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此刻,能夠回到高中該有多好呢?
那我們就可以一塵不染,
女孩愛上女孩地,重新開始。
就差那麼一點點,我們就能夠在一起了,
雖然很遺憾,但是拜託妳永遠永遠,
不要忘了我。
「這是一本只有曾經當過高中女孩才會懂的小說。」
美人魚的故事當然是個淒美而絕決的愛情故事,然而,借用張愛玲的話來說──紅玫瑰終究只會是蚊子血,而白玫瑰也終將敗壞成為一粒飯黏子。藉由美人魚故事作為一成功的互涉文本,《備忘》展現了一種敘事的可能──那是每個女孩都曾懷抱的青春綺夢,愛戀的哀愁,心中永不再現的奇幻異境。有哪個女孩不曾有過那樣一兩個曖昧而纖細的,秘密替代了一位男孩、一種生活,替代了心中最柔軟部份的手帕交呢?但我們也必然知曉,對多數人而言,那些故事終究是「回不去了」。藉由《備忘》,廖之韻為我們建造了一座用以憑弔青春的神廟,女孩與女孩(以及其他女孩)永恆的「純真博物館」。──小說家.伊格言
這是故事的故事。
不喜歡說話的晶,宣稱把自己都寫給了小狐。從世界各地寫給小狐的信,不管對方是否收到(或是否真的寄出了),她將她跟小狐的故事,用自己的方式重新寫了一遍,宛如蜘蛛織網般的將他們周遭的人事物都編織進去,或是捕獲了一個又一個的故事。小狐也寫給晶,但簡短得像是簡訊,而且訴說的全都是自己的事。
兩個各自說著故事的女孩(女人),一個在世界各地浪遊,一個在固定的日常生活中想著流浪,看似沒有交集的告白,卻一一釐清了生命中的過往,並且疏理開了一個未來的可能。
彼此間的眷戀,就像用故事在說著另一個故事。除非進入故事裡然後再走出來,否則永遠不知道這是個怎樣的故事。
本書透過旅行寫出了女子間的美麗與哀愁,也許愛著,也許無奈,在出走與回家之間徘徊。
這是終局的開始。
作者簡介:
廖之韻
詩人、作家、肚皮舞孃。1976年誕生在這世上,成人後領有臺大公共衛生學系與心理學系畢業證書、「婦女與性別研究」學程證書,最近還考到肚皮舞丙級教練證照。
雙子座B型。外表有一點兒冷,其實很熱情;理性與感性並存;欣賞光與影共存的世界;雖然下雨天會感到鬱悶,但仍努力過好每一天。
曾任出版社與雜誌主編、聯合報副刊繽紛版專欄作家,目前專事創作、跳肚皮舞;得過一些文學獎和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補助,作品曾收錄在年度臺灣詩選、散文選,並被翻譯為英文、韓文發表。著有散文《我吃了一座城》、現代詩《以美人之名》、《持續初戀直到水星逆轉》
章節試閱
〈因,愛〉
晶:
收到妳寫來的信了。
此時此刻,妳在哪裡?
我該如何回信給妳,以及
這當下──
小狐
〈從盡頭開始〉
小狐:
現在是凌晨十二點半,太陽在日落與日昇之間徘徊。
我慢慢地走。
不急著擠到崖邊,人群已經過多,讓這本該寂靜的時刻顯得興奮莫名,就像最先迎著曙光的人子一樣,激動的情緒一波高過一波,臉上滿是雀躍,而未來就這麼開展了。
也許,這只是夕顏。越過黃昏,無限好的夕陽又無限延長餘暉,穿透層層雲霧的陽光經歷百轉千折後散向各方。抬頭就是天光,星月不見蹤影,人們就算睏倦了也捨不得睡去。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也總要先分得清日出跟日落。
日不落,日不昇。
我夾在時間的縫隙裡,漫無目的。
跟妳說再見後,經過了多少時間,我計算不出來。幾時幾分幾秒,除了趕飛機之外,在妳我之間應該不具任何意義,連約會也沒那麼準時。但是,我始終記得那一年那一月那一天,我們之間滴滴答答的計時就這麼開始了。
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常常從一句話或是一次碰撞開始。有時候是演練了好些天的精心安排,有時候是比彼此相識還要來得偶然的偶然,然後在千千萬萬的瞬間,情牽於此。不管是刻意或是偶然,我們的靈魂大概在過去或是未來就已經擦出了火花,只是在此時此刻想起了那溫暖與光亮。還有那纏纏繞繞的依戀,像黏著塵埃與水氣的煙,就算再用力揮動衣袖,也不可能完全揮散。
妳大概會笑我那一知半解的宿命觀跟因果論,但回過頭來又用一雙黑亮水漾的眼瞳盯著我看,說妳能理解我的所思所想。
「妳又不是我,怎能說了解我?」我想起那個關於魚快不快樂的論辯,照樣照句想要挑起爭端。
「妳也不是魚。」妳馬上知道我想到了什麼,又說:「況且,我了解的妳是從我所知所想去了解的妳,不是別人了解的妳,也不是妳自己認識的妳自己。」
「喔,也是。」我根本無意與妳辯論,只是想找些話來說,「其實,我也不了解我自己。」
閉上眼睛,風從露出的耳朵旁騷過,癢癢的、涼涼的,讓我回到了那夜我們同宿的大床上。
在妳的房間、妳的床,我們並臥在一塊兒,床邊還有打地舖的童童。童童人如其名,就像個孩子似的,愛笑、愛哭,不若我們(也許只是我)那麼彆扭。她睡哪裡都行,卻寧願在我們旁邊睡地板,也不願獨自睡在另一個空房間。誰也沒料到,再過一年她會發生些事情。有時候不禁會想,是否我們應該再對童童好一些,給予她更多的關愛,而不是在那陽光般的笑容和熱情下,只顧著汲取自身的養分與溫暖,卻忘記了陽光背後也有陰影?這念頭偶引發我莫名的罪惡感,因為童童對我如此好,我卻視而不見或是故意不去理會。童童應該不知道我會這麼想,就算知道了,她大概也會裝作沒事,反倒笑起我的自作多情。唉,討厭的童童,這也是我始終沒跟她認真的緣故,就怕認真了,最後落得被訕笑的尷尬。
我繼續走著。太陽停在那兒,一動也不動。不很明亮,也不怎麼黯淡。微微的光照下,天氣是陰是晴也說不定。若以我們亞熱帶氣候的觀點來看,這需要穿上風衣和圍巾的溫度加上灰濛濛的水氣,應該算是陰天。但以當地標準而言,這是個大晴天了。
瞧,太陽不是出來了嗎?就算前一天下了場雪,路邊石子上都結了層霜,路面透著潮溼,可是現在無雨、無雪。而且,此時可是三更半夜,不僅是永晝的季節,還看得到太陽,該要惜福了吧!
妳知道我喜歡陽光到近乎病態的地步。一年四季也只有在夏天,我才能真正感覺得到自己的存在。其他時候,就像是陷入混沌一般,或是沉入深深的睡。
那一晚,童童已經熟睡。遮光的雙層窗簾密合地貼在一起,室內就是純粹的黑。可是,久了,待瞳孔適應了這夜色,也不知道透過哪裡來的光,竟能看清大概的輪廓,以及睡在旁邊的妳。
我們呼著氣音,小聲說話,比一隻蚊子飛過還要來得不惹人注意。話語在我們的唇舌間流轉,絕非嚴肅的話題,也不是白日嬉鬧的笑語,更離濃情蜜語很遙遠,這是只屬於睡前的枕邊話。
我怕黑,從小到大睡覺都要開盞小夜燈,除非有人陪我睡才願意關上燈,然後慢慢適應只看得出輪廓線的房間,以及身旁的那個人。
那人是誰?
午夜,鐘響之後又是新的一天,從零時零分零秒開始。
應該是高三吧!收音機那頭傳來了弦樂器演奏的國歌,我當成背景音樂聽著,也算稍稍驅除隱然心中那關於夜的恐懼。就算現在已經沒有什麼地方在唱國歌,起碼也算是「正氣凜然」的歌曲,多少會有嚇阻群魔亂舞的作用,至少我是這麼認定的。我就是怕鬼。可是好萊塢電影裡的西洋鬼我可不怕,那白著或青著張臉又血肉模糊的由超高化妝技術弄出來的鬼臉,頂多看了噁心而已,算不上真正的恐怖。真正讓人背脊一涼的是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出現什麼東西的無預期感,或是突然瞥見的不知道是什麼的鬼影。
那鬼影會慢慢朝人逼近,要不也在某個距離內直瞪著人瞧。鬼影的眼光並不強烈暴躁,只是幽幽怨怨地勾著,若有似無,怎麼也擺脫不掉。
我是真怕。
當國歌唱完,廣播主持人連串的早安晚安問好聲緊接著響起,「又是美好的一天!」我整個人轉向位於右手邊的音響,屁股仍黏在書桌前的椅子上,只是上半身轉了過去,直視那附有收音機功能的手提音響。墨黑的外殼,上用金色的字漆著廠牌名稱跟按鍵符號,兩個大喇叭位於最左右兩側,外罩著格子狀的殼,聲音就從這裡擠了出來。廣播主持人的聲音聽起來是個三十多歲的男性,雖然每個晚上我都扭開這個頻道,但完全不知道他是誰,只記得了這個聲音,是開朗中有些玩世不恭的調調,甚至讓人以為他留了滿臉大鬍子。
從頭至尾,我根本不知道是誰在主持這個午夜節目。只是喜歡聽國歌唱完後,那一連串緊緊跟隨的熱鬧聲。真的是從喇叭的格子網罩中擠出來的!通通擠成了細條狀,嘩啦啦地,像節慶時放上天的彩帶,也像拉炮爆開後的彩色屑屑,是會黏在人頭髮上的歡愉。等到下一段節目開始,我離開椅子,背靠著牆直挺挺地站立著。書桌緊挨著牆壁放置,剛剛好卡在牆角的地方。若坐在桌前,正前方是一面牆,左邊也是一面牆,我就貼著左邊的這面牆一動也不動。手上拿了本英文單字本,一頁接著翻過一頁,應該是在背單字,卻又不太認真。我不信光靠背英文單字,英語能力就可以好到哪裡去。可是,高三了,明天的小考要考,下個月的模擬考要考,再來的聯考也要考。試卷上全都是白紙黑字印的單字,再由這些字串成了句子、組成了文章,幾經廝殺,最後的最後就成了自己手上的分數。
我的英文成績向來普通,不特別好也不特別差,總是個可以交代過去的分數。一般以為讀自然組的人,文科大概好不到哪裡去。妳知道我又不全然是這樣。國文成績是好的,作文是好的,語感能力也是好的,唯獨不喜歡英文。不喜歡的科目,要成績好,除非真的發狠槓上了,或是委屈自己在這方面下了功夫,不然哪有成績好的份兒?我可是完全沒那個心。考個差不多的成績就行了,反正最後是看各科加在一起的總分,不足的分數就用數學、物理來補。
我不喜歡英文,多少還是會應付考試。我也不喜歡說話,卻是連應付都懶了。
學校裡,若沒人找我說話,我可以一整天都噤聲。很多時候,我只是在旁看著同學的瞎鬧,沒有實際的參與進去,但妳們還是當我是一夥的,以為我是個性文靜了點。
妳們都說我的模樣可愛和脾氣好。一雙洋娃娃般的大眼,淺淺的笑渦,怎麼看怎麼無辜樣,讓人忍不住想逗弄一把。就算逗弄了沒有多大反應,也讓人樂了起來。
可是,妳看到我眼瞳裡捂著深不見底的黑嗎?
這黑,是悄悄上了身的。
此時,在陽光襯托下的午夜徘徊,因為天氣好而人愈聚愈多。
我突然湧現一個有趣的念頭:這裡應該不會出現吸血鬼,因為永晝的時候會沒辦法出來覓食而飢餓至死,永夜時則因無法入眠而累死。
妳大概會說哪有這麼笨又那麼弱的吸血鬼吧!然後,我們又是一陣笑。
笑完之後,又各自發呆,或是四處張望。
我的時間被打亂了。
迷惘而困惑。像是一隻剛死的鬼,還透著微熱,還沒弄清楚怎麼回事就飄離了肉身。雖然輕盈得好似可以隨心所欲,卻失去了方向。
像是一些話,本來應該說出來的。因為某些原因,又被吞了回去,或是消失了。這些夭折的話語,久而久之,積累成了一種靈。也許是類似靈的東西,像黑霧般慢慢侵蝕人心,反噬應該成為它主人的人。
把出口堵塞住,只為了替自己找到另一個出口。
那樣的出口,困住了人。
人又說不出話來了。
如此,反覆著沒有休止的悲傷。
憂鬱不斷發酵,不斷膨脹,不斷將已成形的世界擠壓、變形。最後才發現,根本上是一無所獲,也一無所失。
那些本來應該被說出來而又說不出口的話語,依然說不出來。
甚至,根本忘記要說些什麼。
莫名的,肩上多了黑色的紋身。
如此而已。
妳知道嗎?
我來到這裡已經一個星期,繞了大半個斯堪地納維亞半島,吃了過多給觀光客吃的鮭魚,以及飽覽了人們說的自然風景,那森林、那狹彎、甚或那開了遍地不知名的小黃花,都讓我睏乏得想睡。唯獨現在是清醒著。清醒著想起那夜我們同睡的床,以及關了燈後的黑。
我見著了妳。先是隱約的臉部輪廓線,再來是妳張著的眼瞳透出來的光,然後似乎連妳臉上的小痘痘都看得一清二楚。
最後,我發現了妳雙眼中的我。
我把身體往被子裡縮,蜷著身體,翻個身背向妳,閉上了眼。
「會冷嗎?」妳問。
「沒……」我用更細小的聲音回答妳。
「我習慣開冷氣睡,會冷要跟我說。」
之後呢?
那夜,我們面對著面或是背對著背,或是誰閉著眼朝向另一人的背,或是朝天花板的方向不確定誰先睡著了。反正,我忘了。
我忘了—多麼簡單的三個字,也可以形成一種藉口,讓人莫可奈何。
妳會記得多少?
想到如果我問妳記得多少大小事,妳也許會思考幾秒再一臉正經地跟我說,「有時候不是記得或忘記多少的問題,而是妳確實經歷了些什麼,這就形成了妳的現在……」
不禁失笑,但要忍住,以免身旁的人以為我是瘋子,或是追問我究竟在笑什麼。這些想東想西的念頭,總是難以跟別人說明的,不是嗎?
因為想妳。
想久了,卻想起學姊。才一百五十公分的個子,站在學生會的主席臺上卻顯眼得很,有著跟個頭不相稱的氣勢。
小高一的時候,不知怎的我被選成了班代表,要去開學生大會。學生會對於剛入學的新生而言,有些忐忑,也有些看熱鬧的味道,一切都那麼陌生,連發言的形式都搞不清,頂多等到要投票時舉個手而已。許多人三三兩兩的在小聲說話,我則四處張望。等到會議正式開始,我才發現那像洋娃娃的小個子學姊,就是學生會長,而且據說辯才無礙又有著硬脾氣,替學生向校方爭取了不少權益,像是襪子的顏色不再限制要穿白襪子就是學姊爭取來的。我低頭看看腳上那一雙黑色有暗紋的襪子,整個陷在高筒球鞋裡,只露出邊緣的一圈黑,心想幸好有學姊在,才不用穿白襪子。
我不喜歡穿白襪子。白襪子看起來過於乖巧,像個長不大的孩子,而且聽人說喜歡穿白襪子的男人有處女情結。我不是男人,但聽到這樣的說法,卻更加不喜歡穿白襪子。
學姊個子雖小,身材比例卻很好,是那種會讓人想一把抱上去的勻稱。每一次學生會議,學姊在上頭主持,我都饒有興致地在底下觀察著,久了,竟成為一種習慣,讓我的目光不自覺地會移向學姊的身影。不管在哪裡。
有一次,我經過學姊的班級,她坐在分隔教室跟走廊的窗戶上,兩條腿在那兒盪呀盪的,幾個人站在走廊圍著她聊天,氣氛非常熱絡。我看了一眼,直接穿過人群望向學姊,學姊應該也發現了我的視線,卻不以為意地仍跟旁邊的人聊個沒停。
學姊的黑皮鞋配著白襪子,而且是什麼花樣都沒有的、最樸素的學生襪。
我只是經過而已。
「很多人都喜歡她。」高二時,一次經過學姊教室,妳說。
「誰?」
「就是那個前任學生會長,不是這班的嗎?」
我點點頭,妳卻眉頭一皺,小聲說:「我覺得還好……」
我們高二時才分在同一個班,那時候跟妳走得近沒多久,妳不知道我高一時做過班代以致於跟這學姊有些微的交集。妳自顧自地說個沒完;我有些窘。
為什麼我不能自然而然地跟妳說「對呀,我以前當班代的時候就見過她了……」或是「其實我覺得她滿可愛的。」諸如此類的話語?我一句也沒說!
那次我們路過了學姊教室,但沒見到學姊。
之後,我以為我忘了。
那一年聯考,學姊考了個自然組全國第一名,硬是把隔壁男校的成績壓在底下,讓我們一陣暢快。但是,過一陣子又有人說她在那個多少人擠破頭想進去的第一志願科系適應不良,也有人說她休學出國去了,更有人說她已經進入美國的某名校就讀。學姊幾乎成為一則傳說。
我以為傳說總是需要加油添醋的述說者、好奇的聽故事者,以及當事人的不在場或模糊存在。還有一些些遺忘。
不知道為什麼,三不五時就是會從不同人那裡聽到學姊的消息,卻又不那麼斬釘截鐵,通通都脫離不了「聽說」、「好像」、「似乎是」等等字眼。
不確定的事實,更加惹得人們熱切地傳播。這是為了互相驗證嗎?所謂的事實可以用多數決嗎?或是,一群人的意念,真能影響另一個人的行動……或記憶?
往後幾步,當人群都擠在崖邊欣賞午夜太陽時,我進入幾個大圓盤的行列中。看說明,是「母與子」和「世界兒童紀念碑」。母與子的雕塑面朝陽光的方向,其中那個孩子指向七個圓形雕塑,說是由七個國家的兒童利用粘土製作而成的作品,希望傳達合作、友誼、希望、快樂。母與子的雕像,我沒什麼特別感覺,倒是這直徑跟人差不多高的七個圓盤「世界兒童紀念碑」插立在這極北之之地,讓我陷入迷惘,然後發笑。
這算達到「快樂」的效果了嗎?
假如這讓當初舉辦這計畫者或是自認公理正義有良善心腸的人們發現,大概會對我皺眉。但是,如果我跟妳說,這與其激起我的同情心或同理心,不如說引發了我的玩心,妳應該會跟著說,「對呀,就是這樣!」
就是這樣!要找到能不經意對我說(或是讓我說)這種話的人,寥寥無幾。有時候不禁恐慌,如此下去,我會不會在妳(或你們)對於我的言語表達的溺愛之下,逐漸喪失了口語能力?因為,妳知道的,「就是這樣!」
說實話,這些雕塑本身排列得自成秩序,可我卻替自己造了個迷宮,在裡面遊盪,故意因為找不著出路而徘徊不去。奇特的是,此時此刻,竟沒人與我站在同一地方。這「雕像區」是我佔領的王國,而我在自己的王國裡享受一個人的迷途。
仔細看,在本該是夜的日光中,雕像上有童童的影子。(當然不可能是她!)
其實,後來,我還見過學姊一次,而且始終記得。
那天,雨大得驚人,就算撐了傘也是一身濕。我索性站在騎樓底下等待,看過陣子這雨會不會變小一些。騎樓邊上站滿了躲雨的人們,因為不喜歡跟人擠,很自然地站到一群人的後面。百無聊賴打量著周遭,前面的前面,竟是熟悉的學姊的背影。學姊幾乎全身濕透,髮梢還滴著雨水,白色洋裝下透著若隱若現的胸罩肩帶。我的心臟頓時跳得好快,有些不敢相信地再三確認,就是學姊沒錯。算起來,我高三,學姊大一;一個才升上某一團體裡最老資格的位子,一個又從最新鮮的開始。我往旁邊挪了挪,好瞧見學姊的臉。儘管只看到三分之二的側臉,仍發現學姊皺著眉頭,滿臉不悅。
她從背包裡掏出面紙擦乾臉上的雨水,又用面紙在身體上下隨處按了按,雖然沒有完全乾爽,但也不至於那麼濕答答的。我把學姊的一舉一動都看盡了。雨勢愈來愈大。擠進騎樓走廊的人多了,我又往後退了些,整個背幾乎是貼在服飾店的櫥窗玻璃前。店員出來探看,沒說什麼話,只是挪了挪店門口的傘筒,往我站的地方靠近了一點。
我回頭看店員在做什麼,同一時間學姊大概也轉過了頭。
(她看到了我身上的制服,給了我一個善意的眼神,還有一個淺淺的笑。)
待我回過頭來,學姊的目光正從我身上逐漸抽離。這只是瞬間,只是個足夠讓我推開人群奔向大雨的瞬間。我衝了出去。傘開花了。淋了一身濕。浸了水的制服貼在肌膚上是冷的,可是內裡又有一股熱不斷往外竄。我管不著,只是快步走著,想要走得離學姊遠遠的。
我竟然傻得去想:學姊是不是在看我呢?她認得我嗎?就算認得又怎麼樣呢?兩人從未打過招呼,我甚至連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究竟,什麼是我最想說的話?
從前三更半夜聽廣播時,常聽見這句,「……這是我最想跟他說的話。」電台開放聽眾call in點歌,雖是三更半夜,在這節目前,醒著的人似乎比睡著的人多,真能打電話進電台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聽起來有些憂傷的女性聲音,從喇叭孔被擠了出來。我常常沒注意到這聲音點了什麼歌,和主持人聊了些什麼,只聽見了最後面的一句,「這是我最想跟他說的話。」究竟要說什麼話呢?我會好奇地放下手中的課本,離開書桌旁,跪坐在音響前方,等著聽是哪一首歌。
往往未果,就被滿身酒氣的姊姊闖入我的房間。她大我六歲,每次都是不敲門就直接進來,好幾次還是在我換衣服的時候。就算抗議不下數次,姊姊總說:「又不是在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幹嘛不能讓人知道?況且,誰叫妳自己不鎖門?」可是等我一旦鎖門了,姊姊又有話說,而且是對爸媽說:「你們看,小妹每天鎖著房門不知道在裡頭幹什麼?我們家就這麼幾個人,有什麼好防人的?」慘的是爸媽也站在姊姊那一邊,我只好在換衣服的時候才鎖門。平時房間門關是關了,卻像個虛應故事一般。
姊姊的身體才進來半邊,我像隻訓練有素的狗,倏地站了起來,條件反射地擋在姊姊前面。畢竟,怎麼樣還是要捍衛自己的地盤,別讓人得寸進尺。
下班後應酬完的姊姊,拚命工作又微醺的模樣其實很惹人憐愛,不過這只限於眼下的瞬間。不管怎麼樣,姊姊還是姊姊,永遠不會變。
「在聽廣播啊?什麼節目?不是高三了嗎?這麼安逸,行嗎?」對於一半被擋在門外,姊姊很是不滿,故意提高了音調,弄得非要把爸媽都吵起來的模樣。
雖然心想回罵,「不關妳的事,什麼時候輪到妳來管我了!」可又沒真的說出來,我只是把她往外推,關上門,按下喇叭鎖的扭。
喀嚓!喀嚓!然後又是砰!砰!砰!
姊姊先試著扭轉門把開門不成,便開始瘋狂敲門,「妳幹嘛不讓我進去?」
我在門後猶豫了一下,決定不理姊姊,轉而瞪著音響聽廣播。已經到副歌了,王菲唱的〈棋子〉,從喇叭的縫隙中溢了出來,朝四面八方飛去。我俯下身。跪坐在地毯上,像是火熱而深情地親吻著戀人,整個上半身幾乎都趴在音響上。雙手環抱著胸前的聲波鼓動。想要把這些聲音都收攏起來。
如果可以全都收起來就好了。
結果,我從沒聽過妳在我滿二十歲生日時點給我的歌。那個午夜,鐘響十二,當時以為會如何轟轟烈烈的時刻,現在我一點兒也想不起來我幹什麼去了。反正,不是跟妳在一起—妳正忙著打電話給電台,點歌給我。
「就是這樣!」我會斬釘截鐵地在心中說著。
在心裡面說的話,能傳達給誰,從來沒有想過。世界這麼大,而且除了這個世界,還有別的世界,別的次元,別的什麼的總會有人聽到。
被風散播的植物孢子,可以飛得多遠,又能在哪裡生根錯結,豈又是原本的母株能預料到的?說不定,一飛就飛過山河,長成了一個人眼底的花朵,又被另一個人收進了心底。
話語也隨風。
說出口的、沒說出口的,都有陣風吹送著它們。
逐漸擴散著,占領地盤,又不斷延伸、拓展,直至混沌。
起初只是悶悶的疼,久而久之就成為習慣,然後察覺不出任何不適。
彷彿天生就該如此。
看不出來的僵硬肩膀和發痠的肌肉,都是女孩那白皙肉體上的新花樣。
有人來喚我過去崖邊,說在那裡才能完整地欣賞子夜太陽。
不落日,日不落。
非得要靠得那麼近,才能被光照耀嗎?如是,我們這亮晃晃的天,如何解釋?
我戀戀不捨我的迷宮,又多貪得了幾分鐘—如果時間還具備意義。
那麼,換成時光吧!
時光靠近又遠離,快到讓人覺得慢;反之亦然。妳的時光與我的時光,如果可以分開,不就也能聚合在一塊兒?妳的時光與我的時光,也許不能這麼稱呼與計算。我想,時光會說:「你們別拿我玩!」
我們要玩什麼?
我離開這雕像群,童童的眼淚飄到了我的眼角,風一吹,散了,說不出的涼。
她總是笑著。她總是哭著。
妳發現了嗎?
唉!嘆息似乎不適合這裡。每個人發出的都是讚歎與哆嗦。我整理好掉下一半的圍巾—那是我跟一位同伴借的,沒想到炎夏還會這麼冷—往人群走去。看似擁擠的聚落,其實哪裡都有空隙可供穿越,像是手中有根魔杖,一揮,人們就自動分成兩半讓我過去。
這是夜晚,也是白晝。懸在軌道一半的太陽,不知夸父該往何處追逐?
我就站在這裡吧!
在最外一圈的位子,挨著圍欄,離真正的崖邊還有些距離,可也夠邊緣了。天是灰的也是亮的,海是灰的也是亮的。天被海浸濕了大半,海被天曬乾了大半。以為是海平面的那道線,可比它高的地方又隱隱有船隻航行,像漂浮在空中或是某個平面畫布上。理應遙遠的航道,卻清楚地留下幾行船行過的水痕。我彷彿聽見了些聲音。不是旁邊人們的碎語、摩擦、腳步聲,那聲音是從海與天、日與夜的交界處傳來的。
世界比我們想像得還熱鬧,也更寂靜。
妳到底點了什麼歌給我?我一直想問,又每每忘記。不過,極有可能是妳故意不讓我知道;因為時效已過。妳應該沒那麼壞吧?—「很難說。」我想。
下次見到妳,一定要讓妳告訴我,那一夜妳究竟打了多少通電話?
在這邊界、交界處,我像顆飄呀飄的氣球灌滿了氦氣—那被歸為惰性氣體一族卻輕得可以上天的有趣玩意兒。
曾經,好一陣子我整個人沉在音響上。貼近喇叭孔讓聲音出來的地方,聲波脈動隱隱地衝擊著肌膚表面,像有無數個小手搔著、撩撥著身體的每一個癢處。想笑呢!我抿住雙唇,忍著不發出笑聲。
「我們先進廣告,接下來是……」一首歌一下子就沒了,我嘆了口氣。妳曾說我的嘆息像是少女的嬌嗔,但我本身卻是無知覺的。只是嘆口氣罷了,瞬間也會消失在幾千幾萬次的呼吸聲中。有時候,甚至不自覺曾嘆過這口氣。這口氣頓時成為廣播節目裡的廣告,強力促銷某個新發售的果汁汽水,是那種搖一搖打開後會冒出氣泡,假裝成香檳的無酒精飲料……愈來愈沒興趣,覺得無聊了呢!
「好無聊喔!」我們常掛在嘴邊的嗟嘆、藉口、發語詞,往往是一場冒險的開始,或是企圖製造一場冒險。
那一年,高二剛分班,暑假作業規定寫的一篇讀書心得,我花了三個晚上寫了五千字,純粹是因為好玩。不知道從哪兒冒上的念頭,就是想寫,而且是抱持著找樂子的心態去寫的,因為從未寫過這麼多字的文章,試試也有趣。雖然是好玩才寫的,老師打了什麼分數,我卻是十分在意。發還作文本的時候,我拖到同學都拿得差不多了,講桌上只剩下零星的幾本,才假裝不經意地繞過去取回自己的那一本。用紅筆端端正正寫的「90」懸在文章題目上頭,翻到最後一頁,卻不見半點評語。這分數大概是少見的高分,通常作文分數拿個八十分以上就算高的了,可是不見老師的評語,讓我有些失落。習慣上國文老師總會在文章末寫一兩句評語,雖然不見得真對寫文章有幫助,我還滿喜歡這些評語的。
偷翻那仍散落在桌上尚未被取走的作文本,除了分數和圈點的痕跡,也可見一兩句簡短評語。唯獨我的沒有。我不解,又不好去問老師,更沒跟任何人說起,只有把納悶收在心裡了。後來想想,我應該是偷翻到妳的,老師似乎在上面寫了「觀察力敏銳」之類的話。
整個高二我都跟妳混在一塊兒呢!我喜歡妳細長的鳳眼,而且身材修長細瘦,又尖牙利嘴,整個人就像掛在崖邊的瀑布,嘩啦啦地奔流不已。常想著,人若在妳附近,很難不被這瀑布濺得一身濕。雖然,有些時候,不喜歡妳對大家一視同仁的關照。更多時候,我注意著妳。
在別人眼裡,我們的交情大概沒多好,可也沒多壞,可能比一般同班同學親密些。起初,我還跟自己說不喜歡妳呢!可是相處上又常與妳走得近。真矛盾!不是嗎?
那一次,我們相偕上樓梯,妳的手很自然地攬著我的腰,說:「嘿,沒想到妳的腰真細!」腰細不細,眼下我不是那麼在意,倒是妳的手浮貼在我的腰上是個問題。一股熱流從妳的掌心竄到了腰腹,然後直入心頭。酸酸麻麻的,又溫溫熱熱的。—怎麼今天這瀑布水變成溫熱的洗澡水了?這樣舒服!我不禁興起了些許羞赧。妳這樣摟著我,就像戀人一樣。我只好輕輕撥開妳的手,妳卻笑出了聲,「唉呦,是不是情侶都這樣相互摟著走?」我回妳個白眼,卻是微笑著擠出嘴角旁的笑渦──好尷尬呀!
妳的手倒是拿了下來。從一樓走到三樓教室,兩人均沉默著。
妳想的,跟我想的,會是同一件事嗎?
那時候,我們都沒談過戀愛,不像歐陽有個會開車載她出去玩的大學男朋友,也不像安有個每天放學會來校門前站崗的「親衛隊長」。我們跟學校裡的多數女孩一樣,見了男生要不嫌煩,要不就是互相爭個高下。跟男生談愛情,還談不到時候。
有多久了呢?我的身旁始終有人來來去去,曾經那樣單純的、孤獨的、被隱藏的愛情成了失落的樂園,我想我應該記得那樣的感覺,可又發現在我擁有了一次次戀愛經驗後,也逐漸失去了什麼。
不可能永遠光明或黑暗,怎麼樣都是拉扯後的平衡。
我把我寫給了妳,卻是說不出話來了。
世界上的第一句話是什麼?
最後一句話又會從哪裡說起?
嬰孩的啼哭聲,將逝者的遺言,每個無所不在的夢囈,記憶裡似乎有這麼一段。
時時刻刻,生生滅滅。不清楚怎樣清楚。
噤聲。我們說。
這夜已經夠吵了。
噤聲。我們說。
這夜已經長出藤蔓,隱蔽了時光。
纏上身的,吞吐曖昧的,在心窩背面黑了一片。
展翅而翔,如此美麗,又如此殘破。
不如像那飄蕩的靈,無恃無依,卻悄悄靠在誰的身上。
拍拍妳的肩膀或是拉拉妳的頭髮,引起妳的注意,再趁隙丟個紙條過去。什麼時候開始,我養成了跟妳傳紙條的習慣?好多話,我都是這樣跟妳說的吧!而且不等下課。因為上課時候天馬行空的念頭,待下課時常常覺得也沒什麼重要,就會不想提了,或是根本忘了前一分鐘究竟在想些什麼。難得想說什麼,就在當下寫在小紙條上,向前丟出去,也挺方便的。
於是,我習慣了書寫。妳也陪著我。撕毀的或是收藏起來的隻字片語,裝滿了整個十來歲的抽屜。拉開,怕不小心散了。關上,又回到誰也見不到的宇宙裡。
我跟著太陽移動的方向轉頭。清楚而明白地感覺到地球也跟著轉動。位移的大小,相對或絕對的距離,物理認知與心理感覺的差異,我試著不去分辨眼前的光亮來自何方。
天之涯、海之角,人們簇擁著耽戀時間交錯的曖昧。
我一個人,也不。
荷索導的電影《玻璃精靈》開始了很久很久才有人說出第一段話:「我眺望遠方,望向世界盡頭,在今天日暮西山之前,末日會來臨。先是時間靜止,然後天崩地裂,雲朵飛快地移動,大地一片熾熱,這就是預兆。這是終局的開始。世界的邊緣和萬物,接連坍塌崩潰,傾崩墜落……我凝視著瀑布急流,我感受到一股強烈的逆流,身不由己的被向下拉。我開始墜落,我因墜落而暈眩。」
這是終局的開始。
晶
〈因,愛〉
晶:
收到妳寫來的信了。
此時此刻,妳在哪裡?
我該如何回信給妳,以及
這當下──
小狐
〈從盡頭開始〉
小狐:
現在是凌晨十二點半,太陽在日落與日昇之間徘徊。
我慢慢地走。
不急著擠到崖邊,人群已經過多,讓這本該寂靜的時刻顯得興奮莫名,就像最先迎著曙光的人子一樣,激動的情緒一波高過一波,臉上滿是雀躍,而未來就這麼開展了。
也許,這只是夕顏。越過黃昏,無限好的夕陽又無限延長餘暉,穿透層層雲霧的陽光經歷百轉千折後散向各方。抬頭就是天光,星月不見蹤影,人們就算睏倦了也捨不得睡去。
日出而...
目錄
因,愛
從盡頭開始
愛,熱
穿過人魚海峽
熱,風
紅:展示誘惑
風,靜
迷路創世紀
靜,亂
蓮花開處,時間遺忘了
亂,心
我在春天離開
心,如
潮溼的陰鬱的我們以及蘑菇
如,果
因,愛
從盡頭開始
愛,熱
穿過人魚海峽
熱,風
紅:展示誘惑
風,靜
迷路創世紀
靜,亂
蓮花開處,時間遺忘了
亂,心
我在春天離開
心,如
潮溼的陰鬱的我們以及蘑菇
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