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
鄭伯克段於鄢《左傳‧隱公元年》
【題解】
《左傳》全稱《春秋左氏傳》,是我國現存最早的編年體史書,依照魯國十二個君主的次序記事,起於魯隱公元年(前722),止於魯悼公十四年(前454)。相傳為春秋末年魯國史官左丘明所著。現在一般認為《左傳》非一時一人所作,成書時間大約在戰國中期(公元前4世紀中葉),是由戰國時的一些學者編撰而成。《左傳》代表了先秦史學的最高成就,是研究先秦歷史的重要文獻,對後世的史學產生了很大影響,特別是對確立編年體史書的地位起了很大作用。而且由於它具有強烈的儒家思想傾向,強調等級秩序與宗法倫理,重視長幼尊卑之別,同時也表現出「民本」思想,因此也是研究先秦儒家思想的重要史料。《左傳》記錄了周王室的衰微,諸侯爭霸的史實,對各類禮儀規範、典章制度、社會風俗、民族關係、道德觀念、天文地理、曆法時令、古代文獻、神話傳說、歌謠言語均有記述和評論。《左傳》也是一部優秀的文學著作,長於敘事,富於情節和故事性、戲劇性,善於描寫細節,文辭精練,塑造了鮮明的形象,對後世的文學創作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本文記述了鄭國統治者內部一樁骨肉相殘的事件。結構完整,情節曲折,人物形象鮮明生動。鄭莊公陰險狡詐,姜氏偏心溺愛,共叔段貪得無厭,不著一褒字,也不著一貶字,通過他們各自的言行惟妙惟肖地表現出來。這種《春秋》一書所用的手法,即後來常說的「春秋筆法」。
【原文】
初,鄭武公娶於申,曰武姜。生莊公及共叔段。莊公寤生,驚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惡之。愛共叔段,欲立之,亟請於武公,公弗許。及莊公即位,為之請制。公曰:「制,岩邑也,虢叔死焉,他邑唯命。」請京,使居之,謂之京城大叔。
祭仲曰:「都城過百雉,國之害也。先王之制:大都,不過參國之一;中,五之一;小,九之一。今京不度,非制也,君將不堪。」公曰:「姜氏欲之,焉辟害?」對曰:「姜氏何厭之有?不如早為之所,無使滋蔓。蔓,難圖也。蔓草猶不可除,況君之寵弟乎?」公曰:「多行不義必自斃,子姑待之。」
既而大叔命西鄙、北鄙貳於己。公子呂曰:「國不堪貳,君將若之何?欲與大叔,臣請事之;若弗與,則請除之,無生民心。」公曰:「無庸,將自及。」大叔又收貳以為己邑,至於廩延。子封曰:「可矣。厚將得眾。」公曰:「不義不暱,厚將崩。」
大叔完聚,繕甲兵,具卒乘,將襲鄭。夫人將啟之。公聞其期,曰:「可矣!」命子封帥車二百乘以伐京。京叛大叔段。段入於鄢。公伐諸鄢。五月辛丑,大叔出奔共。
書曰:「鄭伯克段於鄢。」段不弟,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稱鄭伯,譏失教也。謂之鄭志,不言出奔,難之也。
遂置姜氏於城潁,而誓之曰:「不及黃泉,無相見也。」既而悔之。
潁考叔為潁谷封人,聞之,有獻於公。公賜之食。食舍肉。公問之,對曰:「小人有母,皆嘗小人之食,未嘗君之羹。請以遺之。」公曰:「爾有母遺,繄我獨無!」穎考叔曰:「敢問何謂也?」公語之故,且告之悔。對曰:「君何患焉?若闕地及泉,隧而相見,其誰曰不然?」公從之。公入而賦:「大隧之中,其樂也融融!」姜出而賦:「大隧之外,其樂也泄泄!」遂為母子如初。
君子曰:「潁考叔,純孝也。愛其母,施及莊公。《詩》曰:『孝子不匱,永錫爾類。』其是之謂乎!」
【注釋】
1.寤生:出生時腳先出來,即逆產、難產。
2.岩邑:險要的城邑。
3.雉:古時計算城牆長度的單位,長三丈,高一丈,為一雉。
4.參:通「三」。
5.斃:倒下去。
6.鄙:邊境上的城邑。貳於己:同時屬於莊公和自己。
7.完:完備。聚:積聚。
8.黃泉:黃土下的泉水,這裡指墳墓。
9.闕:通「掘」,挖。
10.出自《詩經‧大雅‧既醉》。匱:窮盡。錫:通「賜」,給予。
【譯文】
當初,鄭武公娶了申國之君的女兒為妻,叫作武姜。武姜生下了莊公和共叔段。莊公出生時是腳先出來的,使得武姜受了驚嚇,所以取名叫「窹生」,武姜也因此厭惡莊公。武姜寵愛共叔段,想立他為太子,多次向武公請求,武公都沒有答應。等到莊公繼位之後,武姜幫共叔段請求把製作為他的封邑。莊公說:「制是個險要的城邑,從前虢叔就死在那裡。除此之外,別的地方我都能答應。」武姜便要求將京邑給共叔段,莊公就讓共叔段住在那裡,國人因此稱他為「京城太叔」。
祭仲向莊公進言:「所封都城的城牆若是超過了三百丈,就會成為國家的禍害。按先王的規定,大的封邑,都城的城牆不能超過國都的城牆的三分之一,中等的不超過五分之一,小的不超過九份之一。現在,京邑城牆的規模不合法度,違反了先王的制度,這將會讓您無法承受。」莊公說:「姜氏要這麼做,我怎能避開這禍害呢?」祭仲說:「姜氏的慾望怎麼可能滿足呢?不如趁早採取措施,不要讓事態惡化。如果事態惡化了,就很難對付了。蔓延的野草都很難根除,何況是您受寵的弟弟呢?」莊公說:「不仁不義的事情做多了,必定會自取滅亡,您暫且等著看吧!」
不久,太叔擅自命令西面和北面的邊邑聽從他的管轄。公子呂向莊公進諫道:「一個國家不能有兩個君主,您打算怎麼辦呢?如果您想把國家交給太叔,就請允許我去侍奉他;如果您並不想讓位,就請除掉他,不要讓百姓產生二心。」莊公說:「用不著,他會自取滅亡的。」於是太叔又把兩屬之地收歸己有,將自己管轄的區域一直擴張到了廩延。公子呂再次進言:「可以出手了。他占的地方越來越多,勢必得到更多百姓的擁護。」莊公說:「對國君不義,對兄長不親近,那麼占有的地方再大也會土崩瓦解。」
太叔修築城池,招募百姓,修繕鎧甲和武器,準備好了步兵和戰車,將要襲擊鄭國國都。武姜屆時也將打開城門,作為內應。莊公得知太叔出兵的確切日期後,說:「可以動手了!」他命令公子呂率領二百輛戰車去攻打京邑。京邑百姓紛紛背叛了共叔段,共叔段只得逃往鄢地;莊公又攻打鄢。五月二十三日,共叔段逃到了共國。
《春秋》中記載:「鄭伯在鄢地打敗了段。」因為共叔段作為弟弟卻不守本分,所以不稱他為莊公之弟;莊公與共叔段交戰就像兩個國君交戰,所以稱「克」;稱莊公為「鄭伯」,是在諷刺他沒有教化好弟弟;莊公的本意就是要殺死共叔段,所以不說共叔段逃亡,而強調莊公「克」段,字裡行間包含了責難莊公的意思。事後,莊公將武姜安置到城潁,並向她發誓道:「不到地下黃泉,永遠不再見面!」然而沒多久,他就後悔了。
潁谷有一個管理疆界的官吏,叫潁考叔。他聽說了這事,就以送禮為契機來見莊公。莊公賜他酒食,他在吃的時候卻將肉放在了一旁。莊公問他為什麼這麼做,潁考叔回答說:「我家中有老母親,我孝敬她的食物她都吃過了,就是沒有吃過君主賞賜的肉,請允許我將這些肉拿回去給她吃。」莊公感慨地說:「你有母親可以孝敬,我卻沒有!」穎考叔說:「我能冒昧問一下這話是什麼意思嗎?」莊公把自己發誓的事情詳細地告訴了他,並說自己很後悔。潁考叔說:「您又何必為此擔憂呢?如果掘地道一直見到泉水,在地道中與您母親相見,誰又能說您違背了誓言呢?」莊公聽從了潁考叔的建議,果然這樣做了。莊公進入地道,呤詩道:「隧道之中,其樂融融!」武姜走出隧道,吟詩道:「隧道之外,快樂歡暢!」於是,母子和好如初。
君子說:「潁考叔不愧是個孝子!愛自己的母親,並因此影響了鄭莊公。《詩經》中說:『孝子一直堅持自己的德行,必定會永久地感化眾人。』大概說的就是這樣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