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記憶話語的對話
《流麻溝十五號》口述紀錄整理者 曹欽榮
▍探索我們的過去
安雅之地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呢?小說一開始短短幾句,彰顯了探索「記憶話語」的深意:
「……再不久,我們就能夠在光亮的地方相會。我們會在安雅之地等待相遇的時刻。」
而小說中的「我們」是誰?真能渡過大海風暴,到達彼岸嗎?「我們是一群被迫烙下記憶的人,無法輕易經由言說或文字來傾訴,但請不用擔心,因為我們還擁有相信。」烙下深深記憶的我們,相信歷史真相的「記憶話語」對話時刻會到來,現實世界的我們被歷史和記憶翻攪,困擾著未來方向。小說因相信對話而誕生「言說」!
當我閱讀,不時想起基隆和平島上的成長記憶,回憶起每日晨曦,東方海上升起的太陽,照亮波痕閃爍的海面,延伸無垠世界,令人遐想大海遙遠不知名地方!成長中聽過不少人與海的近代傳說,例如島上一戶人家的父親於一九四七年「二二八事件」前後,與一些人開著漁船出海,再也沒有「回家」!而兩戶琉球家庭在和平島上比鄰而居,增添生活經驗中對於琉球人永遠的好奇,反問自己來自何處。
當我閱讀《安雅之地》,腦中不時閃過記憶中曾經聽過的傳說裡,是否有東方海上「琉球」中文字詞「安雅」的隱喻傳說。「安雅」是小說虛構一個不存在的神祕他方嗎?是人們逃離世間苦難,想像的烏托邦世界?還是小說藉由反烏托邦,交混、融合真實世間樣態?一邊閱讀,試圖猜測的我,或許也想望海角樂園一隅的答案?
從讀者視角想來,小說帶給讀者的「記憶話語」有時候比起閱讀歷史事件的口述和檔案,感覺更加清晰「真實」?我想從成長經歷中與小說設定空間的地緣關係,以及二十多年來參與二二八和白色恐怖紀念行動的紀錄來推想,許多讀者會從小說中理解什麼樣的歷史事件和記憶話語對他們的影響呢?投入情感元素是小說動人之處。
作者衍生附錄故事,讀者會認為這是明示創作的歷史根據嗎?還是幫助了讀者,引路去探索歷史的樂趣?我順著小說閱讀時,好奇作者時而夾著附錄,我是先讀完小說文本,到最後才看了附錄。
附錄鋪陳了二戰前後一些重要事件,遠至日本殖民統治前的移民家族地方史,近如一九七○年代台灣北部地區和沖繩與那國島,互相看得到黑白電視的時代(成長中的記憶很好奇這是為什麼?)由於地理位置如此之近,海外台灣人有設立祕密發射台向台灣放送訊息的想法。
真實活躍的海上「走私」,一度盛行。我所知道的,除了兒時聽聞傳說,包括走私。這些年知道確實有宜蘭反對人士逃亡至與那國島,由大阪人權工作者轉搭兩次飛機前往與那國島接人,一九七○年代「走私人」成為外交事件的故事⋯⋯一九八○到九○年代,黑名單偷渡回台,除了搭飛機闖關回台,台灣南部海域變成主要接送闖關者的地方。
▍事件後的冷戰記憶
我以為這本特殊類型的「記憶話語」小說,反射了台灣當下關鍵轉折的時代,開放環境下的歷史記憶話語權為讀者準備了豐富的寓言趣味,這和傳統上被稱為「歷史小說」有何區別呢?區別的因素重要嗎?區別的意義對讀者而言,於閱讀小說時有何重大收穫呢?
區別之一是現實感帶給讀者貼近著當前環境的思考,外在威脅凸顯島內自由空氣下創作的故事,使得小說的空間舞台更為靈活多變,縱橫大洋,人物充滿想像力。主角從戰前基隆航向內地神戶,到「帝都」的大學,學習文明知識,戰後滯留轟炸後混亂的東京,經歷了一段面臨身分認同的衝突事件,卻意外受贈回鄉物品,這件看似無足輕重的物品,串接起人物角色不同的慾望,到小說尾聲之時,有形物品的無形記憶任務還沒結束,它成為生活在安雅之地人們的隱性記憶所繫。
另外,小說中一再被喚醒的地圖及圖上符號的物件之謎,吸引著讀者往前閱讀的動力,而「記憶話語」所繫之處之一是位於地圖中已消逝的文字嗎?尋找地圖上符號之謎,讀者閱讀時想像、遨遊話語之中。
主角自日本回到台灣,意外進入報社工作,親身經歷二二八事件,認識神祕的「陳先生」,因而改變了主角往後的命運。陳先生作為戰中世代的知識分子,經歷被殖民和現代「文明」洗禮後,敏銳觀察戰後台灣命運不安的未來,他個人選擇話語行動的意志,明知不可為而為,將使命神祕地傳遞給主角。而自認為無論如何「要完成陳前輩的使命安全抵達安雅之地」的主角,未來會如何呢?東亞冷戰局勢初始,小說結束於安雅之地的日常生活。
小說始於東北季風的海上,主角從政治舞台的台北翻山越嶺,夜行日潛,輾轉到達宜蘭南方澳漁港,逃亡出海。讓我想到不只二二八事件後的逃亡,白色恐怖風暴來襲之時,不少流亡者,或許走著相同的路徑,但是也有抵抗意志裡從來沒有逃亡海外想法的案例。
太平洋海域展延幾千年人們在島嶼之間流動的歷史,大洋西側的小小島嶼之間,與海為伴的島嶼記憶,卻很少被世人普遍所知!對照當下處於世局前沿的台灣,地緣政治、晶片戰爭,反諷了人們與歷史真實「相遇」的可能和不可能。台灣島內處於後威權的關鍵時代,剛經歷未完成的法治轉型正義的第一階段,如何運用充滿糾葛的歷史線索、豐富複雜的記憶素材,在創作沃土上開展繁花盛開的各種藝術創作,需要創作者深刻探究歷史記憶和理解表現為讀者當下反思的連結作用,而歷史小說,於自由環境備受外在威脅的國際局勢下,出現了另類創作的環境機遇,不遠的歷史事件進入了當代文學領域的新世代創作時刻。
小說帶出了繼續探索東北亞各國和地方歷史記憶「真實」為何?專心注目歷史「真實」是否能夠為區域「和解」之路在地緣政治的灰色地帶夾縫中,掙脫傳統地緣政治思考,幫助當代歷史記憶繁盛敘述話語而產生對話,另闢全新跨境的文化交流路徑,有賴於我們如何有意識地看待過去。
很推薦大家來讀這本意味深遠「看待過去」的小說,它組織了「不確定」過去的種種說法,將台灣北部海域地理和歷史的流動「事件」、「記憶」擴展開來,內容設定的人物、情節、曲折線索,構成新的「歷史小說」故事,令人讚賞。
▍記憶與遺忘的話語
我們的社會是否能從過去吸取養分培養當下的歷史意識?在當代世界討論歷史普及進入公共領域時,藝術實踐向來被視為扮演當代觀眾親近歷史和記憶的「公共歷史」媒介,例如:文學、視覺藝術、展演戲劇,和電影、攝影、漫畫等等,在經歷轉型正義時期的台灣社會,能幫助公眾理解,甚至面對法治體系處理過去「人權侵害」之間的關係嗎?藝術深刻化歷史記憶的錯綜複雜樣貌,向觀眾傳達的作用被廣泛討論,小說是藝術再現歷史記憶的重中之重。
小說最後,主角遠離了動亂,過去的記憶暫時放下,美軍軍管下的琉球與台灣被稱為冷戰島鏈前沿的小島上,卻安頓著流亡者重生的相遇,主角到底是陳先生還是李燦雲?戰爭漸漸遠去,威脅卻持續存在。韓戰結束的東亞,冷戰漫長記憶傷痕,要到這個世紀才漸漸被揭開,長時間的記憶流動,令人意外地漫長,歷史真實在模糊中需要被再創造!
不論實際行動、心靈懷想,「回家」是永遠的創作主題,陳先生或李燦雲融合為一,終有一天,他回得了家嗎?還是遙望雲霧籠罩的台灣高山,日夜等待回家之時?我也想起綠島上一九五○年代的思想犯於山上一日勞動結束後,回到勞動改造營地的路上,眺望台灣南部山海,想著回家的日子又近了一天!
對每一位生活在台灣的人們而言,記得戰後歷史的過去,於日常生活中談論民主自由的故事裡,離不開現在進行式的反思:「你知道追求自由的代價是什麼嗎?」
記憶和遺忘拉鋸糾纏的話語,如何在小說中被作者書寫,並且與讀者對話——永恆的烏托邦與反烏托邦交融的話語,請您細細品嘗小說話語的新記憶,正在重構我們對於家園記憶的歷史。
導讀
理想鄉與台灣移民群像
導演、製片 黃胤毓
二戰結束後的數年之間,台灣及沖繩、日本與世界各國的政治動盪,二二八事件與沖繩八重山群島的歷史命運如何交織,一直是一個難以被一一採證和統計的歷史事實。但介於當時台灣和八重山群島民間興盛的偷渡路徑,以及日治時期八重山群島與台灣頻繁的來往與移居,可想見應當有些知道此路徑的人會選擇逃難到八重山。在我這十年因拍攝及製作「狂山之海」紀錄片系列計畫而採訪、耳聞過的事蹟,確實也有許多人是於二二八事件發生前後,因台灣的政局動盪而直接或間接地選擇透過偷渡的方式,回到/抵達八重山,展開了新生活。
▍小說、紀錄片與現實的連結
在我的兩部紀錄片之中,兩位主人公也都是於二二八事件前後選擇回到八重山。《海的彼端》主角玉木玉代女士(1926-2022,台灣名石玉花),其丈夫的王木永一家人於一九三○年代抵達八重山做農,是當時在石垣島上,許多來自台灣、攜家帶眷的鳳梨農民的其中一家。王家於戰爭時期被疏散回台灣,
而王木永與玉木玉代在那幾年之間相識、經歷了自由戀愛後,卻因被警察懷疑為不肖分子,被抓去警局審問。這恐懼的經驗也直接影響到了王家一家人選擇在兩年後的一九四九年,前往蘇澳港坐上小船,偷渡回到了熟悉的八重山,重拾鳳梨農家的農耕生活。
而《綠色牢籠》主角橋間良子女士(1924-2018,台灣名楊氏緞)則是一九三○年代隨其父親抵達西表島惡名昭彰的「西表礦坑」,其父擔任管理台灣礦工的工頭。在經歷過龍蛇雜處一般的島上礦坑生活後,一樣在戰爭期間被疏散回台灣,但在二二八事件的那年,經歷台灣政局動盪及社會恐慌的氣氛,毅然決然決定舉家搬回西表島。而偷渡的路徑,一樣是蘇澳港,據橋間阿嬤口述,當時買通漁民協助偷渡回八重山,須要住在港邊附近隨時待機,一待就是一個半月,終於到了某一天天時地利,可以順利帶上一家人出航。
與此接近的故事,在我訪談超過一百位的八重山台灣人之中,也聽過其他人的經歷及家族故事。多半都是透過先抵達最接近台灣的與那國島——也是戰後著名的偷渡港及走私貿易的據點,再輾轉換船轉到石垣島或是西表島等八重山群島的其他更大的聚落。
在這樣的來回遷移之中,有些是基於政治因素,有些則是謀生討生活,但也有許多是時代下的隨波逐流,隨著地緣及親友關係而決定前往八重山。與二二八事件有直接關係的當事者中,其中也有曾被媒體數次報導過的吳蒼生先生,其因掩護朋友而被列入黑名單,選擇偷渡到石垣島。他因此成為失去了身分與國籍的人,終生出入境台灣及日本皆須簽證,其保留有標註「無國籍」身分的「再入國許可書」與「中華民國台灣地區出入境證」等文件,也曾在我們二○一六年《海的彼端》於台中文學館舉辦「八重山的台灣人:國界流離中的回憶與家土」特展時實物展出。
▍理想之地、安樂之島
在本書中,主角李燦雲也像是這樣流離於國界中,孤獨而渴望找到生存之地的一員。八重山的台灣人及與那國島建立起的國界外的島嶼網路,也成為能夠接納這些流亡的人們,一個避難的角落。在本書中所訴說的「安雅」的概念,其實也是沖繩離島傳說中數有記載的「理想國」——一個能擺脫政治迫害威脅的安樂之島。在故事中看似「安雅」即是與那國島:「安雅」二字在與那國島文獻中並無該漢字使用,但其日文唸音若用渡難語(與那國語)來對照,則有「東の家」(東側之家)的巧妙語意。在與那國島的傳說中,也相信有一個在其南方的「はいどなん」(南方的都南/渡難),又稱作「あんどぅぬちま(安土の島)
」。而在八重山最南端,也是日本最南端的波照間島,也有類似的傳說,指在琉球時代因嚴苛的人頭稅制,有些人坐船逃到的「ぱいぱてぃろーま」(南波照間島)——一個南邊的安樂之島,一個如今無法被證實的傳說島嶼,人類學界則多認為該傳說疑似指稱台灣的蘭嶼。無論如何,在這些類似的傳說中,帶有強烈文學性的浪漫色彩,這些能夠乘著船冒險渡難的「另一個理想鄉的島嶼」——一個能逃離現實迫害並展開新生活的島嶼、一個已有先民抵達並展開雙手迎接的溫暖之地,想必是島嶼性格的島民,一個反反覆覆的渴望,也是對理想世界的想像。
身為一個長期耕耘「八重山台灣人」田野的紀錄片創作者,很樂見有其他形式的創作以這塊土地作為題材發揮,並將這段歷史中顛沛流離的生命給寫出來。裡頭的人們有許多真實不過的樣貌,既是台灣歷史中難以被關注到的海外台僑的故事,也是沖繩及日本歷史中一群最難以被呈現及記錄的、來自前殖民地的台灣移民群像。
好評推薦
記者 松田良孝
作者以二二八事件的時代為背景寫《安雅之地》,那個時代,南方澳和與那國島之間的海洋是走私與偷渡的地區。換句話說,在那片海洋壓制與自由互相爭執。走私和偷渡是被取締的對象,有死亡風險,但是,在另外別的角度來看,它又給追求自由的人們通往未來的線索,又給戰後遭遇困難的人們食物和衣服。這篇小說是一部歷史娛樂作品。這種看法當然沒有錯,再加上,在此我想讓讀者知道的是作者透過這部小說讓我想起在全世界各個地方有些人們為了擺脫壓迫渡海的情況。總之,《安雅之地》是讓讀者的視野打開的現代性歷史作品。
現代性歷史作品
《八重山的台灣人》、《被國境撕裂的人們:與那國台灣往來記》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