術數師（7完）：惡之華，聖光之十字

巫潔靈推開百年公寓的浮雕木門，迎著寒風戴上了口罩。
少了觀光客，行人又不多，昔日喧譁熱鬧的第五大道變得異常冷清。
席捲全球的瘟疫已經持續一年多。
這場病毒本來是可以預防的，卻因人性的輕率、愚昧和自私，才會在美國蔓延得一發不可收拾。
每次經過時代廣場，巫潔靈看見巨大螢幕上的漲綠指數，都覺得經濟與疫情背道而馳，貪婪的資本家只在乎營利，而傲慢的政治家只視人命為數字。
巫潔靈是在二○○八年來到美國，當年她十四歲，如今她已經是個二十七歲的女白領——她最討厭日本人用「ＯＬ」來稱呼女白領，根本就沒有這樣的英文，很容易令美國人誤會是「OLD LADY」的縮寫。
「要當一個時尚的紐約女人！」
女人天生就有這樣的好勝心。
巫潔靈天生麗質，畫一畫眼線，簡單化妝就能艷壓群芳。要在紐約過不丟臉的生活，衣裝尤其重要，所以她的大衣櫃滿滿是年輕設計品牌的時裝。
像今天，她穿著黑灰橫條相間的毛衣，再披上仿真皮的卡其色短版外套，稍露小腿的黑色長裙輕晃舞擺，就能惹來路人的注目。
她身材纖瘦，卻愛穿顯瘦的黑色衣物。
路上，經常有男生向她搭訕，甚至有網媒的攝影師向她提出街拍的請求……最近，紐約多了不少遊魂老鬼，他們都會纏著她搭訕，恬不知恥亂說一些露骨的調情話。
是的，巫潔靈自小就有通靈的能力，看得見那些若有若無的人魂。
「好想報警啊！」
她吐出這樣的抱怨，心裡卻十分清楚，警察也解決不了這種靈界的性騷擾。
誰教她是貨真價實的靈媒？這股能力在她長大後也沒消失，結果還成了她高薪受僱的原因。
這段病毒瀰漫的日子，巫潔靈也很想在家上班，但她的直屬上司根本不能使用網路視訊軟體。
穿過旋轉門，走入辦公大樓的電梯。
一出電梯，就看見接待處的公司招牌——
創世紀基因生物科技集團。
這是巫潔靈在心中直譯的中文名稱。
巫潔靈是考古學系的畢業生，當然知道《創世紀》的英文是「GENESIS」，詞源和基因「GENE」一樣，所以創辦人才會用這樣的註冊名稱。
此外，創世紀的「紀」，同時也是創辦人的姓氏。
集團創辦人，即是她的直屬上司，就是帶她來美國的恩人。
「紀九歌」是他的本名，但巫潔靈都會像其他人一樣，用「紀博士」或「DR. J」這樣的稱呼。
巫潔靈本來沒想過要當甚麼「ＣＥＯ助理」，都怪自己選了考古學那樣的人文學科，很難找到可以滿足她購物慾的高薪厚職……在十四歲離鄉之前，她毫無金錢概念，亦無金錢的煩惱，網購的東西隨按隨到，一切都由國家買單……但說真的，她並不怎麼懷念那樣的生活。
自由無價！
這是她選擇的人生，自食其力過日子。
不過，她沒有人脈背景，在美國求職碰上不少釘子。她也很挑剔，因為她除了能看見亡魂，也能透過直視有「靈魂之窗」之稱的眼睛，來看透一個人是好人抑或是壞人。
這世上，無奈是壞人遠遠多於好人，巫潔靈不是遇上壞老闆，就是寄出的求職信石沉大海。
三年前，紀九歌伸出援手，讓她可以來憧憬的紐約市工作。
他到底是神是魔，巫潔靈至今仍看不透。
因為他是個失明人士，她無法窺視他的靈魂本質。
「妳的能力是很有趣的能力，也是很神聖的能力。很多人死前一輩子都活在謊言之中，但妳可以聆聽他們靈魂最真實的聲音。」
紀九歌非常信任她，雖然也是在利用她……有時他接到ＣＩＡ的委託，就會帶上她去查案。
今天是特別的一天。
一大早，紀九歌就傳召她，還特地叮嚀要她帶護照。
巫潔靈曉得，要不是有重要的大事，就一定是有甚麼突發任務，可能需要她陪同到外國出差。
紀九歌的老闆辦公室像一間密室，沒有任何窗口，白白浪費了外面那片紐約市城景。
這間大房不僅重門深鎖，還安裝了隔音板……巫潔靈曾笑說，就算她在這裡被強暴，呼天搶地也不會有同事聽得見。
老闆辦公室始終是老闆辦公室，寬闊得就像酒店的行政套房，裝潢風格是東方色彩，除了花瓶瓷器，還有一些佛像和寶塔裝飾，綠色的壁紙也暗藏中式文化元素。
吊燈是個六角燈籠，燈面的圖像卻是西式的油畫，典故是伊甸園的故事。
那張老酸枝木的大辦公桌最為顯眼，桌上擱著一個黑色的智能喇叭，透過語音互動，可以聲控整個房間的電燈和電子設備。桌前是迎賓的兩張軟墊靠背椅，內側擱著人體工學設計的太師椅。
紀九歌正坐在太師椅上。
掛衣架上懸掛著黑色的長版風衣，他只穿著單薄的長袖襯衫。
巫潔靈精神奕奕地打招呼：
「Good Morning，Boss！」
「早安。」
紀九歌的語氣是一貫的平淡如止水。
因為在二○○八年發生的意外，他的雙眼不幸失明。不像其他瞎子會睜眼露出眼白，他的眼皮總是半閉著的狀態——正確的比例是「二分開、八分閉」，據說菩薩和佛的眼睛都是這樣，二分觀世間，八分觀自在。
在辦公室裡其他同事的眼中，這位大老闆就是一位世外高人。一年四季，他的衣著毫無變化，都是同一款及膝翻領長大衣，難怪同事暗地給他起的綽號是「中世紀的隱士」。
巫潔靈偷看過訂單，那件長大衣出自英國最古老的裁縫名店，價格是全球99.9%的凡人都買不起的奢侈品，而這樣的長大衣紀老闆至少有二十件。
紀九歌是位億萬富翁。
——他沒妻沒兒，也沒包養女人，要這麼多錢幹嘛？
巫潔靈總是覺得這個人很神祕。
「這麼早找我，是有甚麼急事嗎？」
她平時比較淘氣，對著紀九歌卻格外客氣，就像懷著一種幼兒園學生對老師的敬意。
「嗯。是很重要的事。」
紀九歌沉吟半晌，一臉嚴肅地說：
「接下來我對妳提出的請求，絕不是開玩笑，我希望妳會認真考慮。」
出乎巫潔靈的意料，紀九歌說得異常誠懇。
「甚麼事？」
巫潔靈不由自主豎直了身子。
閉著眼的紀九歌明明看不見她，卻給她一種互相凝望的感覺。
沒想到紀九歌談的不是公事，巫潔靈在毫無心理準備之下，被他的話嚇得魂飛魄散，震驚得由椅子掉了下來。
她肯定沒聽錯——
他說的是：
「我們結婚吧！我要妳當我的妻子。」

＊

一週前，樊系數成功完成「路西法拯救世界」的遊戲，破關畫面出現神祕的數字。
972.72.021.1221
數學家一看見一串數字，腦海就會自動解讀數字的含義。
後面的「20211221」，令樊系數聯想到聖戰的日期。
前面的「7272」是個很特別的四位數，有人說它是個天使數字，因為「7」是《啟示錄》顯現的靈數，「2」則代表陰陽——在《創世紀》中，上帝正是在第二天分隔天與地。
然而，在數學家眼中，這只不過是迷信。在數學上，「7272」是個卡布列克數（Kaprekar Number）。「7272」自乘之後，等於「52881984」，再拆分成前後兩部分相加，結果等於原來的數（5288 + 1984 = 7272），符合這項條件的數字就是卡布列克數。
但這些都不是重點。
數學家最大的毛病，就是常常會過度解讀數字。
樊系數身處以色列，在酒店待了兩星期，當然翻過酒店的服務目錄。以色列的國際電話區號是「972」，本地號碼總共有九個數字。如是者，當樊系數看見「972」開頭的字串，便立刻聯想到是電話號碼。
「路西法拯救世界」這遊戲，玩家必須連線才能玩，間接就會洩露自己的ＩＰ位址。其他國家的玩家在遊戲破關之後，看到的應該是別的電話號碼，假如這些電話都是虛擬的線上號碼，最終應該都會連接到製作商那邊。
樊系數有心追查下去，撥出那個如同中獎熱線的號碼。這番猜想果然沒錯，那個號碼確實是製作商提供的熱線。那個服務員講的是印度口音的英語，樊系數跟他核對ＩＰ位址之後，筆記型電腦螢幕上本來停頓的破關畫面，忽然彈出一個新的視窗。
樊系數掃描視窗裡的QR CODE，真的收到一枚比特幣。根據現時行情，一枚比特幣約值四十萬港幣……對樊系數這個失業教授來說，這當然是一筆大錢。
「這一枚比特幣只是基本獎金，向你展示我們的誠意。我們正在世界各地重金禮聘招募人才，如果你有意願加入我們，歡迎再與我們的服務員聯絡，相約面試的時間和地點。」
這簡直就像騙案的布局……
這家公司顯然深諳人性，那枚比特幣就像賭場裡的泥碼，作用是刺激凡人的貪念。
現在已是一週後。
樊系數到了雅法老城區的鐘樓下面。
白天喧鬧的古城，到了晚上十點，街上變得冷清。樊系數嘗試約這個奇怪的時間，沒想到遊戲公司居然答應派人赴會。
雅法鐘樓是個著名的景點，位於兩條馬路夾著的安全島，兩側是石頭牆外觀的商舖。儘管鐘樓看來有某種歷史意義，樊系數還是覺得尖沙咀的鐘樓比較宏偉，也好看得多了。
鐘樓兩側的來車絡繹不絕，車燈幻影交織。
快到約定的時間，樊系數看了看智慧型手錶，螢幕亮出收到短訊的通知，寄送者是巫潔靈。
「噢？她找我？有急事嗎？」
樊系數正想閱讀短訊，瞥眼望向石地，忽然多了一條影子。
此人應該是由鐘樓的另一邊繞過來，他身穿黑色的修士袍，儘管兜帽蓋住頭髮，仍露出一張年輕俊美的臉。
「在以色列用中文繁體界面破關，我就知道是你。我該叫你樊博士，還是該叫你師侄呢？」
男人一邊說話，一邊揭開修士袍的兜帽。
黑髮細眼，瞳孔如黑曜石般閃爍。
樊系數盯著對方的臉，在秦陵的回憶立刻湧現。
「你……」
男人眼見樊系數結巴，便代他說出答案：
「李斯，字通古。」
雖然樊系數有預感會遇見「九歌」的人，但萬萬沒想過幕後大首腦竟然露面，這情況也不知算不算是釣到了大魚。
李斯講的是字正腔圓的中文：
「我一直很想找機會和你談談。」
樊系數有點不知所措，神經兮兮地回答：
「談完之後，你就要殺我了嗎？」
李斯似笑非笑地說：
「大家系出同門，如果你投降的話，我是可以饒你一命的。」
「投降？我豈不是愧對數獨門的祖師爺？」
「數獨門——真懷念的名字。你有沒有想過，為甚麼會有數獨門？數獨門又為甚麼會有《連山》？」
李斯這樣一問，樊系數還真的啞口無言。
數獨門傳到樊系數這一代，門派已經凋零，不少古籍在文化大革命中遺失，恩師余老爹談到門派的起源也是模稜兩可。樊系數站在歷史的尾巴之上，探本溯源更是談何容易？反觀李斯，他是古人，處心積慮潛入數獨門，也許真的清楚真相。
在異國的月亮下，李斯說了個神奇的故事：
「在黃帝統治的時期，龍神帶著他的兄弟來到了黃河流域。這幫兄弟就是西方傳說中的墮天使……他們帶來了超越時代的知識，開蒙了東方人的智慧。」
龍神？樊系數聯想到「路西法拯救世界」的劇情，這是亞洲大陸的人民對路西法的尊稱。
「龍神一眾將知識授予華夏民族，開創了輝煌的歷史。然而，墮天使之中出現了叛徒……又或者說，他一開始就是效忠上帝的間諜。這個叛徒除了精通術數，亦精通基因工程，他將畢生學問寫下來，那部典籍就是《連山》。」
正常人聽見華夏文明源自墮天使，一定馬上大罵胡說八道，但樊系數竟有幾分信以為真，繼續洗耳恭聽。
「那個墮天使的叛徒收華人為徒，他傳給華人術數的本事，就是為了要破壞龍神的大計。後來那叛徒受到制裁而死，那些繼承祕學的人潛蹤隱跡，一代又一代衣缽相傳……數獨門就此而生。」
樊系數用衣袖抹了抹額上的汗珠。
「謝謝你告訴我這件事。既然如此，我更要完成數獨門的歷史任務，阻止你們滅世的大計。」
李斯卻冷笑一聲，反問道：
「你確定自己是在拯救世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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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潔靈推開百年公寓的浮雕木門，迎著寒風戴上了口罩。
少了觀光客，行人又不多，昔日喧譁熱鬧的第五大道變得異常冷清。
席捲全球的瘟疫已經持續一年多。
這場病毒本來是可以預防的，卻因人性的輕率、愚昧和自私，才會在美國蔓延得一發不可收拾。
每次經過時代廣場，巫潔靈看見巨大螢幕上的漲綠指數，都覺得經濟與疫情背道而馳，貪婪的資本家只在乎營利，而傲慢的政治家只視人命為數字。
巫潔靈是在二○○八年來到美國，當年她十四歲，如今她已經是個二十七歲的女白領——她最討厭日本人用「ＯＬ」來稱呼女白領，根本就沒有這樣的英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