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在低崗上的馬隊共一十七騎,當先一匹棕毛雪蹄的健馬,是來自漠北的喀庫爾品種,矮小但肢壯步密,甚耐長途奔行。
騎者亦一如馬,短小而驃悍。他穿著一身沾染著沙土的白袍,口鼻前圍著遮塵的白巾,那身影在春霧中半隱半現。
其餘騎士亦同樣幪著下半臉,攜帶名式弓矢刃器,一副隨時準備從崗上衝鋒而下的容姿。
十七人默默在崗頂朝下眺視。
濃霧散去了一點。為首那騎者終於看清楚,聚集在下面官道四周的是甚麼。他雙眼訝異地睜大。
「不得了……」
他旋揮左臂,立時帶領騎隊回頭往來路奔馳。
在道上急行半里後,插著黑色「豐」字旗號的車隊在前頭出現。騎者遠遠吹起了哨音,高舉手掌,示意車隊停下來。
矮馬的奔勢未止,直跑到第二輛馬車旁才巧妙地迴轉勒停。騎者拉下布巾,露出一貫白皙乾淨的臉。
在車頭前座上,坐在車伕身旁的護衛是葉毅。
「六爺,堂主還在休息……」
狄斌沒答理他,看著車尾竹簾。
于潤生隔著紙窗開口︰「白豆,怎麼了?」
「老大,我們得暫時停下。」狄斌面露憂心。「我看看有沒有別的路可走……」
他說著時瞧向跟在最後的另一輛大馬車。那車裡的人沒有動靜。狄斌微微嘆息搖頭。
——在跟她睡覺嗎?……
「前面有甚麼,非得繞路不可?馬賊嗎?」于潤生又問。車隊雖然掛著「豐義隆」旗號,可也難保沒有不識相的山野匪賊攔路,因此狄斌堅持帶領騎士在前方探路。
狄斌搖搖頭:「馬賊才不可怕。是飢民。不知怎地流竄到了這裡……」
「六爺不怕馬賊,卻怕飢民?」葉毅失笑。
狄斌的眉頭沒有動一動。「你看見那個數量,就不會笑。」
「好。」于潤生的聲音裡卻透出感興趣的語氣:「我們就去看看。」
□
「大樹堂」車隊共計四輛︰最前一輛開路的原本給狄斌坐,可是他在日間都堅親自負責指揮探路的騎隊,只有在晚上露宿野外時才會上車休息;第二輛是于潤生夫婦的座駕,除了葉毅之外,車頂和車尾各坐著一名護衛,兩側也有騎馬部下沿途保護;第三輛用來載運糧水、衣物、器皿、野營用的帳篷及其他必需品;押尾的大馬車則由鎌首和寧小語乘坐。加上車伕和其他騎馬護衛,整支隊伍多達七十四人,每到一個城鎮就要把當地最大旅店包下。若非有「豐義隆」旗幟,加上各地分行預先招呼照應,他們早就成了顯眼的目標。
這麼一支大車隊,一進入這段道路,卻彷彿幾片飄落的葉子被樹林吞沒。
不論往那個方向看,全都是人。
螞蟻般的飢民,在破布搭成的帳篷四周圍成一堆堆,或是幾個摟作一團互相取暖。觸目可見都是形貌悽慘的光禿禿樹木,葉子和樹皮早就變成他們胃囊裡的苦水。
車隊和馬匹都走得很慢。田阿火騎馬在最前頭開頭,不斷驅趕坐臥在道路中央的人。那些飢民大半都已無法行走,要用爬的回到路邊,僅僅躲過碩大的車輪。
狄斌策馬緊靠在于潤生的車子右邊。他左手握韁,右手按住鞍旁環首鋼刀。他知道這柄刀只是個安慰——數以千計的飢民,假若真的一起發難,不消一刻就會把車隊吞噬。
他沿路掃視那一張張凹陷的臉。沒有人在哭——彷彿他們身體裡的水分都早已乾枯。龜裂的嘴唇半張著,似乎在期待甚麼。是救濟?還是死亡?
狄斌剛才派部下查問過,得知這大批難民都是來自直轄州(京都所在州府)西部的五個村鎮。那裡因為去年大旱嚴重欠收,卻還是被迫把過半農作交納給官府,到了冬天不得已連穀種都吃掉了;由於過年後無法下種耕耘,一待天氣稍暖,村民就集體離鄉上京去請求恩恤,可是還沒到京都十五里內,已被禁軍驅趕回頭,流竄到這片荒地時,已然餓死了一半人。
狄斌不敢直視他們的眼睛。他不是沒有見過窮人。幾年前他自己也是一樣窮得要命。可是在漂城那種大地方,窮人至少還有飯吃——從那些豪戶和權貴手指縫溜出一點點,就足夠養活許多人。漂城的窮人甚至還能養狗。
比起過去在破石里的日子,這裡更讓狄斌想起戰場。那枕藉的屍叢。
——當兵至少還可以死得體面一些啊……
「白豆,你知道我為甚麼要過來看嗎?」于潤生的聲音隔著車廂響起。
「是要讓我們……回想從前甚麼都沒有的日子嗎?」
狄斌看不見車廂裡的老大在搖頭:「是要看看他們跟我們的分別。你知道是甚麼嗎?」
狄斌再看四周。一張張蠟黃的臉,全都只是普通不過的農民。狄斌的老爹是獵戶,也不比農家好多少。他想像,自己要是留在家鄉,今天會變成甚麼模樣。
「我不知道。」
「他們雖然都已經餓得半死,可是這麼多人,只要都湧過來,我們所有的東西也都得獻出吧?他們甚至可以乾脆把我們殺掉,今晚又將有多一頓肉食——對啊,我想他們早就開始吃人肉。」
于潤生乾咳幾聲,才繼續說下去。
「可是他們沒有這麼做。為甚麼?」
狄斌聽著,按在刀柄的手掌冒出冷汗。老大說的,正是他一直擔心的情景。
沒錯。為甚麼他們都沒有走過來?
「因為他們不敢。他們沒有把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上的勇氣。從出生到死亡,他們都相信自己是個普通人。除了偶爾的運氣之外,他們不相信自己能夠改變些甚麼。他們相信世上有許多東西都是不可違背的。他們永遠在等待別人告訴自己,要做甚麼和不許做甚麼。他們也曾經作夢,並且很輕易就把這些夢想放棄和忘記了。當災禍降臨的時候,他們怨恨自己命運不好,而忘記了自己從來沒有做過選擇。
「你不相信嗎?看看。他們快要餓死了,而最需要的東西就在眼前,可是仍然不敢伸手去拿。我走這條路,就是證明給你看,我們和他們之間的分別。」
「堂主說得太好了。」車上的葉毅微笑說。
狄斌瞪了葉毅一眼。這個他親手帶進「大樹堂」的小子,最近變得有點不安分。自從獲得于老大晉升作近身親隨後,葉毅的態度就變得有點高傲,尤其是去年冬天老大「遇刺」的事件後更甚。他就連穿衣也比從前講究了,以顯示自己跟其他幫眾地位有別。
狄斌沒有答理他,別過頭再瞧著那些飢民。裡面夾雜了幾個孩子,手腿瘦得可憐,肚皮卻圓圓的鼓起。他不忍再看。
他知道老大的話裡還有其他意思。
跟漂城比較,京都是另一個世界。他們要面對的已經不止是黑道上的事。也許有一天,狄斌將要做一些事情,或是做出一些決定,令許多不相干的人受害。
不能猶疑。不要同情他們。
不可以因為這些沒有價值的人而失敗。
——狄斌知道,這是老大真正想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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