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我吻了海豚
二○一二年九月九日是我兒子韋思禮的九歲生日。他的生日願望是:和海豚一起游泳。
我答應我三個孩子,他們可在這一年的夏天任選一個地方,我會帶他們去玩。我希望與他們共度歡樂時光之時,在他們心中灑下記憶的種子,讓這些種子在他們的未來萌芽、開花。
這不只是給他們的禮物,也是給我自己的。
七月,我和我女兒瑪莉娜去紐約旅行。八月,我們全家去佛羅里達西岸的薩尼貝爾島玩了一個禮拜——這是我十一歲的兒子奧伯瑞的心願。
這幾次旅行其實只是我計畫的一部分:這一年,我下定決心要快樂過活。於是,我在這一年和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七個人完成七趟旅行。我去了育空、匈牙利,也去了巴哈馬、塞浦路斯。
這一年,我不只走訪天涯海角,也在我內心深處探索:我在剪貼簿貼上這一生珍藏的相片、寫下我的感觸,還在自家後院用棕櫚葉當屋頂蓋了座棚屋,創造了一個舒適的小天地。我常坐在那裡召喚回憶,或是與朋友相聚。
上路後,我發覺這些旅程要比我夢想的要來的完美。
韋思禮的願望是最簡單的,這也是我最後一次出門遊玩。我們開自家的小休旅車,從家裡出發,三個小時後,即抵達南佛羅里達奧蘭多的探索灣。
車行過佛羅里達中部單調的沼澤區,我姊姊史蒂芬妮還興高采烈的說:「這一路風景好美。」
探索灣主題樂園中有一個巨大的人工潟湖,除了沙灘那邊,其他則由岩石環繞。園區枝葉茂密,青嫩翠綠,當中有著一棵棵高聳挺拔的棕櫚樹。在我眼中,棕櫚樹的葉子就像綠色煙火,預示即將來到的歡樂時光。
天空飄起了濛濛細雨。我們站在沙灘上,盯著潟湖另一端的遊戲區,看海豚的鰭劃過水面。
「哪一隻是我們的?」韋思禮問:「哪一隻是我們的?
一位海豚訓練師來帶我們。一隻灰撲撲的巨獸冷不防在我們眼前冒出來:牠有張平滑的灰色臉龐,加上亮晶晶的黑眼珠和長長的吻部,嘴角微微上揚,好像在微笑。牠上上下下擺動瓶狀的鼻子,告訴我們:「快來跟我一起玩吧!」
韋思禮簡直樂瘋了,胡言亂語的跳來跳去,興奮到不知所措。他留著金色長髮,身穿潛水衣,一雙眼睛湛藍、清澈——令我想起自己少女時期迷戀的衝浪男孩。
兒子,生日快樂!
奧伯瑞和瑪莉娜站在他旁邊,也是一副欣喜欲狂的模樣。
「我們是不是應該把牠圍起來?」瑪莉娜說。接著,海豚靠近她,她取笑牠的噴水孔。瑪莉娜快十五歲了,思想有時像小孩,有時則像大人。
我們在訓練師的引導下與海豚接觸。海豚叫辛蒂。辛蒂慢慢游過我們身邊,讓我們撫摸牠那咕溜咕溜的身軀。牠好龐大,身長二.六公尺,重達二百二十七公斤,肌肉像岩石一樣堅實。
「摸起來怎麼樣?」訓練師問我們。
我老公約翰開玩笑說:「像Coach包。」
韋思禮叫道:「我好愛辛蒂!」
辛蒂已經四十多歲了。我問,牠生了海豚寶寶嗎?
「辛蒂工作忙碌,所以沒生。」
我幹了一輩子的記者,也是工作繁忙的職業婦女,但我有小孩。我和我的孩子站在及腰的水中,撫摸一隻奇妙的水中生物。
訓練師要我們舉起手來,就像要收釣線一樣,辛蒂看了,就會發出快樂的聲音。韋思禮驚訝得下巴快掉下來。「我好愛辛蒂!」他說。
韋思禮在訓練師的幫助下抓住辛蒂的背鰭,把身體放平,跟牠一起游泳。辛蒂就這樣把我們帶過去。孩子先,然後是史蒂芬妮和約翰。
輪到我的時候,我說:「我不用了。韋思禮代替我就好了。」畢竟今天是他的生日,這個小壽星盡興最重要。每次辛蒂與他擦身而過,他就一臉驚奇。
我們那天照了很多相片。韋思禮、奧伯瑞和瑪莉娜都照了不少,還有我們一家站在雨中沙灘相擁、微笑的照片。
我很愛這張:約翰在水中抱著我,讓我可以親吻辛蒂。
那一刻,我想的只是眼前這隻溫柔的巨獸,牠那瓶鼻吻起來滑滑、冰冰的。此記憶已成永恆。
日後,我每次看到這張照片,總想到每天把我抱起來的那個溫柔的巨人。我也想到我的孩子——他們的快樂豐富我的人生。我還想到不時逗我開懷大笑的姊姊和友人。
我想到韋思禮。我大概無緣和他共度十歲生日了。
我不能走,因此家人用輪椅把我推到潟湖邊。
我不能站,在水中也一樣,約翰只好把我從輪椅上抱到水中。他得一直抱著我,我才不會沉下去。
我不能拿叉子或湯匙吃飯,也不能抱我的孩子。我的肌肉漸漸死去,永遠動彈不得。我連舌頭都動不了,不能清晰地說出:「我愛你。」
我很快就要死了。這是無可改變的事實。
但我今天還活著。
我每次看到自己親吻海豚那張照片,我沒落淚,也沒為我失去的一切悲傷,反之,我因陶醉在快樂的回憶之中,不由得露出微笑。
坐在輪椅上的我,接著使盡氣力,低頭,親吻照片上的約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