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每一個人做小小的事
台20和台21線交會於此,甲仙,曾經是眾多觀光客駐足的繁華山城,芋冰、芋粿聞名遐邇,養大了不少甲仙出生的高雄子弟。民國98年,一場莫拉克風災,不僅摧毀整座小林村,更因為被蹂躪過的山區地質脆弱不堪,南橫中斷,路過的遊客大量減少。即使經過四年不停歇的重建,原本的美麗家園,仍然難以恢復原貌。
遊客不來,衝擊著甲仙的經濟命脈;而風災過後,亟待重建的不只是甲仙人的生計,還有留下來的人的生活。《拔一條河》,從甲仙國小的拔河隊開始,記錄了甲仙人四年來的心路轉折。這裡有閩南、客家、平埔族人,更有為數不少的新住民媽媽,以及她們生下的台灣之子。在這裡,所有人不分族群,都是甲仙人,大家共同為甲仙的未來打拚,尋找出路。
「一些結構性的問題像慢性病,長期以來蠶食著甲仙的生命力。例如,地區經濟傾向觀光業、農產品停留在初級加工階段、農作物產銷失衡、在地工作機會太少造成青壯人力外移。許多孩子出自單親或隔代教養,教育資源有限、學科競爭力的城鄉差距太嚴重……,每一個問題彼此之間環環相扣,而結,愈打愈深。」甲仙的困境,正是台灣許多偏鄉的縮影。所幸,無情的風災並沒有摧毀甲仙人的意志,反而讓他們重新檢視自己,因為「還能再壞嗎?」於是,想要振興觀光,他們想點子、找補助、爭取遊客,單車比賽、醃梅子美食一日遊、拔芋頭體驗之旅……等等,許多計畫一一展開;他們發展有機農業、開發新口味冰淇淋,甚至改建祖厝,規劃成提供南洋風味餐的特色餐廳。他們念茲在茲的,就是找回甲仙獨特的魅力,讓甲仙的新定位被看見,只要遊客進來,甲仙就有希望。
為這本書寫序時,正值一年一度的甲仙芋筍節,我們看到甲仙已經揮別風災的陰影,展現多采多姿的生命力。《拔一條河》見證了甲仙人的堅強與韌性,即使面對大自然,我們無力抵抗,然而,只要「每一個人做小小的事」,災害,毀壞一切,卻也讓他們,一點一滴,找回自己。
陳菊(高雄市長)
推薦序
為河
那天午後,我坐在甲仙客運站候車室等車,要前往高雄市區,再轉搭高鐵回台北。
我身旁的長輩,不少是要去城裡看病,閩南語、客語、布農語與外省腔調此起彼落,還有一個老伯拄著枴杖,站在售票口前,不時探頭跟裡頭的小姐話家常,聊遠方的子女,最近的生活。
陽光暖暖,老人的話語,為安靜的山中小城增添一點聲響。
上了車,一路蜿蜒下山,車上響起閩南語老歌,陪伴我們走過山巔,穿過蕉林、越過龍鬚菜田,搖晃搖晃兩個小時之後,我站在人來人往的左營高鐵站,像電視的穿越劇般,頓時湧現時空錯亂的不適感。
這個奇妙經驗,想必經常搭客運從甲仙往返高鐵的宜芳也有深刻體會吧。
我常想,城市人的世界是多元的,流動的,卻有點像浮萍,沒有根,容易因環境變化而躁動不安;鄉里人的世界是靜止的,封閉的,像棵始終不動的樹,習於風吹雨打,逆來順受。
多年城鄉之間的行旅踏查,除了書寫,演講、設計與推動小旅行,我不斷思索,還能為這片土地做些什麼?
與甲仙相遇是偶然,也許是必然。原本受邀到美濃為鄰近九鄉鎮的公務員演講,之前旗美社大主任張正揚就邀我去甲仙走走,我想機會難得,就請正揚幫我安排造訪甲仙,舉辦和在地朋友的交流講座。
接待我的,是擔任關山社區總幹事的美玉,皮膚微黑、大眼睛、國台語流利的她,導覽平埔族史蹟與故事,熱情招呼我吃在地風味餐,後來才知道,她遠從柬埔寨嫁來這個只有老人、婦女與小孩的社區,更主動出來協助關懷老人,挖掘在地故事。
這個安靜的小社區,竟吸引在地與鄰近鄉鎮的三、四十個社區工作者來聽講座,我談這幾年在台灣各地設計與推動的小旅行,像美濃、池上、關山與花蓮石梯坪,如何透過旅行整合資源、創造家鄉生機。
他們頻做筆記,問很多問題,讓我印象最深的一句話:「洪老師,我們不知道家鄉還有什麼方向?有沒有可能幫我們規劃甲仙小旅行?」
我當時心想,八八風災的衝擊,讓這裡更加殘破,規劃深度小旅行的難度頗高,但甲仙朋友張大眼睛,充滿期待看著我,我當下充滿熱血,說一定努力不讓大家失望。
提出這個問題的朋友,高壯憨厚,戴著厚眼鏡,叫做誌誠,是甲仙皇都餐廳的老闆兼大廚。
後來,我遇到統帥冰城的老闆、也是誌誠好友的阿忠,他告訴我,政府每年花大筆預算補助、救濟災區,幾年下來,大家習慣伸手拿錢,錢花完了再拿,沒有自尊,沒有自信,反而養成依賴心態。
沒有從長遠計劃與方向,多元就業其實是短期就業,長期失業。「我們不想再拿政府的補助了,我們需要的是方向。」阿忠很激動。
就像宜芳在書上寫的:「新的甲仙大橋重建完成了,新的甲仙國小美輪美奐,但硬體的重建簡單,人心和希望的重建,艱難。」
最難的是找回自己,真實的面對自己。但只要能找到自己,就能找回希望,串聯的希望,可以搭成一座橋,對外溝通連結,也走進最深的內心。
後來,我在甲仙帶小旅行設計工作坊,上課前,遇到楊力州。我和第一次見面的力州立刻熱絡起來,他要離開,我要上課,短短二十分鐘,我邊吃便當邊聽他聊籌拍「拔一條河」的想法。
他告訴我南洋媽媽的故事,還有讓他難忘的南洋料理。我想起美玉,她告訴我,姊姊美芳在鎮上的美髮院工作,另個好姊妹文香除了種芭樂,還很會做柬埔寨料理。
後來我約這三位柬埔寨媽媽聊聊,平常都是做台菜給家人吃的文香,淡淡說出她的夢想,她希望有個共同廚房,可以和南洋姊妹煮菜、聊天,讓自己的孩子嚐到媽媽的家鄉味,還能分享給更多人。
文香的夢想,也是許多外籍媽媽的心聲,很多新台灣之子,不太承認自己的母親是外國人,也不會母語,甚至沒有吃過母親的家鄉手藝。也許家鄉料理可以將鄉愁與親情相連結,這是南洋媽媽說不出口的盼望。
我發現,萬一力州的「拔一條河」上映後,感動人心,吸引大家前來甲仙,如果嚐不到南洋媽媽的料理,體驗不到故事,一定會失望而返,也許南洋媽媽的故事與手藝,會是甲仙新亮點與契機。
我跟阿忠商量,能不能為南洋媽媽找到一個廚房,幫她們完成夢想,再以這個廚房為起點,將誌誠的香草花園、野溪生態導覽,逐步連結成深度旅行,呈現更有活力的甲仙。
幾個月後,阿忠告訴我,他把荒置已久、已有五十多年歷史的老家三合院,改建成一個廚房,可以讓南洋姊妹使用,也能讓旅人在院子裡用餐。
我只起個頭,積極的阿忠已點成一把火。
為了嚐到傳聞中的文香手藝,以及看看「漾廚房」的狀況,我帶了好朋友、薰衣草森林執行長王村煌來甲仙,村煌最近成立一個新品牌小店「好好」,希望創造城鄉美好與共好的平台,第一家店開在台中西屯區,我建議他來甲仙看看,是否有機會能讓甲仙好好。
月光下,我們一群人在阿忠的三合院老家改建的「漾廚房」,吃了二十多道南洋料理,也談了很多對未來的想法。
他決定在甲仙開設第二家店,就叫「甲仙好好」,希望吸引甲仙人歸鄉就業,增加觀光亮點,也讓這個小店成為一個平台,發掘甲仙特色,設計新商品,在薰衣草森林各個店面銷售曝光。
「台灣人現在很容易抱怨,但我們要用行動來傳達信念。」去年因為病重走過一趟鬼門關,有了人生新體悟的村煌,說服公司主管支持他到甲仙開店,能帶動企業下鄉創造力量。
一點一滴的希望正在匯聚。阿忠、誌誠、文香、美玉,還有宜芳書上描寫許許多多的甲仙人,以及力州鏡頭中奮力一拔的孩子,都在為自己、為家鄉、為台灣拉拔一個希望。
如果不是他們的堅持與努力,我們這些外地人,也幫不上任何忙。宜芳寫著,孩子只希望認真快樂的拔河,「他們彷彿知道,自己小小雙手握住的,要拉要拔的,不只是粗礪的麻繩,還有家鄉。」
我們不也在拉拔自己的人生?力州在臉書上說,「這是我目前為止最重要的作品,因為它告訴我,如果你還堅持著夢想,那你一定不能放手,這是這群拔河孩子教我的事。」
宜芳進行採訪與撰稿時,找我討論這本書的內容與架構。後輩的我,大膽問宜芳:「你為什麼要寫這本書?」她有點哽咽,說看到阿忠,就想起自己還在岡山家鄉的弟弟。
台北工作不順遂的阿忠,一直想找理由回鄉,後來毅然回鄉扛起家族事業與照顧年邁親人的重擔。宜芳很年輕就到台北就學、工作,一度移民海外,她的弟弟一直在老家守著,因為離不開家鄉,也無法在外地好好發展。
宜芳的前言取為「想我故鄉的兄弟姊妹」,其實是一本思鄉之作,書上每個主角,都是她的兄弟姊妹,但,他們的故事,不也是我們的生命縮影?
家鄉永遠都在,不會因為我們忽視、遺忘就消失,即使只留殘山剩水,家鄉仍靜靜守候。我們即使拋棄她,等到有一天返鄉時,她仍會溫柔擁抱我們。
這一條河,帶來夢想,也帶來苦難,摧毀回家之路,更激盪生命之路。「甲仙的女人,是要和山要和水討生活的,生命力更強。就算有時會流淚,她們,不會忘記追求幸福。」宜芳這段話讓我省思更多。
意義療法創始人維克多.法蘭可(Viktor E. Frankl)醫師在《活出意義來》說:「若了解自己為何而活,就能承受任何煎熬。」
每個人心目中都有一條河,瞭解為何,才能承受任何。
回家吧,故鄉在等你。為何?為河。
洪震宇(作家、在地小旅行推動者)
作者序
逆境中的正向價值
故事是從甲仙國小拔河隊開始說起的,這所山裡的小學校,全校才一百多位學生,所以幾乎所有高年級的學生都是拔河隊,您很難想像這群孩子是這麼的熱愛拔河運動,幾乎每天一早、中午及放學後,都可以在操場上看到小選手們奮力的練習。原先我以為單單只是成就感及好成績,讓這群孩子如此的喜愛這項運動,一直到那場全國大賽中,他們得到了亞軍卻毫無喜悅時,我問:「全國第二名已經很棒了啊!」「我們想得全國冠軍……」「為什麼?」「……因為我們想榮耀甲仙……」
「榮耀甲仙」這麼沉重的負擔,與一個孩子何關?
拔河是一種很特別的運動項目,它不是需要最有力氣的選手而已,還必須考量到全隊的總體重,以符合比賽資格,關於勝負也不是在比誰跑最快或誰跳最高,反而是透過往後退以取得最後的勝利。而且在比賽過程中,當兩隊的實力相當,處在緊繃繩索兩端的隊伍,看似靜止不動,但其實選手是處在一種「撐住」的狀態,這時任何人都不能有閃失,整隊的力道及施力角度也必須一致,任何一個人的不協調,換來的一定是兵敗如山倒。
在這場比賽裡,沒有人是英雄,但缺一不可!
甲仙,這個飽受八八風災摧殘的山中小鎮,原本以觀光為主的產業,在沒有遊客的情況下幾乎崩盤。有能力離開的人都走了,還留著的人們面對著滿目瘡痍卻不知如何開始重建,或許也因為失去了一切,他們開始思索,我們現在還剩下什麼?而過去又忽略了什麼?
許多拔河隊小將的媽媽是來自他鄉的新住民姊妹,她們同樣是走不了的一群人,但是她們也不想走,因為丈夫在這裡,孩子在這裡,田地在這裡,希望也在這裡。她們與當地居民一起,重拾起甲仙最重要的根本──農業,開始把被洪水沖走的稻苗種下,也把甜美的芭樂苗種下,期待著新希望的綻放。
在紀錄片電影「拔一條河」的首映會上,一位觀眾朋友問我:「在台灣這個最壞的年代裡,導演你為什麼選擇拍攝甲仙?」我說:「這是全台灣人的共同命題,如果這個以移民為主的受害小鎮站了起來,那台灣一定也可以站的起來。」好久好久一段時間了,我們的社會、人心都看不到希望,心中一直想追尋的夢想似乎也離自己愈來愈遙遠,「混一口飯吃」變成生命的現況。在大人們都喪志的當下,這群孩子並不這麼想,他們仍然緊握著繩索,為了榮耀自己而不放手。
在這場再站起的戰鬥中,您和我一樣都不是英雄,但缺一不可。
楊力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