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處都有英雄業績
我女朋友的父親亨格頓(Hungerton)先生實在是世上最不識趣的人了,他就像一隻毛絨絨、呆頭呆腦又邋裡邋遢的白鸚鵡,儘管脾氣極其溫厚,但除了他自己以外,什麼也不知道。
要是有什麼能使我離開格萊迪絲(Gladys)的話,那恐怕就是想到將有這樣一位岳父大人了。我肯定他當真打心眼兒裡相信我每周在切斯特納特泡上三天是為了和他在一起,特別是聆聽他對於「金銀複本位制」(編按‧18~19世紀英、美、法都採用過的本位制的一種,因為黃金、白銀都是本位幣的製作材料,因此兩者都具有無限法償能力,可以自由鑄造、流通、輸出與自由兌換。)的高論―—這類問題他倒算是權威人士。
那天晚上有一個多小時,我都在聽他唧唧咕咕,大談壞錢趕走好錢、銀幣的代幣價值、盧比的貶值,還有兌換的真正標準等等。
「假設,」他略帶衝動地嚷道:「全世界所有的債務都同時要求清算,而且堅持立即付款;那麼,在我們目前的條件下,會出現什麼情況?」
我認為答案不言而喻,我肯定會破產。他一聽便拍案而起,指責我一向談吐輕率,他不可能在我面前談論任何理智的話題。於是,他衝出房間,去換衣服,準備前往參加共濟會的集會了。
終於,就剩下我和格萊迪絲了,決定命運的時刻到了。整個晚上我都覺得像個戰士,等待著信號去孤注一擲;我心裡七上八下,渴望勝利,又害怕被斥退。
我的女人坐在那兒,紅色的窗簾襯出她高傲、秀氣的側影。她多麼美麗!卻又多麼冷傲!我們是朋友,很好的朋友;但我總是越不過那層友好關係,那種我和《公報》社裡的任何一位同僚都可以建立的友好關係―—絕對坦率、絕對友好,同時絕對不帶性別差異。以我的天性,我並不喜歡一個女人在我面前太坦率、太自然。這對男人並不是好兆頭。真正發生情愛的時候,隨之而來的是拘謹和不信任。這是很久以前那些情愛與暴力並行的齷齪時代留下的遺跡。低垂的頭、迴避的目光、顫抖的聲音、畏縮的身體―—這些,而非毫不躲閃的注視以及坦率老實的答話,才是摯烈愛情的真正標誌。我儘管年輕,也已經知道了這些—―或者說已從我們稱之為本能的種族記憶裡繼承了這些。
格萊迪絲充滿女性魅力。有人認為她冷酷無情,但這樣想就等於是對她的不忠。那略帶棕色,幾近東方女子的皮膚,那烏黑的頭髮、水汪汪的大眼睛、豐滿卻又精巧的朱唇—―所有這些都應該隱藏著她無限的激情。但我悲哀地意識到,時至今日,我一直沒找到使之爆發的秘訣。然而,無論結局如何,今晚我都會下定決心,讓事情有個了結。她至多也就是拒絕我。做被拒絕的情人也比總被當成兄弟強。
我這樣想著,正要打破這麼長時間尷尬的沉默,那兩隻黑眼睛卻含著不滿轉向我,驕傲的頭含笑搖了搖,表示責怪。
「我有預感,你要向我求婚,奈德。我真希望你別那樣,讓事情維持現狀更好。」我把椅子挪近一點兒。
「哦,你怎麼知道我要求婚?」我大惑不解地問。
「女人不總是知道的嗎?你以為世上會有哪個女人事先毫無覺察?但是,噢,奈德,我們的友誼一直是那麼美好,那麼令人愉快!毀了它真可惜!一個年輕的男子和一個妙齡的女子能夠像我們那樣面對面地談話,你沒感到有多美妙嗎?」
「我不知道,格萊迪絲。你看,我可以和―—和火車站站長面對面談話。」我想不出那個站長怎麼會捲進來,但反正他跑進來了,把我們倆都逗笑了。「那一點也不能滿足我。我希望能用雙臂摟住你,把你的頭放在我胸上;然後,噢!格萊迪絲,我想—―」
她看我正準備演示我的一些想法,馬上從椅子上跳開。
「你把什麼都攪亂了,奈德!」她說:「本來一切都那麼美好,那麼自然,直到這種事插進來。真遺憾!你為什麼不能控制自己?」
「這不是我獨創的;」我懇求道:「這是自然的意志,這是愛!」
「好吧!也許如果兩人都相愛就不一樣了。可是,我不曾感覺到愛情。」
「但你必須―—你,你的美麗、你的靈魂!噢,格萊迪絲,你是為愛情而存在的!你必須愛!」
「人必須等待愛情的到來。」
「但為什麼你不能愛我,格萊迪絲?是我的長相,還是什麼?」
她稍稍放鬆了自己,伸出一隻手,那麼優雅,又那麼居高臨下地把我的頭向後推了推,然後含著笑,若有所思地看著我上揚的臉。
「不,不是的!」她總算說話了,「你天性上不是狂妄之徒,所以我不必顧慮告訴你並不是外貌,是更深層的原因。」
「我的性格?」
她使勁點點頭。
「我怎麼能改正呢?坐下來,說清楚。不,真的,我不會碰你,只要你坐下來。」她猶疑不決地看著我,這倒比她完全信任我更討我的歡心。用白紙黑字這樣寫出來顯得多麼原始而獸性。也許這畢竟只是我個人獨特的感覺。不管怎麼說,她坐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