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境玫瑰（邊境1）-FindBook 找書網 ISBN:9789863192619

白天慢慢冷卻成夜晚。杰克溜來，坐在門廊，古老的木頭被下午的陽光烤熱了，他大腿下側感覺很溫暖。他瞇眼盯著天空中那枚明亮的黃色硬幣，亮晶晶的。

蘿絲說不要出門，但室內很無聊。他整天都在室內，在學校裡，而且很乖，沒和任何人打架或大叫，甚至連艾登試圖偷走他的橡皮擦時，也沒有抓艾登。就算討厭的炸魚條吃起來像某種神祕的肉混雜砂子，他也毫無怨言地吃掉了。他沒被老師罵或警告，現在他想到外面去。如果放學後不能到屋外，上學又有什麼意義？而且現在才四點，蘿絲要到五點半甚至六點才會回家。

他安靜地坐著，睜大眼睛注視樹海，傾聽。那麼多細微的聲響，在北方遠處有一隻鳥對樹上某個入侵者尖叫，壞脾氣的憤怒松鼠吱吱喳喳互相叫罵，他看著牠們玩鬧爬上那棵藍葉松樹，指節間的肌膚發癢，渴望裂開，伸出爪子，但他動也不動地坐著——松樹的枝椏太細了，他爬不上去。他已經試過兩次，兩次都把樹枝壓斷，刮得自己滿身是傷，沾滿了黏答答的樹脂。

一隻大蟲落到他身邊的木板上，散發著深藍色的光澤。杰克整個人靜止。

甲蟲以黑色的節足在木板上搖擺前進。杰克的身體繃緊，眼神緊盯著牠——亮晶晶的漂亮甲蟲。

腳步聲從屋裡走來，喬奇，又來掃興。

甲蟲背部分開，露出一對輕輕顫動的隱翅，繼續搖晃走過門廊，杰克躡手躡腳跟著，無聲靈巧。

「杰克，我們應該待在屋裡。」喬奇透過紗門嘮叨。

甲蟲停在木頭地板的盡頭，彷彿考慮著是否要跳到下面的草地。

「走開！」杰克含糊不清地說。

甲蟲的翅膀再次顫動，抬起兩片背甲，有如昆蟲肩上另一對硬質的藍色翅膀。

「杰克，回屋子裡！蘿絲說⋯⋯」

甲蟲的翅膀加快速度，振成一片影子，飛進空中。

杰克躍起。

他一跳越過門廊，手指猛撲向甲蟲，接著落在草地上，雙手空空。沒抓到！

喬奇跳到門廊上。「回到這裡來！」

杰克追著甲蟲，牠往左飛，然後急轉往右，這隻明亮大蟲用奶油色的翅膀嗡嗡旋飛。他高高跳起，彷彿有一瞬間在空中飛翔，接著雙手將甲蟲抓在掌心。「逮到你了！」

尖銳的蟲腳劃過他的皮膚，他大笑，從指縫間偷看。

「杰克！」喬奇的聲音如玻璃破碎般大響。

一股苦澀濃烈的惡臭朝他的鼻子襲來，接著一陣冰冷黏膩的怪異感受滴上他的頸後。他旋過身。

一頭怪獸站在草地上，五呎高，四隻枯瘦的腳著地，身體轉成某種角度，頭朝向杰克。牠的胸部寬厚，身體後面削瘦，一直到有力臀部的每一根肋骨都清晰可見，看起來像頭賽犬。那頭怪獸的臀部乍看之下幾乎是黑的，但當陽光照射到背脊時，怪獸背上那片粗厚的皮膚卻變成帶有黑色和綠色的深灰紫色，彷彿嚴重的瘀傷。牠沒有毛皮，只在腿後和背脊上長了一排粗短的尖毛。

怪獸的頭很長，非常長，不過沒有耳朵，兩對狹長的眼睛如車頭燈映照下著的濃霧般發出暗淡的灰光盯著杰克。

杰克過去在樹海中探險時，曾經看過惡狼、狐狸、熊和無數他叫不出名字的生物眼睛，但沒有任何生物擁有那種眼睛。那是凶暴的眼睛，就像鱷魚的眼睛一樣殘忍無情。

結界會擋住牠。結界⋯⋯杰克的眼角瞥見那幾排結界石——落在幾碼之外。

杰克僵住。

他隱約地察覺到門廊上的喬奇。哥哥往後微微退了一步，怪獸抬高長滿長爪的巨大前腳，往前踏了一步。

「別動。」杰克輕聲說。

喬奇像雕像一樣靜止不動。

甲蟲從杰克張開的手指中溜出來，爬上他的手背，振翅飛翔。杰克沒動，連眼睛都沒眨一下，所有本能都在大聲尖叫，動一下就會死，所以他僵立在原地，全身充滿恐懼。

怪獸張開嘴，嘴唇往後縮，露出長滿恐怖血紅獠牙的黑色下頷，四隻眼睛將杰克釘在原地。

杰克吞口水，手腕上的手環開始發燙，但他明白如果拿下手環變身，那頭怪獸一定會攻擊自己。他必須回到結界後面，那是唯一的機會。如果他逃跑，怪獸就會追上來，從牠的長腿和瘦削身體構造可以知道牠的移動速度很快。牠會抓住他，將骨頭上的肉扯下來。

他稍微動了動，沿著草地往後滑了一小吋。

「右邊。」喬奇顫抖的聲音喊道。

杰克微微轉頭，幾乎不敢讓視線離開那四隻眼睛，卻瞥見第二頭怪獸沿著結界線邊緣緩緩踱步。第二頭怪獸發現他在看，停下腳步，露出密密麻麻的腥紅利牙。只要他一動就會被抓住。他被截斷後路，逃不掉了。

杰克的心臟彷彿快要跳出來般在胸口猛撞。響亮的脈搏聲充斥耳朵，在腦中轟隆作響。眼前的世界變得異常清晰，杰克深呼吸，努力不要頭暈。

「別動。」有人輕聲說。

杰克轉頭。那個貴族站在幾碼外的草坪邊緣，杰克心中才剛湧現的暈眩釋然感又消失了——這個貴族也是敵人。

男人走上前，把毛皮斗篷抖落在背後的草地上，俐落地從腰上抽出一把細長的劍，眼神越過杰克，盯著兩頭怪獸。

「慢慢往我的方向退過來。」貴族說。

杰克停在原地。這個貴族想要蘿絲，不能信任他。

怪獸往前逼進。

「我不會傷害你，」那個人保證：「你要過來一點，快。」

他身上飄來一股氣息，是淡淡的辛辣丁香。

貴族是人類，怪獸不是。

杰克的動作彷彿在水中般緩慢，往後退了一步。

兩頭怪獸同時上前。

「就是這樣。」那個貴族說。杰克跟緊那個聲音，又慢慢退後一步。

怪獸逼得更近。

再一步。

他看見牠們腿上的肌肉緊繃，知道牠們準備撲上來了。

「跑！」貴族大吼，跳向他。

杰克拔足狂奔，像腳上長了翅膀般飛過草地，眼角看見兩道黑影改變方向包夾自己。牠們會抓到他，牠們會⋯⋯

一隻手抓住杰克的肩膀把他往前拉。杰克越過男人，翻滾過草地，蜷成一團。

左邊那頭怪獸跳到半空，貴族劍一劃，怪獸的深色身體變成兩半落到草地上扭動。劍身再次如月光般一閃，第二頭怪獸的頭掉到草坪上。

貴族舉起手，將一團白光擲向左邊的怪獸，先是一半身體，然後是另一半。辛辣的煙霧升起，鑽進杰克的喉嚨深處，怪獸的腿停止抽動。

貴族將另一道白光注入第二頭怪獸的頭，接著轉身，然後彎下腰。杰克感覺到自己被抱離地面，他摟住男人的脖子。管他是敵人或朋友，杰克不在乎，這個貴族很溫暖，又是人類，還有一支大劍。

「你做得很好。」貴族說。

杰克將他抱著更緊，身體劇烈顫抖，彷彿被凍僵。

喬奇奔出門廊，在結界線前停下，臉色慘白好像死人。

貴族將杰克抱到結界線，向喬奇點頭。「把石頭移開。」

喬奇只猶豫了一分鐘。

星期五，蘿絲邊對自己嘀咕，邊跨步走向通往房子的道路。明天就是星期五了，發薪日。她會領到三百元，幫那輛該死的卡車加點油。不管有沒有貓耳朵，她都不要再過這種沒有汽油的生活。

她整個下午都充滿了焦慮，從看著兩個小鬼上公車開始就不斷增強，最後爆發成完全的恐懼。孩子們受過充分訓練，能自己在家度過兩小時；他們知道怎麼使用獵槍和十字弓，在結界的保護中也很安全，但那份擔憂仍令她不安。她在距離屋子一哩的地方將手提包掛上肩膀，開始小跑步，轉進家裡的黃土小路，跑過樹叢，進入庭院。

草地上有三塊黑色血跡，冒著黑煙，污穢的魔法瀰漫空氣中，那股味道彷彿一拳揮向她——一塊用火燒過然後丟棄腐爛的油膩烤肉散發的強烈腐臭。蘿絲乾嘔，奔上屋前的階梯，打開門，越過客廳，衝進廚房。

男孩們坐在桌子旁，看著站在火爐旁的貴族，他一手拿著平底鍋，一手拿著廚房毛巾。

蘿絲根本沒注意到手提包滑下肩膀，落到地板上，包裡的槍枝發出悶悶的撞擊聲。

四個人瞪著彼此。

貴族甩了一下平底鍋，將鬆餅翻面。

□

「你們讓他進門？」

男孩們畏縮了一下。

「進門？進我們家？」

喬奇身體往旁邊閃，彷彿她剛剛砸了什麼東西過去。

「待會再來修理你們兩個。」蘿絲緊盯著貴族。「你，馬上離開。」

他讓那塊鬆餅滑到三吋高的鬆餅堆上，湯匙放進糖罐，將糖灑在鬆餅上，看向她的弟弟。

「男孩在踏進社會前學到的第一條禮儀規則是——對所有女性保持風度。無論是多麼不公平或言詞粗魯的挑釁，男人都沒有理由對女人表現出絲毫無禮。」

男孩們專心聽著他說的每句話。他瞥向她。

「我認識一些極度令人不悅的女人，卻從來不曾違反這個原則，但我得承認，你們的姊姊可能會證明我的修養不足。」

蘿絲匯聚魔力。「出去。」

他露出挑剔的表情搖頭。

她握緊拳頭。「你只剩下十秒離開我的房子，否則我煎了你。」

「如果妳打算煎了我，我會相當生氣。」他說：「再說，煎鬆餅的味道好多了，畢竟鬆餅又甜又軟，而我全身都是骨頭。妳想來一塊嗎？」他將盤子遞向她。

魔法在她體內顫動，一觸即發。

杰克溜下椅子，站在貴族前面擋住了她。

「走開！」

「他從那些怪獸爪下救了我。」杰克低聲說。

「什麼怪獸？」

「外面的怪獸，牠們攻擊我。」

「你怎麼知道那些怪獸不是他變出來的？」

「目的是什麼？」貴族問。

「進入這棟房子！」

「請告訴我，我為什麼想這麼做？」

蘿絲頓住。她不確定他為什麼會想這麼做。即使這棟房子裡有任何吸引他進來的東西，她也想不出是什麼。「我不知道，」她說：「但我不信任你。」

他對兩個男孩點頭。「去吃鬆餅，你姊姊和我必須談談。」他走向她。

她抬高頭。如果他以為可以在她自己的房子裡對她頤指氣使，那他一定會大失所望。「很好，我們到外面談。」免得杰克又擋在他前面。

那個貴族點頭，以流暢優雅的動作和她並肩齊進，幫她打開前門。

「別傷害他，蘿絲！」喬奇說。

杰克看起來像隻濕淋淋的小貓，悽慘無比。

蘿絲大步走上前廊，緊緊關上背後的門和紗門，指向小路。「去那邊。」

他走下階梯。少了斗篷，他看起來沒那麼龐大，輕柔的黑色皮革上衣包覆他寬闊的結實背部，往下在瘦削的腰被皮帶束緊，賽跑選手般的長腿套著灰色長褲和深色長靴。他的動作帶著一種自信但不誇耀的氣質，沒有多餘的動作，俐落而敏捷。他走過草地到冒著煙的血跡旁時，她想起了祖父。克利特以前的動作也像這樣，充滿天生劍客的靈敏，不過她的祖父身材瘦削，以速度取勝，而或許這名貴族動作也很快，看起來卻相當強壯。如果他沒有跳上她的福特，那輛老卡車可能會像汽水空罐一樣被他的身體撞爛。

貴族站在血跡旁邊，瞥向她。她交抱雙臂。他伸出手，邀請她走過來。想得美。

「請給我這份榮幸，到我身邊來。」他的說法彷彿她是舞會上的淑女，而他邀請她到陽台私下閒聊。

他在嘲弄她。她發火了。「我從這裡就看得很清楚。」

「妳關心妳弟弟嗎？」

「當然關心！」

「那我不明白妳為什麼這麼輕忽他們的安全。麻煩過來，還是要我抱妳？」

她跳下門廊走過去。「你敢的話試試看。」

「別引誘我。」他跪在血跡旁，手伸到血跡上方，力量在他的掌心聚合，他用一種她聽不懂的語言低聲吟唱，魔法順從他的言語湧現，煙霧凝聚成一個形體。

一頭可怕的怪獸瞪視著她，怪獸有著高而長的軀幹、深厚的胸部和靈緹犬【註】的後半身，接著在長頸頂端的頭形狀幾乎像馬一樣，只差劃開臉部的那四隻暗灰色的狹長眼睛。怪物的腳掌大得不合比例，腳趾極長，配上三呎的爪子。想到那些爪子劃進杰克的身體，就令蘿絲喘不過氣來。

那頭野獸順從貴族揮動的手，張開嘴巴，整顆頭幾乎裂成了兩半。大張的喉嚨張得更開，露出一排排三角形的利牙——血紅且邊緣呈鋸齒狀，用來撕碎血肉。

「總共有兩頭，」貴族輕聲說：「一頭從左邊來，另一頭從屋子後面，牠們追蹤杰克，打算殺了他。我明白妳缺乏教育，也不信任我，那麼聽從妳自己的直覺——妳知道這是頭怪物，不是動物，完全是另一種東西。把手放進去。」

「什麼？」

「碰觸它，妳會感覺到殘留的魔法痕跡，那不會傷害妳。」

蘿絲小心翼翼地碰觸煙霧，手指因為魔法感到刺痛，然後她感覺到了，一種碰觸到黏稠腐爛物的恐怖觸感，同時又很粗糙，彷彿她的手探入腐敗的屍體中，發現裡面充滿了刺人的砂礫。她抽回手。

那還不夠，她要更深入瞭解。

蘿絲逼自己重新伸手探進煙霧，噁心的觸感再次包覆她的手，她皺起臉，別開頭，不過手依舊放在怪物體內。她的手漸漸麻木，然後察覺到污穢魔法的模糊共鳴，彷彿一根通了電的電線在怪物的殘影中悸動。那是陌生的魔法，彷彿星辰間的黑暗那般無情冷漠。蘿絲抽回手甩動，努力甩掉手指上殘餘的感覺。他說得對，這不是動物。

貴族粉碎獸形煙霧，對她伸出手。「碰觸我。」

她盯著他的掌心，長滿了繭，很可能是揮舞那把天殺的劍造成的。

「我不會咬人，」他說：「至少在妳到我的床上前不會。」

「絕不可能。」她將手放上他的掌心，魔法流入指尖。他是讓她看見魔力，純白溫暖力量在他體內閃耀，宛如遙遠的星辰。那星光黯淡下來，彷彿被一件斗篷遮住般消失了。蘿絲突然發現自己的手指在一個男人手裡，後者正以心知肚明的嘲諷笑容打量她。他的肌膚溫暖粗糙，握手的力道堅定，她的思緒立刻回到他剛剛說的「在床上咬人」宣言。

蘿絲猛然抽回手。他的用意很清楚，就算是她也知道——要召喚那些怪獸，就必須接納牠們貪婪的魔法。而那魔法仍然黏在她身上，努力想鑽進體內，任何長時間接觸牠們或其源頭的人會永遠被玷污。她在這個貴族體內察覺不到任何醜惡的影響。他是清白的。

貴族伸出手，彷彿在要求她的回覆。

「我瞭解你的意思了，」她承認：「牠們不是你帶來的。你強調過很多次你受過教育，所以我想你應該知道牠們是什麼，又有什麼目的？」

他似乎思考了半晌。「我不知道。」他說。

太好了，棒呆了。

「我知道牠們想要殺死杰克，」他說：「我不認為牠們是針對他而來，換作任何其他人，一樣會成為牠們的目標，牠們的魔法很⋯⋯」

「黏膩。」她補充。

貴族點頭。「魔法在尋找對象吸收，很危險。」

「謝了，廢話隊長。」

「所以我今天晚上要留在妳身邊。」他說。

蘿絲眨眼。「什麼？」

「我遠道而來，不是為了目睹未來的新娘被某頭怪物吃掉。妳缺乏足夠的力量對抗這個威脅。如果妳敏感到無法容許我在妳的屋子裡，那麼我會留在這裡。」他指向門廊。

「不！」

「要。」他背對她，走上門廊，坐在台階上。

「我要你離開。」

「恐怕辦不到。聽著，我答應妳弟弟今天晚上會保護他們的安全，而我不會違背承諾。不請我進門是妳的權利，不過如果能提供一條毛毯，我會很感激，那是基本的人道關懷。」

蘿絲想跺腳，但她不想洩露出自己被激怒的程度，不能讓他稱心如意。「沒必要，」她說：「我們在結界裡很安全。」

「我不敢肯定。」

「聽著，我很感謝你的好意，但我要你離開，馬上。」

他不理她。

蘿絲瞥向房子，看見紗窗後的兩張小臉。太好了，現在怎麼辦？不管他是不是貴族，他都救了杰克。他發過誓不會傷害他們，而用電光攻擊一個沒對她出手的人違反她所有本性。

他不可能真的想保護他們，那樣太……高尚了。這個雙關語幾乎讓她捧腹大笑。

疲憊像一條丟在她頭上的濕毛毯般襲來。牠過了糟糕的一天，沒有力氣爭論下去了。

「好吧，你可以睡在門廊上。」

蘿絲進屋用力摔上門。男孩們盯著她。「如果他試圖進門，開槍射他。」她說，走向淋浴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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