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偉迅拿著手機,站在巷弄中央向四周張望。他戴的安全帽上,畫著一隻張開血盆大口的鯊魚,而鯊魚張大的嘴巴中,剛好露出他一臉迷茫的表情。
他手中的手機還不時傳出高亢的雜音。
「阿弟仔,你到哪裡了?」
「我終於找到妳說的便利商店了!妳家到底是哪間?」
「就是紅色那棟嘛,你有沒有看到?」
「喔有有有,我看到了。」
「你拿得動齁,不用我幫忙了吧。」
「在五樓喔?沒有電梯嗎?」
「這個我每天在走都沒有問題了,年輕人要多運動啦!」
陳偉迅想也沒想,立刻按下了螢幕上那個掛斷通話的紅色小圓,就在通話結束的那一剎那,他的悲鳴也忍不住脫口而出。
「靠北!這到底是什麼工作!被阿公騙了!這到底哪裡很輕鬆?」
固然陳偉迅的吶喊很是悲壯,不過此時空無一人的小巷中並沒有任何人能給予他溫暖的安慰。迴盪在空氣中的,只有他一人與那袋放在機車腳踏板上的青菜、豬肉。
事情,就要從昨天開始說起……
放了一星期暑假的陳偉迅一如往常睡到中午才起床,起床後也不刷牙洗臉,拿起擺在桌上的泡麵,撕開包裝,倒入熱水壺中剩下的熱水,一邊開啟電腦,一邊等著泡麵泡軟。
糜爛的一天就此展開。通常中午醒來的陳偉迅會先吃一碗杯麵止飢,然後連上遊戲開始廝殺,一直到下午差不多四、五點,肚子裡那碗杯麵早已經消化得連渣都不剩了,被飢餓感驅使的他才會離開電腦前,騎上機車去覓食。
可是今天,陳偉迅還沒等到泡麵泡軟,桌上的手機便響了起來,螢幕的來電顯示為「阿公」。
他帶著疑惑的心情按下通話鍵,電話中傳來的,是阿公高分貝的怒吼。
「我打了這麼多電話你都不接,是不是又在睡覺?你是豬喔?都中午了,袂餓喔?」
「阿公,有什麼事情好好說,不要這麼激動。放輕鬆、放輕鬆。」
「放輕鬆,放輕鬆等你接電話我就死了!不要說這麼多,現在快點來醫院啦!」
「醫院?發生什麼事情了?」
「你不要問這麼多啦。先到阿公家拿幾件換洗的衣服跟毛巾、牙刷那些,剩下的過來再說。」
陳偉迅還想說話,但是阿公卻沒有給他任何機會,隨著連珠炮般的話語落下,電話也跟著喀一聲掛斷了。
他錯愕地抓了抓頭,放下手中的電話,看一眼桌上那杯才剛加了熱水的泡麵,最後仍是直接下樓騎車,先去阿公家拿了衣物與毛巾,再前往醫院。
來到病房經過護理站時,剛好有兩位護理人員從裡面走出來,一面走還一面說:「剛剛那個因為肝癌入院的伯伯,他的家人什麼時候會來?」
另一個走在她身邊的護理師回答:「伯伯已經打電話了,應該等等就會來。不過七十幾歲了,預後可能不好吧……」
陳偉迅心中猛然一震。七十幾歲剛剛打電話的伯伯?她們嘴裡說的,不會就是阿公吧?想起剛才電話中他那種反常的焦躁,難道是因為癌症嗎?
他忍不住加快腳步,這一小段路程的距離,也變得像是台北到高雄一般遙遠。他一面想著要快點見到阿公,可是又怕萬一阿公真的跟他說自己得了癌症,該怎麼辦?
懷著這種心情,陳偉迅來到病房門口。
他小心翼翼地探頭,向房內窺視。這是一間四人房,但是前面三個床位現在都空著,不知道是去檢查還是沒人入住,只有靠窗的床位,阿公正靠著床墊,半坐在那,一條醫院的薄被從胸前蓋到腳。
阿公一轉頭,視線立刻對上了在門口探頭探腦的陳偉迅,「你傻愣在那邊幹麼?快過來啊!」
他不安地拉拉自己的衣襬,慢慢走過去,「阿公,你還好嗎?」說實話他很想直接問阿公,究竟是為什麼會住院,可是又沒勇氣,就怕答案是自己不想聽的。
阿公看了他一眼,皺起眉頭,「你不會看喔?好就不會在這裡了啦。你東西帶來沒有?」
「有啦,你說的衣服跟毛巾我都帶來了。」陳偉迅說著,將手中提著的袋子朝向阿公打開,讓對方檢查。
「有就好。我跟你說,這裡東西賣得特別貴,隨便買點東西一百塊就沒了。」
陳偉迅根本不關心這個問題。他仔細端詳著阿公的氣色,企圖從他臉上找出任何一點可疑的痕跡,然而看了半天,他覺得阿公不僅很有精神,甚至連氣色也好像跟平常沒什麼不一樣。
於是他決定先保守一點地問:「阿公,你這次住院大概要多久啊?」
阿公被他問得頓了頓,好一陣子才帶著疑惑開口說:「不知道耶。我有問醫生啊,不過醫生沒有跟我說到底要住多久耶。明天還是應該跟醫生問清楚……」
陳偉迅聽見答案,心中似乎更加不安了,小心翼翼地又問:「那……這個病……很嚴重嗎?」
「也不是這樣說啦。那些醫生就是比較小心,說我年紀大了,硬是要我住院,順便做個什麼詳細的檢查。」
聽到這種曖昧不清的答案,陳偉迅本來鼓起勇氣想問出口的話語瞬間縮了回去。
此時,他有種如坐針氈的感覺,就怕阿公隨時會告訴自己壞消息。
「阿公,你最近有沒有什麼煩惱的事情?」
「煩惱的事情喔……」阿公的視線隨著問題飄向窗外,「要說的話,就是我這個機車快遞的工作啦,現在我住院了,那我的客人怎麼辦?」
阿公望向窗外,正中午的太陽照在他臉上,也照亮了他那帶著一絲失落的眼神。
陳偉迅想也沒想,隨即脫口而出:「沒問題!我幫你代班!」
「是喔,你要幫我代班喔?也好啦,反正你暑假也沒事情做,做這個還可以賺一點外快。」
阿公轉向陳偉迅,看他的臉色好像不太好,還安慰道:「你不要怕啦,這工作很簡單的,就是幫人送送東西,就跟你們現在那個很流行的什麼……吳伯、吳伯……」
「Uber Eats?」
「對啦,就是這個。跟這個一樣啦,很簡單的,不要怕。」
陳偉迅哪裡是在害怕代班的問題,不過他看著阿公一臉欣喜的神色,終究還是沒說出自己心裡最想問的那個問題。
由於陳偉迅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病房內突然安靜了下來,阿公的注意力也跟著轉向那包衣物。
「等等你幫阿公扶一下。」
陳偉迅疑惑地看著他,「為什麼要我幫忙扶?」
阿公卻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掀開被子。
「不然你阿公這個腿這樣,是要怎麼換內褲?」
陳偉迅看著阿公那隻打著石膏的腿,他才發現不光是那隻腿,阿公其他地方也零星地包紮著紗布。
「阿公?你這個是……怎麼弄的?」
「吼,你的頭殼怎麼傻傻。這能怎麼弄的?當然是車禍啊。」
「所以說你住院的原因是……」
「啊就醫生說我年紀大了骨頭不好,要多觀察,怕有其他後遺症。」
陳偉迅忍不住提高了音量說:「所以你是因為骨折住院喔?」
阿公白了他一眼。
「啊不然你以為咧?」
□
陳偉迅結束了腦內的回憶,提著那袋沉重的蔬菜,踩著樓梯,一步步爬上五樓。
他喘著氣,停在一扇咖啡色的鐵門外,那扇厚重的大門旁貼著一幅鮮紅色的春聯,春聯下方有個像是電燈開關的門鈴。
陳偉迅按下門鈴,從門內傳來一陣急促的鳥叫聲。
「門開著,自己進來啦。」一道比門鈴聲還大的吆喝聲從屋內傳來。
他隨著指令,拉開大門走進屋內。出現在他面前的是一個擦著口紅,燙了一頭鬈髮,看起來五、六十歲的大姊,正在冰箱前翻弄著什麼。
「阿弟仔,幫我拿到裡面那張桌上,坐一下,大姊倒涼的請你。」
大姊說完,側身讓出一條路給他進去。
陳偉迅依言走進屋內,將手中的菜放到桌上,立刻轉身面向門口,一副巴不得快點離開的樣子,「不用麻煩啦。這是妳託我買的菜,都在這裡妳看一下。」
他只想快點結束這趟工作,然後下班回自己房間安穩地打一場遊戲,好舒緩一下備受傷害的心情。
「我看看,三層肉、虱目魚……啊,阿弟仔你菜都沒有挑,學校沒教這個嗎?」
陳偉迅跟著看向袋子裡裝的青菜,尷尬地笑了笑,「學校不會教這個啦……」
「阿弟仔來來來,大姊教你挑。你們現在年輕人跟我們以前都不一樣了,大姊小時候就在幫忙種菜、煮飯,要是像你這樣喔,會被罵到臭頭啦。」
陳偉迅迎視大姊熱烈且親切的目光,本來想要脫口而出的拒絕卻怎麼也說不出口,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聽著她的教誨。
講到一個段落,大姊看了陳偉迅一眼,臉上忽然露出一個詭異笑容,「你幾歲了?我上次看見你的時候,你還被你阿公揹著。對了,現在有沒有女朋友,要不要大姊幫你介紹?」
陳偉迅覺得自己臉上的冷汗都流下來了,他一邊擺手,一邊朝大門的方向撤退,「大姊謝謝啦,真的不用了,我出來一陣子了,要再回去排班啦,下次有機會再聊,掰掰。」
終於,趁著對方還來不及反應之時,陳偉迅快速握住了門把並且順利脫逃。
當鐵門關上的那一剎那,陳偉迅的內心再度響起那陣哭喊:「是誰說這個工作很簡單的啦!而且工作內容還包括應付大媽嗎?」
他的內心依舊悲痛,但現實並沒有留下足以讓他哀傷的時間,很快地陳偉迅口袋中的電話再度響起,這回打電話來的是一個中年男人,似乎還因為正在吃著什麼東西,口齒有些不清。
「小偉啊,你在哪裡?」
「啊?我在哪裡?」他再度環顧四周,雖然有各式各樣的地標與指示物出現在眼前,不過他最後仍是對電話說出了:「我……在北投。」
電話那頭傳來一陣嗆咳與爆笑聲,隱約還能聽到四周有其他人說話的聲音,直到這時候陳偉迅才發現,打電話來的人是車行的林大哥。
「你在搞笑喔?北投這麼大。啊算了、算了,不管你在哪,忙完了就快回來吃鹽酥雞。」
「鹽酥雞?」陳偉迅陷入了一片混亂的狀態。
「對啊,剛有客人多給小費,我想說買個鹽酥雞大家一起吃。快回來,不然等下涼掉。」
「喔……」
「先這樣啦!」
電話如同打來時一樣突兀地掛斷了。陳偉迅真是有苦說不出,這裡的每一個人都跟他阿公差不多大,而且無論是誰,都叫自己「阿弟仔」。
不愧是阿公做的工作,這個車行的人一字排開,年齡都是他的三倍有餘,也就是說自己不僅是職場中輩分最低的菜鳥,年齡也是最小的。
而且陳偉迅發現自己上了一個大當,工作內容根本不是阿公說的這麼單純,只要幫人跑跑腿,送送東西就好。一早報到時,他就為了應付那些車行大哥,花掉一半的精力,然後再加上自己路痴的屬性,以及過度好客的大姊,他怎麼感覺自己未來的前途不太樂觀呢?
想歸想,他還是認命地跨上機車,雖然心中有著無數的不安,仍先照著林大哥的指示,回到了機車快遞的據點。
說是據點,其實就是在路邊搭了一個棚子,再放上幾張椅子與茶几,沒出車的同事們會坐在那裡泡茶、聊天、嗑瓜子,或是做些消遣活動,就像他今天早上看見其他車隊有個看輕小說的,封面還特別羞恥,是那種巨乳羅莉。
他將車子騎到棚子旁,都還沒停好,林大哥熱情的聲音就傳來。
「小偉快來!有留你的份!」
陳偉迅臉上露出僵硬的微笑,他現在並不想吃鹽酥雞,或者是說他回來也並不是為了吃鹽酥雞,只是因為工作完成了,想要回來等待進一步的指示而已。
說起他第一次見到林大哥與同事們,就是一場震撼教育。
早上八點時,生活一向懶散的他頂著睡眠不足的黑眼圈出現,那時的同事還只有兩、三個,其中一個就是林大哥。
他們就像是看見魚群的鯊魚,紛紛圍了上來,用一種自己根本無法理解的語速,嘰哩呱啦地講著有關車行與這個行業應注意的事項,然後還說到了阿公平常的為人。
雖然他們說了很多,但是陳偉迅其實一點都沒有聽進去。他在一片混亂的記憶中,只能勉強提取出三條有用的訊息:
一、 阿公是個很好的機車快遞,喜歡他的客人很多,所以自己絕對不能搞砸阿公的口碑。
二、 也不能搞砸車行的口碑,要有服務的熱忱。
三、 除了送貨,還要代買,而且要自己先出錢。
雖然陳偉迅也不是很懂,但所謂的入境隨俗他還是理解的,秉持這三點,他做出了至今為止最上進的發言。
「那個……林大哥,還有什麼工作要我去做的嗎?」這完全是一句違心的發言,但是第一天入職的陳偉迅覺得,自己還是有必要「假掰」一下。
誰知道林大哥聽他這樣說卻愣住了,過了好一陣子才看了看錶說︰「現在沒有客人打電話進來,而且早上跟你說過了,我們這行是客人有打電話進來才有工作,你要接單的話要把寫有自己名字那塊牌子放上去排隊,排到你了才可以接單。」
陳偉迅也有些懵了,看了一眼掛在牆上的小白板,果然發現寫有阿公名字的牌子已經被放到下一排。
「早上跟你說的時候,你是不是沒睡醒?」
經林大哥重新說明過一遍,陳偉迅好像又從上午那些混亂的記憶中想起了什麼。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啦林大哥,我剛剛一下子忘記了。」
林大哥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著說:「年輕人記性就這麼差不行喔。好啦,快吃,不然都涼掉了!」
顯然林大哥對鹽酥雞這件事情還是念念不忘,拉著陳偉迅坐到椅子上,扠起一塊鹽酥雞塞到他手裡。
看著林大哥這麼熱情,他也只能象徵性地吃了幾塊。環顧四周,此時的據點一反早上的狀態,椅子上一個人都沒有。
「怎麼大家都不在?」
「都出去了,剛剛是熱門時段。他們鹽酥雞都沒吃就去賺錢了。」
「喔。」他吶吶地回應。也許是因為鹽酥雞終於有人吃了,林大哥感到十分滿意,將白板前寫著陳偉迅阿公名字的牌子拿到了上排。
「這幾天先用你阿公的牌子,之後我再做一個你專用的。」
「不用啦,我繼續用阿公的牌子就好了。」陳偉迅哪裡在乎牌子的問題,再說他本來就是來代班,也沒有長做的打算。
林大哥卻有不同的意見,「不可以。雖然說是幫你阿公代班,但其實就是你過來我們這裡上班,你是你,你阿公是你阿公,當然要給你一個專用的牌子。你來就把牌子擺上去,就可以排班了,大家都知道你是阿明的孫子,會好好照顧你啦。」
陳偉迅本來唯唯諾諾地點頭,直到聽到自己阿公被別人叫作阿明,忍不住噗哧笑了出來。
「你笑什麼?」
「沒啦,我在家裡都沒聽過有人叫阿公阿明。」
林大哥臉上閃過一抹得意的神情,「我跟你說,我跟你阿公認識的年頭,都比你的年紀還大了。」
「真的假的?」
「騙你幹麼,我跟你阿公認識的時候,你阿爸才七、八幾歲。」
林大哥像是打開了話匣子,「你不知道喔,你阿爸七、八歲的時候多可愛,我還抱過他喔,小小矮矮的,跟你長得有點像。」
陳偉迅不知道他口中那個跟自己有點像的關鍵要素究竟是小小矮矮的還是長相,他想了想,覺得以自己接近一百八的身高,應該不算矮了吧?
「我們那時就已經在跑車了,你阿公就是靠著這行養大你阿爸,還買了房子。」
林大哥繼續說著,他的眼中出現了一抹朦朧的光,就像是望著幽微且遙遠的燭火,須要微微瞇起眼來,才能夠將那幅景象收入眼中。
「以前這行很賺嗎?」陳偉迅倒是對這個說法感到陌生。尤其以他現在看到的情況看來,實在很難想像這個工作曾經可以多賺錢。
「那是當然,你知道,民國五、六十年時,北投是什麼地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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