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
太陽花下的民主反思
〈迷霧裡的龍〉
龍騎士騎著飛龍,要穿過迷霧森林。
迷霧森林裡常年籠罩重霧,不分晝夜。由於霧濃得幾乎伸手不見五指,要飛越迷霧森林談何容易? _
於是一路上,飛龍不是被樹枝絆住、就是在原地打轉、甚至好幾次差點一頭撞上山壁。
龍騎士很生氣,一會兒怪飛龍耳不聰,一會兒怪飛龍目不明,再不然就怪飛龍飛行技術太差、反應太遲頓,甚至懷疑飛龍是故意想害龍騎士。
飛龍被嫌到忍不住回駁:「是不是該想辦法請迷霧精靈先把霧驅散,再來穿越,否則,連路都看不清楚,要怎麼安全的穿越森林呢?」
在三月十八日太陽花學運開始後不久,我和智強談到了對時局的憂心,智強提了一個主意,與其只是單純的憂心,不如,從反思的角度,把這一場學運當成一面鏡子,來映照台灣民主的現況,思考民主價值本身的盲點。這不是質疑民主,毋寧是一種檢視,透過發掘問題、看見問題,看看民主遇到了什麼樣的挑戰?要如何面對?有沒有可能更強壯?
於是,我和智強有了很多的討論和意見的交換。我們一篇一篇的發表一些看法,但我覺得,這樣似乎顯得零散,主軸難以貫透,甚至因為單篇文章切割開來,有些意思不夠完整,前因後果說不清楚,反而有可能引起一些誤會。
智強也有同感,交換想法後,我們認為不如以一本書的框架與篇幅來寫這一系列的主題。畢竟,我們想要討論問題範圍不小,單篇單篇一千到二千字的文章,實在無法涵蓋;以一本書的架構來寫,論理起來,也比較可以顧及層次感,一層一層的分析,針對不同的問題,向上爬梳、向下探索。
於是我們師生二人,就開始了這一場民主的思辨之旅。
但第一個問題是,要用什麼樣的筆法寫這本書?
用「對話錄」的形式嗎?
陳長文:民主的正當性在於……
羅智強:一旦正當性受到質疑,社會運動風起雲湧就不意外……
這樣的對話錄,好處是,我和智強各自表述的意見,會比較清晰。但壞處是,意見會顯得破碎,讀起來,也會覺得生硬。
點子多的智強,又提了建議,以我為第一人稱、為主要視角,來寫這本書,智強則化為一種輔助的第三人稱、第三視角,穿入他的意見。這樣的寫法,閱讀起來,意見主軸會比較集中清楚,讀起來也比較輕鬆容易,不會感覺支離破碎、難以咀嚼。
於是,這本書的呈現形式,就大致有了輪廓,用非對話錄的方式,來寫我們師生的對話與觀點想法。
所以,書裡面許多以我為第一人稱的意見表述,有很多都是我和智強對某些事情的共同看法。
智強的下筆快、整合力強,常常我說的一些很抽象的概念與想法,他都能很快的用周延的邏輯、具體的事例,把這些概念以淺顯易讀的文字表現出來,這一點,讓這本書的進度得以加快許多。
另一方面,喜歡寫寓言故事的他,還採用了一種較少採用的有趣筆法,就是在每一章的篇頭,根據文章主旨,創造一個與龍有關的寓言故事,以收畫龍點睛的效果。畢竟,這本書要談的議題難免會有一點複雜、有一點抽象,讀起來比較嚴肅與沉重。在篇首加上寓言的這種體例,我們希望讓讀者,在輕鬆閱讀寓言後,可以快速的掌握與理解,接下來的篇章,我們想要談的議題。換言之,這本書,我們並不打算寫成一本專業艱深的學術著作,盡可能以深入但淺出的方式,試著點出問題,就像引玉之磚,希望能打破一些習以為常的慣性思考,帶出一些想像的可能。
而這也是這本書書名,我們把主標定為﹁受縛的神龍﹂的原因。這是智強在本書創造的寓言裡,我特別挑出來了做為書名的一則寓言。
我們也可以用同樣的心情,來看太陽花學運,在某個層面上,我認為太陽花學運對現行代議民主政治的衝撞,在程度上是超過比例的,這也必然會帶來一些後遺症。
但太陽花學運還是有它正面的意義與價值,其中一項,就是示警、就是反思。就算這次的學運在手段的使用上超過了比例(過了頭)。但中間還是有二個值得探討的內在因素:一是,用什麼標準來檢視學運,並評斷他們過了頭?二是,過了頭的現象不是自發的,而是被擊發的,它有成因,是什麼因素擊發這個過了頭的學運?
我認為,太陽花反映的其實是對體制的不安,是對現狀不滿的出口,執政者尤其首當其衝,是被對抗與批評的對象。然而,執政者也是從體制選出來的,如果執政者令大家不滿,容或有執政者個別的問題值得檢討,但同時,是否也有超越執政者的制度結構問題,應該要被看見?
就像龍騎士騎的飛龍,也許這隻飛龍的飛行技術確實有可以被挑剔之處,但真正的重點是,我們被重霧封鎖,看不清楚我們所面對的問題是什麼,當然就不容易找到解決問題的有效方法。於是國家的運作,陷入一種一再重蹈覆轍的歷史循環。我們感到不安,表達不滿,但往往沒有認真的去思考造成不安不滿的制度之結是什麼?
而在這本書中,我們試圖找出那個制度之結,至少,點出制度之結的可能樣貌是什麼?
如果把「體制」擬人化,那麼民主政治、自由市場經濟體制,被太陽花學運衝撞時,就算那樣的衝撞看起來不合理,都還是要保持一種謙卑,為什麼這「不合理」的衝撞會發生?少了這樣的反思,才是體制最大的威脅與危險。
讓我們一起建立這樣的反思。
陳長文
後記
從科學麵的故事說起
先說一個,我在總統府工作時發生的故事。
在總統府時,負責新聞回應工作的我,工時極長、全天待命,經常都處在極大的壓力之下。遇到突發的重大事件,更是連喘一口氣的時間都沒有,一天接上百通電話也屬平常,有時甚至接一通電話,一掛上, _就有十通未接來電。
已記不精確是發生了那一件大事,好像是日本三一一地震發生後的那一段時間的某一天吧,我大約晚上十點左右回到家中(已算回得早了),拖著疲憊的身體,我坐到餐桌,看到桌上放著一包科學麵,大家都知道科學麵的吃法:用力揉外包裝,把裡面的乾麵壓碎,加一些調味粉生吃。
可能是壓麵的聲音被妻聽到,妻走到客廳說了我一句:「不要老是吃這些垃圾食物!」
聽妻的話,我把科學麵推到一旁不吃了。但就在推開麵的那一剎那,我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我對妻說:「老婆,我想起來了,這是我今天的第一餐!」
我一整天不只是忙到沒時間吃飯,不只是忙到忘了吃飯,我甚至忙到連飢餓感都忘了。坐在餐桌吃科學麵,根本就是無意識的本能反應, 因為身體已經餓得慌了,但大腦卻沒有飢餓的知覺,我只是反射性的拆科學麵、吃科學麵,腦袋還在想,待會兒要看的文件、要回的電話、要校的稿件……。
不久前,和一位已離開媒體的記者朋友敘舊。她主跑總統府,我和她一直保持互動,雖然,她服務的媒體,常常出「重手」修理政府,每每讓負責新聞回應的我頭痛萬分,有時也得向她抗議。但我知道那是她的職責所在,公歸於公,並不影響和她私下的相處,我對她還是非常尊重。
我和她聊起這段「往事」,她笑著說,我說的這段故事,讓她想到,有一次假日,她在大安公園偶遇我的事情,「那天天氣晴朗,大安公園人聲鼎沸,處處洋溢著喜悅,我看到你帶著二個女兒在公園散步。但你的表情和歡樂滿滿的公園格格不入,一副神不守舍的樣子,滿臉愁容,一顆心也不知道飛到哪裡去了。」
那就是,那幾年工作的寫照。
但是,這種透支生命、透支家庭的勤奮,似乎並沒有對政治世界產生多大的改變,這讓我一直很困惑,為什麼?我深深被這個困惑所苦惱,如此勤奮的工作,無止境的燃燒自己的健康、犧牲和家人相處的時間,換來的是打開報紙、打開電視的一片罵潮,所為何來?
特別是,那位我多年近身協助、近身觀察的馬總統,他更是個極端勤奮的人,我認識的他,個人物質欲望極低,滿滿的使命感想為台灣做事情。但得到的卻是排山倒海的批評、攻擊、嘲諷、各種惡毒的語言暴力……
我真的很困惑,當然,他做事的方法,不是沒有可批評的地方,但我很清楚,他的用心是一百分的純正,他是真心希望做對國家有益的事。
顯然,有這一份真心、有那樣的勤奮是不夠的。我意識到,這背後,有一個超越個人的(即便是國家領導人)的結構性力量存在。離開總統府的工作後,我開始試著思考那背後的結構性力量是什麼,而等到三月十八日太陽花學運湧現,政府運轉幾乎陷入完全的癱瘓,那想法變得更加強烈,而陳長文老師也很關心學運以及學運帶來的政治影響,我和陳老師交換了許多意見,接著,我們決定一起來寫這本書。試著從結構性的角度,並以太陽花事件為引子,來探討台灣民主發展所遇到的問題。
在這樣的思路下,本書分成了三個框架進行,第一部分,分析台灣民主政治發展遇到的問題與挑戰;第二部分是談太陽花學運對台灣民主帶來的影響;第三部分,對這些問題與挑戰,提出解決或減輕負面效應的看法。
最後,離開公職回到民間後,我一點一點的整理許多還是當局者時的困惑,慢慢的,經過一段時間的沉澱,這些困惑漸漸轉化成一種類似局外人的淡然。這種類似局外人的淡然不是冷漠,而是一種看問題的態度嘗試,試著在看問題時,不要被單一身分、單一時空、單一角度所拘束。也試著排除太過直觀的情緒性、排除太反射式反應,用比較中性與中立的心情,來思考台灣的民主發展問題。
一旦試著用這樣的心情思考,便漸漸理解,物有兩面,常常是好壞兼有,太陽花學運如此,台灣的民主發展也是如此。關鍵在於,在所謂的好壞兩面中,對我們來說,最重要、最優先想要保護的價值是什麼?想透這些,就會漸漸清楚,台灣的民主雖不完美,但仍是最值得珍惜的制度;也會產生一種篤定,對台灣的民主會更有信心,也更有耐心。而這正是促使台灣民主不斷進步、民主品質深化的最重要的心理資產。
羅智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