在蓋內戈街的盡頭,倘若您是從碼頭上來,您就會見到新橋長廊。這是一條狹長而晦暗的走廊,從瑪扎里納街一直延伸到塞納河街。這條長廊至多有三十步長、兩步來寬;地面上鋪著淡黃色磨損、破裂的石板,時時散發著刺鼻難聞的潮濕味;尖頂玻璃天棚蓋住了長廊,上面積滿了污垢,顯得黑乎乎的。
在夏日的晴天,當驕陽灼燒著街道時,透過骯髒的玻璃天棚,一道蒼白的光在長廊上無力地蔓延開來。若是遇上冬季的壞天氣,在霧濛濛的清晨,從玻璃天棚投到粘濕的石板上的,就只是一片猥瑣而邋遢的夜色了。
左首,一些陰暗、低矮、像是被壓垮了的店鋪半埋在地下,從地下室裡不時冒出一陣陣逼人的寒氣。這兒開著舊書店、玩具店和紙板店。陳列的商品都蒙上了一層塵埃,在昏暗中毫無生氣地躺著。由一塊塊小方玻璃組成的櫥窗,折射出淺綠色的光,離奇古怪地照在這些商品上。再往裡看,在貨架後面,黑沉沉的店鋪卻像一個個陰森、淒涼的洞穴,裡面蠕動著奇形怪狀的東西。
在右首,沿著整條長廊,砌著一排牆。對面的小店主,把狹長的貨架靠牆放著,一些叫不出名目的商品,一些早在二十年前就無人問津的老古董,一順溜地擺在貨架細長的木板上,木板都漆上了非常難看的棕色。一位專賣假首飾的女店主占有了一個貨架,貨架上有一只桃心木製成的盒子,盒子上鋪著一層藍色的絲絨,店主人精心地在裡面擺上了一些只值十五個蘇(法國輔幣名,相當於二分之一法郎)的戒指。在玻璃天棚的上面,烏黑的牆繼續上砌,牆面馬馬虎虎地抹上了一道泥灰,像是染上了麻風似的,疤痕累累。
新橋長廊可不是散步的勝地。人們取道這裡,只是為了免走彎路、節省幾分鐘而已。路過這兒的都是一些忙忙碌碌的人,他們唯一關心的就是快點幾抄近趕路。在這些人中,我們可以看到繫著圍裙的小伙計、帶著活兒的女工、腋下夾著大小包盒的男男女女,還有一些老頭兒,他們在從玻璃頂棚外投進來的黯淡暮色中移動著緩慢的步伐,以及一群群幼小的孩子,他們放學來到這裡奔跑喧鬧,木屐在石板上敲得震天響。
從早到晚,石板路上響著清脆、急促、凌亂的腳步聲,令人心煩意亂;沒有人說話,也沒有誰停留下來,每個人都在忙著自己的事情,低著頭,急匆匆趕路,對店鋪不掃一眼。偶爾,如有過路行人在店鋪主的貨架前站定,這些小老板便會神色不安地望著他們。
傍晚,三盞煤氣燈透過方形、笨重的燈罩,照耀著長廊。這些煤氣燈嘴掛在玻璃燈罩裡,在上面投下了淡淡的黃褐色光斑,又在周圍灑下一圈圈暈白的光芒,搖搖曳曳,彷彿隨時都要熄滅似的。長廊確實像是一個凶多吉少的危險之地,巨大的陰影鋪蓋在石板上,街頭吹來了濕潤的風,它就像是三盞吊喪的燈隱隱約約照著的一條地下通道。有煤氣燈給他們的櫥窗送來一些暗淡的光做為照明,這些店鋪主也就心滿意足了。
鋪子裡,他們僅僅點亮了一盞帶著燈罩的燈,把它放在櫃台的一角,這樣,過路人就能分辨出這些在白天都顯得陰森森的洞穴裡擺設的東西。在一順排黑洞洞的鋪面上,有一家紙板店的櫥窗在閃爍,兩盞頁片形的燈放射出黃橙橙的火焰穿破了黑暗。此外,在另一頭,一支蠟燭插在葉片狀的玻璃罩裡,以它星星點點的燭光照亮了一只假首飾盒。店鋪的女主人在櫃台的裡端打瞌睡,雙手插在她的披肩裡。
幾年前,在這家店鋪的對面,也有一家小店,鋪子裡暗綠護牆板的所有縫隙裡散發著濕氣味兒。在又長又窄的一塊木板招牌上,黑色的字母拼成了一行字:
婦女服飾用品商店
而在一扇玻璃門上用紅色的字母,寫著一位婦人的名字:
泰蕾絲.拉甘
在門的兩邊,玻璃櫥窗向後深深地凹進去,櫥窗內襯著藍色的紙。
就是大白天,在半明半暗的朦朧的光線下,行人也僅能看清陳列的商品而已。
一邊,擺著一些零星的織物,如筒狀的褶子羅紗無沿帽,兩三個法郎就能買一頂;平紋細布的衣袖和衣領;還有一些手工針織品、長短襪和背帶。每件東西都已泛黃,並且皺巴巴的、孤零零地掛在鐵桿上。這樣,看起來櫥窗裡好像塞滿了白花花的破布碎片,在透明的夜色中顯得十分淒涼。有幾頂嶄新的帽子現著耀眼的白色,在櫥窗板上的藍紙映襯下,顯得非常突兀。一根金屬杆掛著有色的襪子,彷彿在平紋細布的灰白色和淺色的基調上,加上了幾點暗淡色彩。
在另一邊,在一面更為狹小的櫥窗裡,分層陳列著一團團綠色毛線、縫在白卡紙上的黑鈕子、各種尺寸和顏色的盒子、帶淡藍色圓襯墊的綴著鋼珠的線網、一束束毛線針、針織樣品,一卷卷飾帶。總之,是一大堆黯然失色的物品,它們躺在這兒大概已有五、六年了吧。塵土和潮濕已經腐蝕了這個貨架,而放在這貨架上的所有物品也都慢慢失去了光澤,變成了污穢的灰色。
夏天,將近中午時,烈日以其赤橙的火焰灼燒著廣場和街道,在另一扇櫥窗裡的帽子後面,路人可以看清一位神色莊重,臉色蒼白的少婦的側面。在陰暗的店鋪裡,大致顯露出了她的身影。她額頭低而乾癟,連著一根尖細的鼻梁,嘴唇就是淡紅色的薄薄兩片,下巴短而剛勁有力,由一條精巧而豐腴的曲線和頭頸相連。身體為陰影遮沒,只有臉部顯現出來,臉色蒼白無光,一隻睜得大大的黑眼珠子嵌在裡面,彷彿不堪忍受深褐色厚密的頭髮重壓似的。在兩頂無沿女帽之間,她能安靜地坐上幾個小時,一動不動。潮濕的金屬架已在這兩頂帽子上留下了斑斑鏽跡。
晚上,掌燈時分,可以看清店鋪裡的模樣。這家鋪子門面寬,但並不太深,在一端有一張小小的櫃台;在另一端,一架螺旋形樓梯通向二樓。四周貼著牆排列著玻璃櫥窗、貨架、一排排未加工的紙板。四張椅子和一張桌子算是全部家具了,整個房間顯得很空,冷冰冰的。打成包的商品緊緊地擠在角落裡,包裝紙雖是五顏六色很花俏,但堆放得倒很整齊。
通常,在櫃台後面坐著兩個女人:一個就是側影端莊的少婦;另一個是老太太,她在瞌睡時都帶著笑容。後者大約有六十歲上下,燈光下,她那張平靜而肥厚的臉也變白了。一隻碩大的虎斑貓蹲在櫃台一角,望著她打瞌睡。在櫃台下面,一個男人坐在一張椅子上,三十歲左右,他不是在讀書便是與少婦低聲交談。這個人長得十分瘦弱,舉止有氣無力,他的淺黃色頭髮毫無光澤,鬍鬚稀少,臉上佈滿了紅斑斑,他的模樣有點像被寵慣了的病態的孩子。
十點鐘不到一點兒,老太太醒了,於是他們關上店鋪門,全家上樓就寢。虎斑貓鼻子裡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跟在牠的主人後面,每上一級樓梯,就把頭向欄杆磨蹭一下。
二層樓的居室共三間,樓梯直通餐室兼會客室。餐室的左首是一個壁龕,壁龕裡有一只陶瓷火爐,對面,擺了一張餐櫥;沿著牆壁擺了一排椅子,一張沒有鋪台的圓餐桌位於餐室中央。在裡端的一層玻璃後面,就是一間黑漆漆的廚房。在餐室的兩側,各有一間臥室。
老太太抱吻了兒子和媳婦後,回到自己房裡。貓就在廚房的一張椅子上睡下。這對夫婦進了自己的臥房。這間臥房另有一扇門通長廊的那道樓梯,中間經過一條狹長、陰暗的小小通道。
丈夫老是在發燒,渾身打顫,先上床睡了。少婦打開窗戶,把外邊的百葉窗關上。她在那站了幾分鐘,對面是一面粗粗塗著泥灰的高大、黝黑的牆壁,它高出長廊並繼續在升高。她的目光在這面高牆上茫然地掃了一眼,接著帶著倨傲而冷漠的心情,也默默地上了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