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公案（卷肆）古井姥姥（下）

〈中元魘〉

那一年，七月初六，無昧和張屏啟程去真武山玄天宮送賀儀。

他二人身無盤纏，觀中借給他們兩張法牒，兩人穿著道袍，冒充道士，邊走邊化緣。快中元節了，沿途遇上不少做法事的，蹭齋飯茶水都挺順利。運氣好，還能搭一段兒車，借個屋檐過夜。

七月十三，無昧與張屏走到了一個叫小石灣的地方。

那天格外炎熱，道路幾乎能把腳掌煎熟，無昧只覺得露在外面的皮曬得生疼，毛孔中的水盡被酷日拔乾，竟流不出汗。連蒼蠅都去躲陰涼了，除卻他和張屏，路上再見不到半個活物。

小石灣村的界碑半隱在路邊一叢被烈日烤得耷拉著的野草後。無昧從燙手的褡褳中摸出地圖，想對照一下方位。突然，空空的道路上冒出了一條黑狗。

無昧嚇了一跳。狗看見他們也一哆嗦，停止奔跑，縮起腦袋。

無昧壯著膽子向牠吹吹口哨，狗打量了他片刻，遲疑地搖搖尾巴，轉頭向身後看看，飛快朝他們奔來。

張屏向連連後退的無昧道：「嵋哥，牠不是要咬你。」

黑狗瞄準無昧一個飛撲，無昧啊呀一聲，發現黑狗竟繞到了他腿後，瑟瑟直抖。跟著，前方又奔來一個男童，邊跑邊哭喊：「大黑，大黑！」

狗從無昧腿後露出頭，尾巴動了動。

孩子看清了無昧和張屏，在幾丈外停下，定了一瞬間，轉身往回跑。

「爺爺，爺爺，這裡有兩位道長，他們沒有打大黑！」

黑狗抬爪扒扒無昧的腿，咬著他的衣角直拽。張屏面無表情望著那孩子的背影：「嵋哥，這地方，有事。」

無昧脊梁骨一涼：「阿屏啊，哥知道你一開口準沒好事，而且特別靈。你可別烏鴉嘴！」

剛才跑來的男童再次出現在前方，拉著一個扛鋤頭的老者。

黑狗又抖了一下，緊縮在無昧身後。張屏上前向老者一揖。

無昧雙腿僵直，不能移動，只能遙遙也揖向老者：「無量壽福，老施主，貧道師兄弟二人有禮了。」

老者瞇著眼掃視他二人：「二位小哥當真是道士？」

張屏道：「不是。」

老者掄起肩上的鋤頭，無昧和黑狗都一顫。

張屏再拱拱手：「敢問老人家為甚麼要殺這條狗？」

老者將鋤頭拄在地上，嘆了口氣：「我動手，還能賞牠個痛快，好生把牠埋了，不枉牠給我家守了幾年門。」

男童在一旁抽抽噎噎地哭。

無昧小心翼翼問：「莫非這狗咬了人？誠心賠個罪，請被傷的施主別和狗計較就是了。上天有好生之德，這麼好的一條狗，饒牠一命，定有福報。」

黑狗用力搖搖尾巴。

老者再嘆了口氣：「兩位肯定是打遠道過來的，不知是甚麼人指點你們走上了這條路？」

無昧道：「我們瞧著地圖自己走來的。」

老者點點頭：「我想著也沒人這麼缺德。這兩天，但凡知道的，都不會往這裡來了。」

張屏再問：「可是貴村新近出了甚麼事，跟狗有關？」

老者半閉起眼：「是隔壁村出了事，但我們村也被牽連了。年輕人，你們兩個趁著剛晌午，趕緊回頭走。席灘鄉的界碑那裡有個茶棚，去棚子底下跟人問問路，那附近往南往東往北都有可繞過這裡的小路，喝碗茶就能告訴你怎麼走。」

無昧啊了一聲，昨天他和張屏被拽去某村某家的法會充數，好吃好睡了一晚，早上搭了輛村裡的運柴車從小路直接上了大道，應是正好錯過了席灘鄉。

他一躬身：「多謝老施主指點。」上前拉拉張屏的袖子，張屏不動，倒是那隻狗緊隨他的腳步，繼續貼在他的後腿跟。

無昧眼睜睜看著張屏肅然又向老者道：「究竟是甚麼事，令大家避讓繞道？」

老者再上下打量了他們幾眼：「你們到底是不是道士？」

無昧飛快搶答：「是！」

張屏堅定地道：「不是。」

老者瞪視他們片刻，長吐一口氣：「不管是不是吧。年輕人，你們聽說過殭屍麼？」

無昧愣了一下：「從棺材裡爬出來，蹦蹦跳跳的那種？」

張屏道：「殭屍，都是妄傳。有些時候，人看似死了，其實只是昏迷，就會再醒過來。屍體承受極熱或其他一些外力，也會動。」

老者的神色中露出一絲無奈，無昧連忙裝模作樣唸了兩句經：「師弟年紀小，說錯了話，老施主莫怪。」

老者苦笑一聲：「老漢在你們這般歲數的時候，也不信這些，覺得都是胡扯騙人的。這世上許多事，都得親眼見了，才知道是真的。」

無昧順著他話頭問：「老丈見過？」

老者頷首：「前兩天，剛見過。」

假的吧，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就算快中元節了，哪那麼容易見著這種東西！

無昧立刻又在心裡唸了一句無量天尊，都是和阿屏在一起久了，思維快跟他一樣了。

求諸位神仙保佑，妖魔邪物，一切勿擾！

張屏再拱拱手：「老丈可否告知詳細？」

老者不言不語轉身走向旁邊的樹蔭。

無昧回過神，才發現自己身上正滋著烤乳豬的香味，忙隨著張屏一同也走到樹蔭下。黑狗夾著尾巴仍然緊跟在他背後。

「老施主，殭屍乃是極其凶煞的邪物！貧道觀此地風水甚佳，老施主也滿臉福相，怎會遇此邪？」

張屏取出水袋，拔下塞子遞給老者，老者搖搖手。

「老漢一個鄉下老頭子，這把歲數還得下地幹活，哪有甚麼福相。這樁邪事就出在前幾日，七月初九的晚上。有三個客商，七夕節到縣城裡賣結緣物事的，賣完了貨，要回去，傍晚借宿在我們小石灣臨近的橋頭村。村裡一戶人家，老頭年紀快八十了，就在初九這天沒了，停靈在自家堂屋裡。第二天清早，店家發現三個客商不見了，那家人發現老頭的屍體不見了，都到處找。這個時候，有早起到河邊的人，在橋頭村和我們小石灣交界的地方見著了這幾個人，不過……」

老者停下，拍拍眼巴巴盯著黑狗的男童。

「去，我腿上讓蚊子咬了，到那邊掐把香草葉回來。」

男童嗯了一聲，祈求地看向無昧：「道長，別讓我爺爺打大黑！」顛顛跑開。

張屏待男童跑遠，出聲問：「那幾個客商，都死了？」

震耳欲聾的知了叫聲中，無昧感到有股陰陰的小風鑽進了自己後背。

老者盯著地面：「是。三個客商都死在荒地裡，身上有牙印，煞白煞白的，似被甚麼東西撕咬，吸乾了血。那老頭的屍首在離他們不遠的一棵老樹下，咬著一隻雞，一嘴血。」

無昧打了幾個哆嗦。

張屏肅然道：「敢問那三位客商年紀多大？身形如何？」

老者道：「老漢只在人堆裡粗粗看了幾眼。都不算胖大吧，血淌沒了，都顯得白。聽說有一個還會些拳腳，年紀大概四旬左右。」

無昧覺得那股陰涼之氣在全身各處遊走，老者抬眼望著斜前方的某處：「那幾個客商借宿的地方，離著那片地有十幾里路。老頭姓肖，家在村子的另一頭，離三個客商住的地方老遠，離出事的地方更遠。這肖翁在世的時候腿腳就不利索，進出屋邁個門檻都得人攙著，更別說能在半夜跑出十幾里地。」

無昧欽佩地道：「老施主真是膽大，要換成貧道，看都不敢看。」

老者唉了一聲：「那兩天修整河灘，我就在河邊守夜，聽聞有事就過去了。鄉長說給我加錢，饒是我這把年紀不該怕甚麼，也再不敢守那河灘了。」

張屏道：「老丈守夜之處離屍首被發現之處很近？半夜可有聽到甚麼動靜？」

老者思索了一下：「沒有，那天晚上挺靜的，有點風吧。」

無昧在心中將天庭眾位神仙都拜了一遍。

玉皇大帝，元始天尊，這太邪性了！

一個詐屍的老大爺，追著幾個人跑出幾十里地，咬人吸血。後天就是中元節了，真是聽不了這樣的事啊！

阿屏，快別聊了，咱們趕緊趁陽氣足的時候回頭繞路吧！

張屏完全感受不到他內心的喧囂，仍向老者問道：「除了那三位客商之外，沒有其他事？」

老者慢慢道：「有。就在次日早上，一個抬那肖翁屍身的後生也出事了。村裡人一早起來，發現路上到處是死了的雞，全是被掐斷了脖子。順著死雞與血跡一路找過來，就看到那個後生躺在肖翁當時躺的位置，也是一嘴血，叼著一隻雞。」

無昧要哭了。

王母娘娘！太上老君！慈航大士！

「莫非……你們覺得，是有甚麼東西作祟，所以老丈才要打這條狗？」

黑狗哼嗯了一聲。

無昧感到關鍵時刻更要積德，立即道：「黑狗乃辟邪之獸，若真有邪祟，牠反倒能護家鎮宅。」

老者苦笑兩聲：「老漢不是不懂道理。若這畜牲當真是甚麼妖魔鬼怪，躺在那裡的便不是肖翁了。」

無昧忙道：「無量壽福，老施主萬不可如此比喻。」

老者搖搖手：「神神叨叨的事，官府也不信，也不讓說。只是多年前，我們這兩座村曾發過一場怪病，死了不少人。不光是人染上，貓狗畜牲，連飛著吃蚊子的蝙蝠都能得病。醫官說，這病就是癟咬病的一種，根在狗身上。狗瘋咬人，然後人瘋。當時這一帶有狗必除，好幾年都不能養狗。這次一出事，就懷疑又是鬧這種病了，村裡好幾戶人家的狗都被打了。」

黑狗再往無昧腿後縮了縮，老者向他二人拱拱手：「兩位小哥若是真可憐這畜牲，就帶牠一起走吧。牠確實是條好狗，留在村裡，肯定得被人打死。」

那男童迸出一聲哭喊，一頭扎了過來，抱住黑狗：「爺爺不要把大黑給旁人！我要大黑在家裡！」

黑狗低頭舔男童的手，老者跺腳：「不懂事的娃子，你想牠活就趕緊撒手！」

男童哭著不肯鬆手，張屏望向側方道路：「都走不了了。」

炎炎烈日下，一群黑點飛馳而來。

是一隊兵！

為首的男子勒馬停下：「爾等可是小石灣百姓？奉知縣大人諭令，小石灣與橋頭村周邊道路暫時封鎖，任何人不得出入！」

□

「諸位軍爺，貧道師兄弟二人乃是去真武山玄天宮參加法會，當真剛剛才到此處！一沒進村，二沒喝水吃飯，可否請諸位通融讓我們自行滾遠？」

無昧、張屏和那祖孫一道被押入村，無昧一路不斷向兵卒們求告。一小兵咧嘴道：「你們來得再晚，也比我們到得早。連我們都寸步不能離開這裡，你們能滾去哪兒？知縣老爺與我們千總大人有令，一隻蚊子也出去不得！」

無昧欲哭無淚。這隊前來封村的兵卒各個都帶著兵器，還有兩車鏟鍁繩索，以及兩個散發著油味的大木桶。

看來這事很大。

無昧的心在痛哭，難道他和阿屏，就要在這青春年華身染疫症，命喪荒村，屍焚成灰，飄散無痕？

眾兵卒時不時嘻嘻哈哈逗他和張屏兩句。

「兩位道長，你們怎麼不捉妖拿怪，急著要跑哩？」

「這時候唸甚麼經合適？」

「村裡的人這回該知道了，真正要緊的時候，光頭牛鼻子們能中甚麼用？」

……

無昧臊得抬不起頭，張屏在他身邊默默走著。黑狗被一個兵卒用繩索拴著牽在手中，一時瞧瞧他二人，一時偷看一眼祖孫二人。

小石灣村內一片死寂，家家門窗緊閉，唯有鄉長與三個日前縣衙派來的人前來迎接。鄉長一眼看到小卒手中牽的狗，連忙向兵卒中為首的年輕男子道：「俞千總，這時村裡可不能留狗。」

黑狗悲哼一聲，閉眼瑟瑟，男童又哇地哭起來，老者狠狠拍了他兩巴掌，連聲告罪。那俞千總皺眉，看向鄉長身旁一襲青色吏服的瘦削男子：「當真是癟咬症？」

男子道：「某與仵作都驗看了屍首，暫無疫症的跡象。不過為防萬一，已發放藥材，令村民自行煎茶服用。每日每戶熏醋三次。」

俞千總點點頭。

男子又道：「村中牲畜也都暫無異常。某已請鄉長告知各戶，這幾日不要食肉，水須煮沸後再飲。狗暫無須殺，先以鐵鍊拴在內院或一僻靜處，人勿靠近，每日投餵，若有病狀，立即上報。」

俞千總轉頭吩咐親兵：「就依李醫官所言。別讓孩子碰這狗，替他們把狗送家裡去。」

老者拉過男童，連連作揖道謝。

李醫官身側的小吏捧過幾疊用藥汁煮過的布巾發放與諸兵卒，俞千總又向李醫官道：「我們帶來的乾糧裡有肉，都是縣裡買的，能吃吧？」

李醫官道：「一定做熟了再吃，萬不可夾生，不能飲生水，亦勿獵食魚鳥雞兔等野味。」

俞千總身邊的小兵將李醫官的話大聲通傳與所有兵卒。無昧和張屏也各領了一條布巾，張屏將布巾放到鼻邊嗅了嗅，小卒又問：「大人，這兩個道士怎麼辦？」

俞千總翻看無昧與張屏的文牒：「一個二十九歲，一個三十一歲，看不出你二人竟有這麼大了。」

無昧賠笑：「我們出家人清心寡慾，瞧著會顯小一些。」

俞千總一嗤：「扯淡！德信、自常，這是你二人的名字？過來的路上，你分明一直叫他阿屏，他叫你嵋哥。」

無昧瑟縮：「大人可是屬兔？」

俞千總瞇眼：「甚麼？」

張屏道：「千總大人屬狗，所以才沒傷這條黑狗。」

俞千總啪一合法牒：「將這兩個假道押下去，留待交給縣衙！」

幾個小兵一擁而上按住無昧和張屏，無昧積極道：「無須諸位軍爺勞動，貧道師兄弟立即自行去縣衙投案。」

俞千總冷冷一笑：「這兩假道就先跟狗關一塊兒，等這裡事畢再押去縣衙。」

無昧腿肚子一抽搐。李醫官掃了一眼他和張屏：「千總大人如何處置嫌犯，某無權插話。但此時，人不宜與牲畜同住。」

無昧感激地望向李醫官。

小卒皺皺鼻子：「大人，要不就先把他們拴營帳裡吧，免得跑了。」

俞千總略一沉吟，忽而看向前方擰起眉頭。

兩、三個村民打扮的男子跌跌撞撞向這裡奔來。

「不好了，出、出事了！」

「栓子和四罩兒也發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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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七月初六，無昧和張屏啟程去真武山玄天宮送賀儀。

他二人身無盤纏，觀中借給他們兩張法牒，兩人穿著道袍，冒充道士，邊走邊化緣。快中元節了，沿途遇上不少做法事的，蹭齋飯茶水都挺順利。運氣好，還能搭一段兒車，借個屋檐過夜。

七月十三，無昧與張屏走到了一個叫小石灣的地方。

那天格外炎熱，道路幾乎能把腳掌煎熟，無昧只覺得露在外面的皮曬得生疼，毛孔中的水盡被酷日拔乾，竟流不出汗。連蒼蠅都去躲陰涼了，除卻他和張屏，路上再見不到半個活物。

小石灣村的界碑半隱在路邊一叢被烈日烤得耷拉著的野草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