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
竇加:凝視繁華的孤寂者 蔣勳
二○一四年是竇加誕生一百八十年紀念。從二○一○年以後,全世界重要的美術館都陸續籌備竇加的展覽,從不同角度呈現和探討竇加這位畫家的重要性。
二○一二年夏天我在巴黎奧賽美術館看了他後期「裸女」主題的大展,這個展覽「Degas and the Nude」是奧賽與美國波士頓美術館聯合籌畫,集中探討竇加在女性裸體主題顛覆性的革命。
二○一四年五月,美國首府華盛頓國家畫廊推出 「竇加-卡莎特」大展(Degas / Cassatt),這個展覽從五月展到十月,橫跨五月二十二日卡莎特的生日,和竇加七月十九日的生日。卡莎特生在一八四四年,也是一百七十年誕辰紀念。竇加一生未婚,唯一交往密切的女性就是這位美國畫家卡莎特,因此,從美國的立場來看,把為竇加慶生的世界性意義,聯接起美國本土的畫家卡莎特,當然更適合美國國家畫廊強調在地身分的角色導向。
二○一四年一月開始,日本也推出相關竇加的展覽。日本起步早,早在一九一○年前後已經有歐洲當代作品的收藏,當時船業鉅子松方幸次郎收藏竇加畫的「馬奈夫婦肖像」,目前是北九州市立美術館的重要藏品。這件作品因為當年被馬奈割破,引發眾說紛紜的議論,NHK國家電視因此製播了有關這件作品多方面的討論。
台灣在全世界的「竇加慶生」活動裡好像缺席了,連美術教育界對竇加也十分陌生。
亞洲大學美術館收藏有七十四件竇加的銅雕作品,這些銅雕原來是竇加生前為了研究「馬」、「芭蕾」、「裸女」的形體,用石膏捏塑的實驗性作品。竇加生前沒有展出,在他一九一七年逝世以後,石膏原模保存不易,在一九二一至二二年間,陸續被翻鑄成銅雕。許多美術館也都保有這一套作品,做為對竇加實驗性雕塑的了解。
有點希望台灣可以與世界同步吧,因此開始撰寫這本《破解竇加》。
竇加,對一般大眾而言,最熟悉的就是他芭蕾舞主題的系列。但是竇加創作的面向十分寬廣,他的作品涵蓋好幾個不同主題,這本書從他最早的自畫像和家族肖像談起,探索竇加的貴族出身,以及他扎實嚴格的古典人文背景。
他的「祖父像」、「貝列里伯爵家族肖像」都是他父系家族的尋根,也是他展現古典繪畫基本功的作品。
從貴族出身,竇加卻沒有被貴族的身分框架局限。竇加在一八六二年前後認識馬奈,受到現代美學啟發,從貴族的古典世界走出來,面向正在變化的工業革命城市,城市的中產階級,城市的賽馬賭博,城市的歌劇院與芭蕾舞,城市的咖啡廳,咖啡廳角落孤獨落寞的女性,竇加看到了新興城市的熱鬧繁華,也透視到繁華背後人與人疏離的孤寂與荒涼。
竇加比同時代的畫家都更具深沉的思考性,因此沒有停留在五光十色的繁華表層,他的畫筆總是透視到更內在的人性。
在一個擠滿芸芸眾生的城市,竇加同時看到了繁華,也看到了荒涼,看到了熱鬧,也看到了孤寂。
他從貴族的家庭出走,接觸到母系家族美國路易斯安那州紐奧良豪宅,舅舅繆松忙碌於棉花交易市場,竇加因此畫下了最早資本主義的市場景況。他的父親、弟弟都活躍於金融銀行業,竇加也幾乎是少有的一位畫家,涉足股票市場,畫下了當時猶太商人操控的股票交易炒作。
竇加的繪畫,像是一個時代橫剖面的縮影,貴族、中產階級、金融業、股票、棉花交易、賽馬、芭蕾表演,全部成為他的繪畫主題。包括他和卡莎特交往的十年,因為陪女伴挑選時尚品牌的衣服帽子,竇加有機會長時間觀察都會女性時尚的主題,留下了一個時代流行文化的面貌。
不只如此,走出貴族養尊處優的優雅驕矜,竇加在巴黎這繁華城市也看到了擠在邊緣辛苦求生存的勞動者,他畫了一系列當時被壓在社會底層的洗衣女工。這些工作時間長達十幾小時,沒有任何福利保障的女工,疲憊、睏倦,一面熨燙衣物,一面打呵欠,她們卑微辛酸的生活也都記錄在竇加的畫中。
竇加看到的不只是社會底層的洗衣女工的辛苦,他逐漸也轉向了世俗還沒有人揭發的性產業中妓院的女性生活。他和文學上的莫泊桑一樣,用顛覆世俗歧視的角度,重新檢視女性用自己身體做交易的事實。
竇加後期許多女性裸體,因此遠遠不同於傳統學院模特兒的優雅、美麗,他大膽畫出在私密空間擦拭下體、胳肢窩、腳趾的各種女性動作,這些不預期被別人看到,不預期要取悅他人的身體,不優雅,不美,可是,是不是更真實的身體?
竇加是顛覆者、革命者,他提出一連串對生命的詢問,不滿足歷史總在原地踏步。
竇加一直是難於歸類的畫家,他參加印象派,他又說:我不是印象派。
僅僅從美術畫派看竇加,或許不容易看清楚;竇加關心人,「人」才是他的永恆主題,貴族、芭蕾舞者、洗衣女工、妓女──芸芸眾生,回到「人」的原點,都是竇加筆下關心的對象吧。
亞洲大學籌辦竇加大展,展出七十四件銅雕,展出「十四歲小舞者」,也商借了北九州竇加畫的「馬奈夫婦肖像」,二○一五年六月在台中展出,台灣在全世界為竇加慶生的同時,也有了參與的機會。
僅以此書為竇加慶生,也向竇加致敬。
二○一四年十月八日蔣勳 寒露過一日 於八里淡水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