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杉住的地方離醫院不遠。
小小的窩坪數不大,該有的設施應有盡有,算得上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座落在新的社區,無論是交通、保安、隱私性、日常生活都算不錯,房價自然比附近貴兩成。
她下班已經是下午六點,經歷十個小時的急診室勞務,體力幾乎見底,一心一意只想洗個熱水澡,然後像團爛肉窩在沙發,吃冷凍食品當晚餐,放空腦袋直到睡覺時間。
手摸進口袋,發現沒有鑰匙,旋即想起某團垃圾還在家中,幸好警衛認得自己,幫忙打開社區的大門。
來到自己的家門前,實在是很不想按下門鈴,翠杉回憶起過去和哥哥生活的日子就想一頭撞死在門邊,懊惱自己為什麼要把鑰匙交出去。
這位大自己好幾歲的兄長,名為朱恆森的男人,嚴格算起來並不是個壞人,曾經年紀輕輕就在外國拿到獎項,算是大放異彩、風風光光過。
不過垃圾就是垃圾,並沒有所謂的好壞。
他的扭曲性格,註定這一輩子只能當個垃圾。
十分的自私,二十分的自大,三十分的眼高手低,四十分的死皮賴臉,結合而成了這個垃圾。
原本以為永遠不會再見到他了,心裡也早就當作沒這個哥哥,卻莫名其妙地跑到醫院來。為了家醜不外揚,這種暫時性的安置是不得不的做法,她一邊說服自己、一邊無奈地敲敲門。
門很快就開了。
陽台,恆森提著洗衣籃,裡頭有幾條妹妹的私密衣物,現場的氣氛開始朝怪怪的方向游移。
「……你在幹嘛?」翠杉冷冷地問。
「妳滿坑滿谷的髒衣服不洗,我看不下去啊。」
「放下。」
「我先掛上去曬。」
「放下。」
「不要。」恆森不管妹妹說什麼,依舊將濕漉漉的衣物,一件一件穿進曬衣架,「我就討厭事情做一半。」
「裝模作樣的混帳……」翠杉無可奈何,取了張矮凳坐,打算將事情講清楚,「三年前,你拐了爸媽的退休金,到底跑去哪了?」
「不是拐,是投資。」
「不問自取,是為賊。」
「是被動投資。」
「廢話少說,你帶著三、四百萬,到底跑去哪了?」
「廢話,每一分、每一毫都用在電影上了。」
「好,電影呢?」
「這點錢怎麼可能拍得出來。」
「……所以就是被你逍遙掉了。」
「沒有,我費時兩年半構思、拍攝,已經拍好近乎完美的前導片。」
「前導片……是什麼東西?」
「算是闡述核心概念的預告片。」
「……」
「想不想看?我有放在網路上。」
「你替根本不存在的電影拍攝預告……片?」翠杉滿腔的不妙預感,依言掏出口袋的手機,去搜尋哥哥的大名。
她很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並沒有什麼藝術細胞,最愛無腦的搞笑片,可是,她至少看得懂字,先不說這前導片的觀看人數低得可悲,下頭的回應更是毫不留情,批判得一無是處。
「如何?」恆森站上鐵椅,把妹妹的內衣掛在曬衣竿上。
「你是如何在看到這些評論之後仍苟且偷生下去?」
「一群只看得懂四流電影的貨色,不值得我在意。」
「爸媽安養晚年的錢,你就拍出這四分多鐘的……垃圾?」
恆森哼了一聲,要不是早習慣妹妹口無遮攔的毛病,早就翻臉怒嗆替自己的心血據理力爭。
「就這四分多鐘!」翠杉忍無可忍,一腳踹開鐵椅。
鐵椅上頭的恆森失去重心,狼狽地摔倒在地上,七葷八素地破口大罵道:「妳以為攝影機、照明燈光、一堆的器材不用租金嗎?演員、攝影師、燈光師、化妝師不用車馬費嗎?無知的蠢貨,兩輛車的人開出去拍一天,妳知道要多少錢嗎?」
「那你就不要拍啊!」
「沒有這前導片,我要怎麼傳達理念?投資人又怎麼會投資我?妳的眼光短淺!」
「不要動不動就把理念、投資之類裝模作樣的詞掛在嘴邊,不要再去追求不切實際的夢想……」翠杉失望透頂,更是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小於三十歲的男人述說著夢想,我會覺得很帥很熱血,大於三十歲的男人還在談夢想,就只剩可笑、幼稚。」
恆森坐起,不打算跟妹妹吵架,直直地看向整排隨風搖曳的衣物,淡淡地說:「這不是夢想,這是觸手可及的未來……就只差一步、只差一公尺、只差一點點,我感覺得到,我保證。」
永遠無法對瘋子證明瘋子是瘋子……身心俱疲的翠杉忽然想起這段不知道在哪看見的話,頓時失去所剩不多的體力,走進客廳發現桌上擺著一鍋尚未動過卻冷掉的麵。
更累了,對於這樣的好意。
「妳覺得,這世上最悲哀的事,是什麼?」恆森問。
兄妹隔著一道未關的落地窗。
「趕不走的哥哥吧。」翠杉答。
「我等等就會走了。」
「很好,把你煮的臭麵吃完再走。」
「行。」
恆森說吃就吃,進廚房找到一雙碗筷,沒再多說什麼,添了一碗麵就吃,畢竟這頓已經是這半個月來吃得最豐盛的一餐。
同一時間,翠杉去洗了一個澡,舒服的熱水著實沖掉不少疲憊和煩躁,換了一套舒適的睡衣出來,怨氣有消退一些,在她的眼中,原本哥哥直接與垃圾連結的形象,也進步得比較像個人。
洗完一個澡,還是搞不懂,為什麼短短三年的時間,哥哥可以淪落到這種程度?營養不良?現在可是糧食過剩的社會,雖然早能預料哥哥一事無成的可悲下場,但是一身破破爛爛?過去那麼多電影圈的朋友呢?就沒人可以救濟、沒人願意伸出援手嗎?
翠杉搖搖頭,罵道:「不要留給我,沒人想吃你煮的東西。」
「喔……」恆森繼續吃鍋裡的麵,津津有味的。
「你就不能……像個正常人,找個安穩的工作,娶個好女人當我的嫂子,生個白白胖胖的小侄子嗎?到底是為什……」算了,翠杉不想問一個註定無解的問題。
「等我成功,自然能。」
「你先不用去畫這麼大的餅,先求穩定再說,就連我這種外行人都知道,電影相關的職業這麼多,一定有穩定領月薪的職缺吧?」
「有。」
「那你……」
「我不屑。」
「……」翠杉覺得自己的青筋全浮出來了,剛剛平穩的情緒又開始躁動。
「因為,那部電影就不是我的了。」恆森抹掉嘴角湯汁,認真地說:「即便妳這種外行也知道,一部電影產生,被記住的只有導演跟男、女主角,誰會記得什麼道具、美術、後製?」
「我真的是在對牛……」
「所以我剛剛就問妳,這世上最悲哀的事,是什麼?」恆森又問。
「像你這種大放厥詞的窮鬼。」
「錯,大錯特錯。」
「……」
「不是窮,而是枯竭。」
「……」
「高中剛畢業的時候,我待在網咖跟女網友用即時通聊天,意外見到她的狀態打著『我們到底是活了三百六十五天,還是活了一天,重複三百六十四次』。」恆森繼續說:「這種不知道哪裡抄來的心靈小語,在我那個年代到處都是,可是這句卻深深地影響了我。」
「……」翠杉試圖從哥哥的雙眼中發現什麼,可是沒有,自我洗腦嚴重的患者都是這樣的眼神,黯淡無光的。
「目前這支前導片已經投到各大公司,很快就會有好消息傳來,等到電影上映,就能把錢還給爸媽了,相信我吧。」
「多久?」
「這幾天有陸續接到電話,都說要見面深入討論。」
聽到哥哥充滿自信的言論,翠杉收回咄咄逼人的視線,縱使明白信用破產的人無論說什麼都不能相信,但內心深處仍是希望自己能信任他一次,畢竟哥哥年紀大很多的關係,從小到大都對自己很好。
「你為什麼被打得滿身是傷,還搞到營養不良?」翠杉連語氣都放緩許多。
「沒什麼,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恆森聳聳肩,低頭吃麵。
「我要知道原因。」
「就是跟朋友有一些小爭執。」
「我要知道確切的原因。」
「這很正常的,男人一言不合本來就會打來打去。」
「我要知道正確且沒有修飾過的原因……」
「喔,沒事,我只是去跟地下錢莊借錢而已。」
「馬上給我滾出去!」
□
罵是這樣罵,恆森還是在妹妹的陽台睡了一夜。
幸好他這兩週以來,磨練出不少露宿街頭的技能,充分地利用兩坪大小的陽台,以及放在上面的物資。
像是準備拿去資源回收的廢報紙,可以暫時充當床墊跟棉被,屋頂上的燈,也比路燈的照明度高,他利用妹妹之前給的幾張鈔票,買了一本兒童素描本與幾支鉛筆,窩在牆邊畫分鏡的時候,便擁有了不錯的能見度,一直到天空濛濛亮,才抱著一團報紙睡著。
夢裡,是過去的自己。
他是個充滿能量的人,能毫不保留地講述自己未來的目標與建構中的廣闊宏圖,閃閃發亮的,是同學和學弟妹憧憬的焦點,所有電影系的學生無不想加入他的團隊,一同投入由他操刀的畢製作品。
「畢製?我的目標是明年在韓國舉辦的亞大影展。」
他說出口的,明明是如此不知天高地厚,但整個隊伍就沒人認為這是狂妄,反而認為是自信、是驕傲。
一心一意、將士用命,整個團隊眾志成城,幾乎用掉所有在大四的上課時間,燃燒任何能利用的資源,在獻祭掉自己的生命之前,總算完成長約十五分鐘的電影短片。
系上教授們觀之驚為天人,二話不說讓缺課無數的團隊順利拿到學分畢業,更透過自身在電影圈的人脈,將這支作品推薦去影展競賽。
朱恆森這三個字開始吸引業界相關人士的注意,以二十四歲的天才之姿,開始著手自己第一部商業長片,同時韓國也傳來好消息,作品獲得評審的好評,還拿到一個不算小的獎項,可謂是一鳴驚人、大放異彩,一躍登上新聞版面,獲得報章雜誌的相競採訪。
這一晃眼,就是十幾年過去。
朱恆森還是那個朱恆森,可悲的是,朱恆森還是那個朱恆森。
「如何,業績賺到滿出來了吧?」
「謝謝阿爺的推薦。」
小菜撥開過長的劉海,半張無血色的俏臉露出難得一掃陰霾的甜笑,一身慘白的長衣長裙似乎也因此有了顏色。另一邊,阿爺雙手扠腰,頭部揚起臭屁的四十五度角,暗紅色的西裝更突顯其不可一世的跩樣,長到腿間的鮮紅色領帶一圈一圈纏在脖子。另一角,迎春跪在地上,一手按住屁股的短裙、一手掀起阻礙視線的粉紅色髮絲,歪著腦袋觀察睡死的恆森。
小小的陽台擠了三位神明與一名凡人,氣氛融洽。
小菜從沒有這麼輕鬆過,向來被業績壓力逼得喘不過氣的她,真沒想到能有這麼幸運的一天。
想當初,這位天才導演橫空出世,至少被十二位財神關注,阿爺自然是其中之一,不過大家或多或少有些疑慮,畢竟擁有這種狂妄自大性格的人物不是大好就是大壞,不是賈伯斯,就是人人喊打的落水狗。
幾位財神唇槍舌戰,有的提出目前社會大眾就愛擁有強烈風格的偶像,即便未來電影拍得不怎麼樣,光是賣人設轉當影評或電影解說的網紅一樣賺錢,有的認為在才能之前先看人品,現在被捧得高,未來摔得也重。
「我先走了。」阿爺趕著離開。
「在這條大魚面前,急急忙忙想去哪?」某位財神發出疑問。
「我有一個窮神朋友,最近過得很淒慘,想救濟救濟她。」
「喂……股市裡有一句話,面對強勢股,就算不看好也別去空它,你居然還要順便陷害一位無辜的窮神。」
「既然如此,歡迎你們與之結緣,請用。」阿爺還是那副陰死人不償命的笑容。
眾所皆知,方士爺個性扭曲、行事乖離,有超惡意財神之稱,可是眼光毒辣、判斷精準,尤其是結緣前的調查詳細,往往做到了鉅細靡遺的程度,久而久之,大家也不太願意去挑戰阿爺的決策。
這就給了可憐的小菜一個機會。
當然,時間也證明,阿爺是對的。
就算這次結緣長達十五年的時光,屬於細水長流的案子,慢慢地也累積不少業績。
恆森身家已經所剩不多,這段與窮神的結緣在上個禮拜就該結束了,小菜略帶抱歉同時心懷感激,特地找來阿爺與迎春道謝致意,開一場神明之間的「結案慶功宴」,先是聊聊天交換心得,再吃吃喝喝說說笑笑,最後當場解除結緣,算是完成整場活動。
因為小菜的行事風格相當孤僻,自然是找不什麼朋友參與,當阿爺與迎春入場,與會人就算全數到齊,大家吃著來自速食店的餐點,氣氛還算是熱絡。
話題無庸置疑地聚焦在一名失意的導演身上。
「阿爺是如何判斷恆森的財格深淺呢?」小菜想要學習。
「很簡單。」阿爺的心情顯然不錯。
「是看面相對不對?聽說近期許多財神運用命理之術。」
「相信這個,不如相信神明天生的獨特直覺……」
「那你教教我嘛,誰不知道因為時代變遷,財富的流動增快,出錯的機會越來越高。」
「我就說很簡單。」
「你再吊小菜胃口,信不信我的劍……」迎春忽然插話。
「想判斷一位導演的未來,為什麼不去看看他的電影呢?」阿爺變得毫不藏私了。
「喔喔,對欸。」小菜雙手一拍,「所以呢?很難看嗎?」
「很好看。」
「咦?」
「可是我覺得這位森導占的因素不高。」阿爺習慣性地甩著領帶幫助回憶,「簡單來說,這部作品之所以會這麼優秀,是因為他的副導兼編劇……兼出氣筒、兼調和劑、兼公關、兼心理輔導師。」
「……」小菜呆若木雞。
「如果沒有這位副導提供優異的劇本,調和團隊之中無數的衝突,揹負導演的牽拖與怒氣,一一去安撫受到委屈的同伴,再跟校方爭取資源……什麼狗屁製作團隊根本在頭一個月就原地解散了,哪有後面的光榮得獎。」
「原來如此……後來呢?」
「後來這位副導成為業內炙手可熱的大編劇,拿的獎不多,卻都是票房保證。」
「我懂了,於是阿爺將恆森推薦給我,自己去跟副導結緣了吧。」
「不……」阿爺頓時陷入長時間的停滯,彷彿心中湧出太多的回憶,一下子處理不完,「有一位財神比我更早發現她,我沒跟她搶。」
「是誰?」小菜好奇地問。
「妳不認識。」阿爺不願再談,巧妙地轉個話題,「話說回來,如果依『窮神奪走身外之物,但絕不奪走希望』這條潛規則,妳應該早就收好業績離開了吧,怎麼還一直待在這裡?」
「啊……這是因為……」小菜的話說到一半。
剛剛睡醒的翠杉牙還沒刷、臉還沒洗,蓬頭垢面地悄然站在落地窗之內,隔著一道不算乾淨的玻璃,望著,接著,深深地吐出一口氣,看起來整個晚上都睡得不好。
現在又看見自己哥哥變成這副德性,一瞬間彷彿多老了幾歲──
「原來……這是妳的新目標。」阿爺摳摳自己的下巴。
小菜雙手捧在心口,奮力地點點頭,為自立自強跨出第一步。
阿爺保持沉默,肆無忌憚地注視著翠杉雙眸,企圖從瞳孔深處找到更真實的部分。從外觀來看對方是標準隨遇而安沒有野心的性格,內心的小願望恐怕僅是相夫教子經營一個幸福的安穩家庭。
自身有專業技能,餓不死卻也難以致富,用窮神的角度來看,除非是突然嫁給有錢……不,阿爺否定剛剛產生的想法,翠杉不像趨炎附勢的拜金女,整體來說的確是挺安全的選擇。
「最大的問題是……他。」小菜指向睡死的恆森。
「所以,妳是賭她會被他拖累吧?」
「對的。」
「喔……」
「你覺得呢?」
「有趣。」阿爺燦爛地笑了笑。
所謂的結案慶功宴都尚未結束,竟然就跳出了新的目標,他的興致高昂了起來。
迎春一見阿爺病態的表情,不免默默地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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