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鷗7026

距離讀完《再見東京》，已經有三年沒有再聽說作家有出版小說的消息。睽違這麼久，第一次嘗到當書迷的那種渴盼焦心的感覺。因此一聽說《海鷗7026》即將出版，心情自然是急不可耐，每天引頸期盼，即使那不是有關京智與薛東興的故事也無所謂。

　　不過或許是因為太期待了，一拿到書，幾乎是狼吞虎嚥地讀起來，結果一時反而有些消化不良，這才想起，作家有一套屬於自己獨特節奏的文字與敘事，必須配合作家的視野與步調去慢慢地閱讀與理解，一段話可能要反覆讀過兩三回才能夠融會貫通，但一旦彼此的默契逐步培養起來，便能徹底體會到作家的魅力，《再見東京》當初便是這樣擄獲了我。

　　這次作品的焦點是關於海鷗救難隊的故事，是作家費時耗月、親至嘉義基地採訪近三十人（我也相信實際人數鐵定比她在書後所列的更多），才逐步構築出了「海鷗」如此真實的血肉與靈魂。因為親身體驗過採訪寫作的困難，我一向羨慕欽佩以實境採訪為創作基底的作家，而這部作品也不愧是出自這樣腳踏實地又誠懇執著的做工，因此才得以將海鷗救難隊的每一個出勤狀況、救援細節、機上情境、以及機組員的生活作息呈現得真實生動，而且人物間無論嚴肅或幽默的對話，其中所含的梗必定有所本，而想必也是從採訪與實地經驗中一條一條蒐集來的，才能把握住「寫什麼人、像什麼人」的精髓，將軍人的氣質、與同袍間的互動詮釋得立體活躍。如此厚實的做工，讓讀整部小說的人好像也可以感受到機身滯空在崖谷中晃動的不安，以及在險峻的大海上吊掛救人那分秒必爭的忐忑。

　　當然，我如此喜愛作家的作品，就是因為她寫的不單純只是軍事小說，也不會落入熱血澎湃的窠臼，尤其是這種已經被動漫演繹到快要萎爛的救難題材。相反的，作家是從反面的角度來深入思考身處在時時刻刻以救援為職志的人，他們必須怎麼看待自己的工作，才能在現實、道德、使命感與個人精神所能承載的壓力之間得到安穩的權衡。其實這跟醫護人員遇到的狀況很類似，要如何以同理心關懷與治療病人的病痛，同時又能為自己與病人之間保持適當距離，以免將病人的生死病痛扛在自己的背上，而無法冷靜理智地為病情作精準的判斷，甚至進而影響自己的身心狀況。不論是救援隊還是醫護人員，他們同樣是有血有肉的人，只是他們的立場是以道德為義務、以人命為職業，在面臨生死交關時，要怎麼顧及同理、安慰需要希望的災民，而又能堅強地扛起生命隨時在自己手中殞落的重量，這絕非普通人能肩起的覺悟。

　　修訂本書的飛行官溫松原便說得很中肯：「……覺得只是領錢做事的人們也別忘自菲薄，當你知道有搜救任務的消息時渴望著能去救人，想著如何盡速把人安全救出來，想著幫待救者減低傷害，想著讓他更舒適，這就開始超越了這份薪水的範疇，走上一條破殼而出的神聖道路了。」救難隊中將領悟這份精神的前後差距以「蛋」與「海鷗」做為比喻：「海鷗一定是從蛋裡孵出來，然而什麼時候張開翅膀，回想似乎懵懂。成長是回頭後才發現足以御風的雙翅已經背負更多必須忍耐的責任，總不在一瞬間。」這比喻雖簡單，卻再貼切具體不過了。

　　而作家的後記讀了也令人揪心。雖然作家口口聲聲喊著海鷗是笨鳥笨鳥，但其實那是她對這隻只知承受而無法為自己言語的沉默大鳥所表達的心疼與不平。這也再次見證了媒體無法代表全知的觀點，如果閱聽人不去想、不去質疑、不去站在被片面指責的那方設想他們可能遇見的處境，那麼事實與人永遠只會被簡單化，而人從來不是簡單的生物。作家曾說過，她雖然寫海鷗，但她絕沒有要為國軍宣傳的意思，我也相信這部故事的出現與國防部的文宣政令八竿子打不著，它只是想記錄一些人，正在默默地為受難者做著什麼，這是他們的工作，他們不會覺得自己在行善，而且他們也永遠不會站在鎂光燈下為自己誇口或辯解。我很高興認識到這樣的海鷗，也不會再覺得電視畫面上的救援行動是理所當然甚至淡然無奇。

　　不過，最後還是要表達一下對這個故事的惋惜。這個故事只有一冊，無法做到擁有四冊篇幅的《再見東京》那樣全面與深入，也是可以想見，但總覺得這樣的不周全──尤其在人物排場與心路歷程轉換的呈現上，顯然是經過刻意刪減所導致的。加上作家的思緒邏輯偶爾會快速跳躍，我們讀者畢竟也是沒有空軍魂的飛行門外漢，還不知道A到底為什麼會形成B的過程，就必須接受A就是D的結果。這大概是侷促的篇幅所造成的遺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