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之雨

「工藤。」
聽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抬頭一看，是同一個編輯部的赤崎惠理子。她比彰彥大三屆，文學編輯的資歷也比彰彥多兩年，是個未婚女性。頂著一頭未燙的鮑伯頭，有一雙大眼睛和大大的嘴巴，總是笑得很開朗，食量很大，能吃苦又有行動力。
「一起去吃點什麼嘛。今天你沒其他要出去辦的事了吧？我剩下的工作也只有等插圖而已。」
看看時鐘，剛過六點半。
「家永老師的事，我聽總編說了，也想和你聊聊那件事。」
赤崎在彰彥耳邊壓低聲音說。姑且不論彰彥原本就好奇心旺盛，她既然說得這麼直截了當，沒有一絲拖泥帶水，讓人聽了也樂於奉陪。彰彥心想就當作轉換心情吧，跟著赤崎走出公司，到附近咖啡廳一看，還有空位，兩人就進去了。
「總編也沒說什麼了不起的事，我只知道工藤你好像找到一份很棒的書稿，只是現在無法馬上出版，大概就這樣吧。」
就算只聽到了這些，她大概也能猜到發生什麼事吧。點了香料炒飯和綜合炸物定食，又縱容自己點了啤酒。
「你是不是不好意思跟家永老師說書稿出版會拖很久？他拿稿子拜託你時，有很堅持要出版嗎？我滿好奇的，但或許只是不必要的擔心。」
「不是老師拜託我。昨晚我第一次得知有這份書稿，一讀之下發現實在太出色，是我自己說要出書，半強迫他把稿子交給我的。家永老師一開始還很猶豫，說在千石社應該出不了。」
「哎呀，是這樣啊。」
赤崎一副「什麼嘛」的表情，喝了一口剛端上桌的啤酒。
「看你無精打采的樣子，還以為是在煩惱家永老師的事呢。」
「老師和我說，不要讓稿子沉眠在抽屜裡，要是不能出就放手。」
「既然如此，你還不快點和老師聯絡。人家也很明理啊，只要推說是總編不答應就好了啊。」
「這樣稿子會被別家出版社拿走。」
彰彥沒有伸手夾取眼前的食物，只是一股腦地啜飲啤酒。他發現赤崎毫無反應，朝她瞥了一眼，只見她露出看見稀奇事物的眼神，一邊大口咀嚼著沾了塔塔醬的炸蝦。
「老師又沒拜託你什麼，你卻擋著人家的路，那他不是太可憐了嗎。就當作這次沒緣分，放棄吧。既然作品這麼好，能在別間出版社出書也是好事一樁。」
「別人會出嗎？」
「有彈性的公司當然會出吧？像是懂得隨機應變的中型出版社，把書稿帶去應該有希望。」
「為什麼我們公司就不能隨機應變呢。」
原本開心穿梭在蝦子、花枝與沙拉之間的赤崎，停下手中的叉子，把嘴裡咀嚼的食物吞下後說：
「我說工藤啊，你應該也很清楚——這話聽起來或許過分了點，但對現在的千石社來說，家永老師的書稿就是『謝謝再聯絡』。真是的，別讓我說這種話嘛。要是之後他爆紅，我們再去向他邀稿就好。很遺憾，我們公司的門檻就是這麼高，程度不夠的作家是不可能在我們這裡出書的。」
彰彥的視線落在斜前方裝滿水的杯子上。
因為對方是書賣不好的作家，所以不被放在眼裡。就算書稿再怎麼出色，只要作家目前的評價還太低，公司就不會出他的書。要是在其他出版社出的書拉高了他的評價，就再重新討論是否值得與他合作。只要通過公司裡的審核，認為他夠格了，再去接洽也不遲。嗯哼。
「真無聊。」
「啥？」
「我覺得這真是……無聊透頂。一部作品能不能出書，難道不是取決於書稿內容的好壞嗎？家永老師的作品充滿打動人心的魅力，和他近年來的作品表現明顯不同。我希望能出版這本書，讓更多人看到這部作品。內容才是決定作品能不能出書的門檻吧？」
赤崎一手拿著叉子，扭動身體做出誇張的動作，連眼睛都閉了起來，戲感十足。那姿勢就像尾牙抽獎抽到整箱青汁飲料一樣。
「誰說作品內容不重要了？是兩者都重要！身為作家的名氣和作品的品質，兩者缺一不可，唯有這樣才配得上千石社。家永老師自己也很明白這點啊。工藤提出出書要求時，他不是遲遲不肯答應嗎？這就是證明。他一定也希望日後有機會在千石社出書，但那只是『日後有機會』的話，不是現在。工藤你就別再唱獨角戲了，早點放棄那份書稿吧，改當他的書迷就好。」
以抱起整箱瓶裝飲料的氣勢一口氣撂完狠話，赤崎喘了口氣，用紙巾擦擦嘴角。
彰彥也喝了口水潤喉，點了點頭。
不是不懂赤崎的意思，她說的彰彥大概都能理解。總編的想法應該和她差不多吧。甚至家永本人也是。就算現在遭到小覷，連自信之作都在千石社吃了閉門羹，但是別說生氣，只要日後名氣大了，看到千石社厚著臉皮上門邀稿，家永或許還是會欣然答應。
這就是老字號出版社的實力嗎？自己任職的似乎就是這麼一間抱著老大心態的公司。這一點，無論是外人還是自己人都無法否認。
腦中浮現另一家出版社的編輯國木戶的臉。想起他經常語帶嘲諷的那句「大出版社真好」，現在彰彥終於明白，其實國木戶已經忍耐著沒說得更難聽了。要是自己站在相反立場，肯定會扯對方後腿扯得更露骨。不，說不定他早就這麼做了，只是自己沒發現而已。
「看來有很多複雜的事情呢。」
一聽到彰彥感嘆地這麼嘟噥，赤崎立刻向前探身。
「當然啊。我們家有我們家的面子要顧，也有自己的行事作風得維持。不過，我可真沒想到會和工藤你聊起這種事，畢竟你做事總是一副掌握要領的樣子，按照自己的步調完成工作，經手的又都是人氣作家的書。沒想到你會這麼積極推薦一個過氣作家的作品，太令人意外了。」
「我只是幫交接到自己手上的作家出書而已。」
當然，不可諱言的是，他們剛好都是人氣作家。
「要是聽到總編親口拒絕，或許能放棄得更乾脆吧。」
「我想問妳一件事。」
「什麼？」
「有什麼辦法能讓總編先讀家永老師的書稿呢？」
赤崎露出訝異的表情，接著睜大那雙大眼睛，身體誇張地往後仰。
「什麼方法都好，請指導我這個後輩吧。真的完全沒有辦法了嗎？我至少要知道這個。」
「既然這樣，那和總編談個交換條件呢？例如，要是你能拿到北富老師的書稿，他就得讀家永老師的作品。」
赤崎口中的北富，就是已經談到要以冷氣安裝業者為主角寫小說的那位作家。
「當紅作家像是北富老師或貝村老師，他們好像都很欣賞你，也可以拿這點威脅總編，說如果他不讀家永老師的作品，你就要辭去這幾位老師的編輯職務。只不過，這兩種方法都是險招，無論談條件還是威脅，最後都有可能要了自己的命。」
「謝謝妳。」
有些事真是不問不知道。
「我會努力看看的。」
「我告訴你，千石社不會出這本書的。就算總編讀了書稿深受感動，也同意你著手進行，但接下來還有上面高層的會議等著。這個提案不會通過的，那邊絕對不會同意。而就在你做這些事的時候，半年、一年一轉眼就過了喔。那樣家永老師豈不是太可憐了。就是因為不想落得這種下場，他才會事先那麼叮嚀你的吧？」
得把赤崎這番話好好記在心上才行。懷抱著這樣的心情，彰彥點點頭。就算過了總編那關，接下來還有其他難關等著。赤崎說的沒錯。現在已經不是出書如流水的時代，出版之後賣出去多少才是最重要的。銷售業務部一定一絲不苟地緊盯數字，除了家永過去在千石社的出版成績之外，還包括他在其他出版社的銷售量，想也知道不會給什麼好臉色。
要是不能與業務部取得共識，這本書就出不成。最近也有不少編輯部通過的出版企畫，因為業務部不看好銷售量而闖關失敗——有時只是延後發行，有時甚至不得不在碰釘子之後取消出版計畫。

□

和赤崎吃完飯後，彰彥回到公司，總算得以收起洩氣的心情。現在只能把眼前的工作陸續完成，就算只當了三年的文學編輯，編輯成績仍然是唯一的武器。
以前所未有的專注力看完打樣，也積極敲定隔天開始與北富及貝村等作家的討論。訂花送到插畫家的個展會場，劉覽各家雜誌的書評報導，再寫完新人作家寄來的短篇小說的感想，也幫總編準備好他要的源平合戰資料，發現桌上有一張留給自己的紙條。
看來是自己離開位子時打來的電話，同部門的另一位前輩幫忙接聽了。得知打電話來的是家永時，彰彥表面不動聲色，卻是心跳加速，驚慌失措。
從自己在家永家玄關低頭致意，表示一定會和他聯絡那時算起，已經過了整整兩天。一方面得對事情毫無進展打馬虎眼，另一方面也因談話內容有不能被別人聽到的部分，彰彥再次從位子上起身，拿著手機到走廊上回電給家永。
「不好意思，應該由我主動聯絡您才對，卻拖了這麼久。」
電話一接通，彰彥立刻這麼說。不過，家永回答的語氣卻不低落也不冷淡。
「沒有啦，既然還沒有結論，就先這樣沒關係。」
彰彥鬆了一口氣。
「其實是這樣的，有件事那天忘了和你說，心想還是早點讓你知道比較好，今天才會打電話過去。」
「什麼事呢？」
「書稿裡不是有一首白花三葉草的詩嗎？你還記不記得？」
「當然記得。是描述雨下在枯萎的白花三葉草上，不久再次開出白花的那首詩吧。」
「嗯嗯，就是那個，說來丟臉，那不是我自己創作的詩，也沒得到作者許可，就擅自放進去了。後來想想，這樣還是不太好吧？不如乾脆拿掉它。」
靠在走廊窗邊，彰彥壓低聲音，加重語氣說：
「那首詩意義重大，是整個故事的關鍵，具有象徵整個故事的意義，拿掉之後要換一首相似的詩嗎？」
「不，我是想換個不一樣的情節……」
聽見家永嚅嚅囁囁的聲音，彰彥內心大喊「ＮＯ」。要是修得不好，很有可能毀掉現在這部小說連細節都相當完美的主題。
「寫那首詩的人是誰呢？我們來取得對方同意吧。只要出書時加上詩作出處，應該就沒問題了。您知道那首詩的作者是誰嗎？」
「嗯。」
「那太好了。由我來和對方說吧。」
「你去嗎？」
「是啊，我來與對方協調。」
「是我女兒。」
咦？
「對我失去耐性，離家出走的女兒。那首詩就是她寫的。」
腦中閃過放在餐具櫃裡的碎花圖案茶杯，還有洗臉台上的粉紅色牙刷架。這些東西曾令彰彥聯想起走在河邊步道上的越南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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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藤。」
聽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抬頭一看，是同一個編輯部的赤崎惠理子。她比彰彥大三屆，文學編輯的資歷也比彰彥多兩年，是個未婚女性。頂著一頭未燙的鮑伯頭，有一雙大眼睛和大大的嘴巴，總是笑得很開朗，食量很大，能吃苦又有行動力。
「一起去吃點什麼嘛。今天你沒其他要出去辦的事了吧？我剩下的工作也只有等插圖而已。」
看看時鐘，剛過六點半。
「家永老師的事，我聽總編說了，也想和你聊聊那件事。」
赤崎在彰彥耳邊壓低聲音說。姑且不論彰彥原本就好奇心旺盛，她既然說得這麼直截了當，沒有一絲拖泥帶水，讓人聽了也樂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