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得再遠,也會牢記家的方向
《候鳥來的季節》是一個描述家人之間的愛與犧牲的故事,也是兩兄弟之間的親情故事。
我的父母各自在貧困的大家庭裡長大,有時聽他們描述他們的成長歷程,總讓我感到悸動。在臺灣,很多家庭因為經濟上的困難,需要年長的孩子去工讀賺錢、甚至不再升學。有時犧牲的是女兒,有時犧牲的是比較不會念書的孩子。無論犧牲的是誰,在我的父母輩及我的朋友中,這樣的故事是如此常見,以至於大家都見怪不怪。然而,許多看不見的淚水,許多結痂的傷口,其實就藏在其中。
這個劇本是我在四年前就寫好的故事,中間經過許多人的批評與指教,到去年電影開拍前,已經修改到一百多個版本了。讓我訝異的是,這部以候鳥保育員為主角的親情電影,從劇本階段、拍攝後製期一直到試片放映時,四年來一直不斷遇到評審、劇組人員及觀眾對我說:這好像是我家的故事。每次聽到這樣的分享,我的心裡總是一陣悸動。因為我總希望這樣的故事只要發生在上個世紀的臺灣就好,我多盼望臺灣不要再有類似的故事發生,盼望每個孩子都能獲得豐富的教育資源、都能幸福地長大。
然而,真實人生裡,要像電影那樣有個還算圓滿的結局,其實很罕見。
這部電影,很幸運地找到小說家彭心楺,來將原創劇本改寫成小說。我跟她認識十年了,一直很欣賞她溫柔纖細的心和充滿詩意的文筆。我還記得,當年第一次讀到她獲得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的作品時是如何地驚豔。那如詩的文字,把一般人會大聲痛苦吶喊的亂倫故事,用舉重若輕的方式描繪出來,卻反而更讓人感受到哀傷的力道。所以,這次要將《候鳥來的季節》改編成電影小說時,我第一個想要合作的對象就是她。尤其她投入文學創作以前,曾當過多年的護士,還曾陪伴親友走過不孕症治療的艱辛歷程,對於書中主角夫婦治療不孕的痛苦有很深的體會,讓她來改寫這部劇本,我相信必能激發出另一種火花。
我很信任心楺的創作才華,她的小說全文我甚至沒有看過,就直接付印了。因為我相信小說跟電影本身的微妙差異,也是另一種趣味。最重要的是,在創作過程中,我和心楺都陪著劇中主角們一同走過生命的幽谷,一起哭一起笑,一起體會生命帶給我們的挑戰與意義。
過去這四年期間,我獲得許多天使的幫助,《候鳥來的季節》這部電影才得以完成。其中最要感謝的,是匯豐銀行(臺灣)、緯創人文基金會和觀樹教育基金會,在電影籌資最艱困的時候,慷慨資助我們完成夢想。但我知道對他們而言,更重要的是,希望這部電影可以發揮影響力,讓更多人回頭省視自己的家庭、珍惜自己的家人、關心自己的家鄉。這也是我在電影宣傳期更加拼命的原因。
研究報告指出,候鳥遷徙的旅程有時遠達數千海里,其間地形和天候的變化都非常巨大,牠們能夠安全無誤地飛抵目的地,往往是依靠太陽與星星的座標來辨別航向。而創作與宣傳這部電影的過程中,有時我不免覺得,自己就像一隻飛越重洋的候鳥,在寧靜的夜空裡,指引我的只有那隱隱閃爍的星光。
那種屬於家人之間深刻複雜的愛,就像星光一樣,帶領我飛越種種困難,完成《候鳥來的季節》這部電影。
年少時來臺北求學工作後,我只有在過年或掃墓時才會回老家一趟,彷彿一隻定期遷移的候鳥。由於父母很難理解我所追求的夢想,有段時期我甚至也很少打電話回家,因為真的不知道要跟他們說什麼。然而,自從當了媽媽之後,這個世界的色彩竟變得那麼不同,生命的意義也起了奇妙的變化,而我跟父母以及家鄉的疏離關係,也有了根本性的轉變。
也許,從某個角度來說,我們都是候鳥,在大城市與家鄉之間定期遷徙往返。但飛得再遠,也會牢記家的方向。
蔡銀娟
對談
候鳥再來的時候
──導演蔡銀娟╳小說家彭心楺對談電影《候鳥來的季節》
Q.可否請蔡銀娟導演聊聊《候鳥來的季節》的電影本事是在怎樣的契機下誕生?
蔡銀娟:這是一個家庭的故事,講一對設定是雲林人的兄弟。主要是因為我爸媽各自的原生家庭都有八個兄弟姊妹;我後來發現周遭很多親戚朋友,甚至是我的學生,他們有的也是在家庭較不富裕的環境下長大。因為經濟條件不是很好,父母常會面臨一個抉擇:沒辦法讓每個孩子都受到很好的教育,在這個過程中,可能有的孩子無法繼續升學,國小或國中畢業就必須出來工作,賺錢貼補家用。有的家庭可能犧牲的是女兒,或家裡年長的小孩,也有家庭犧牲比較不會讀書的小孩;不管犧牲的是哪個孩子,通常都會對這個孩子造成一些陰影,對於未來的人生發展,影響也滿大的。所以從這裡出發,我想要去寫這樣的故事。本來以為這個故事可能在上一代很常見,沒想到從劇本階段到拍攝完成期間,一直不斷有評審、工作人員或試片時的觀眾跟我說,這好像是在寫他家裡的故事。我還滿驚訝地發現,其實不管哪個年齡層,臺灣像這樣的故事,其實滿多的。本來是想寫手足、愛和親人之間的故事,只是在寫的時候,我想要呈現的議題比較多元,親情還有原生家庭造成的互動關係之外,再分別帶出各自家庭的問題:哥哥是候鳥保育員,跟太太因為不孕症產生了一些問題;弟弟則是臺灣勞工常見的狀況,娶外籍妻子,所以有外籍妻子的婆媳問題和文化適應的問題等等。
Q.電影的故事背景在臺灣的城鄉之間來去,當初是怎樣想到結合候鳥和現代年輕夫妻的生活?
蔡銀娟:我希望在片子裡找一個適合的象徵。片子裡的主角家民,從雲林鄉下來臺北念書甚至工作,就是在臺北發展的年輕人,每年可能只有過年或是掃墓時才會返回老家,就像候鳥一樣,在臺北跟雲林這兩個地方,季節性固定的遷徙。我覺得這其實很像我自己,因為我自己也是從中部來臺北念書、工作,然後定居,每年也都只有很少的時間會回家,就跟候鳥一樣。這些年來,因為在臺北成家立業,我有了小孩,也把父母接來,就變成在臺北的留鳥;候鳥跟留鳥之間這種象徵的替換,我覺得剛好也是片子裡一個很好的象徵。在片子裡面還有另外一個角色,就是從東南亞飛來臺灣的越南新移民,我覺得她其實也很像從東南亞飛到臺灣的候鳥。他們可能像很多在臺灣的外籍新移民和外籍勞工一樣,在臺灣以及本來的家鄉來回遷徙,有的可能適應得很好,就定居在臺灣,有了自己的後代,一代一代生育傳承;有的可能適應得不是很好,也許就回去,不再回來,或者就是兩邊一直飛。我覺得這個候鳥可以作為我們自己在臺北,臺北客的象徵,也能作為臺灣新移民的象徵。我覺得自己就滿像候鳥的。
Q.主要角色的設定過程是怎樣慢慢建構起來的?
蔡銀娟:一開始把家庭、兄弟之間的故事整個拉出來,然後他們各自面臨的家庭危機也都拉出來,可是在候鳥這邊,一開始其實沒有很清楚的架構。我在寫劇本的時候,有涉及拍攝可行性的問題,所以劇本裡面沒有一個候鳥家庭的故事,因為我沒有辦法叫候鳥來按照我的劇本演戲;可是在參加輔導金審查會議的時候,就被評審點出這個問題。所以後來去找關渡自然公園以及臺北鳥會協助,跟著他們一起實地走穿越線調查、水鳥繫放,一起去曠野做研究,也請他們幫忙看劇本,也去試拍高蹺□育雛的狀況;在長期的合作之下,我慢慢發現,也許可以選這一種鳥,透過紀錄片的方式拍牠們育雛,於是就加入了這條線。電影裡男主角在育雛危機中,跟他的主管產生衝突,其實,候鳥保育員或鳥友之間,也真的有過這樣的爭論或是不同意見。我把這條線拉出來,是因為需要一個家庭危機,所以細節是什麼,留到拍片時再看拍到什麼去改,但是鳥家庭的架構就是這樣子加進去。
Q.電影的主角所呈現的是現代城市裡的特殊職業(候鳥保育員和美術館策展人),與鄉間普遍生活實況(找不到工作的勞工和越南配偶)之間的對照,就影像方面可以很快切換,那麼在改編成小說文字的時候,操刀改編的小說家彭心楺是怎樣思考的?
彭心楺:在改寫這部電影劇本時,我是以忠於原著的方式,讓它小說化。譬如說影像的部分,它可能對於關渡的晚霞,就只是一個畫面帶過去,一秒或三秒鐘的畫面;但是我去描寫關渡,你可能就必須透過閱讀三分鐘,才能完整看完我現在正在關渡做什麼,而非只是一個畫面就帶過。寫小說時我會描繪關渡現在的風吹起來的感覺,或是描繪鳥踩在濕地上面,牠的影子投射在地上是什麼樣子,我覺得這是影像跟文字上比較不一樣的地方。因為影像是充滿顏色的,但文字沒有顏色。影像裡,可以清楚看見人物的動作,人的聲音。除此之外,場景、物景,觀眾大多看不見,所以,在小說裡,我會琢磨描繪它的層次。另外一方面,觀眾看見的是演員,我看見的是故事裡的角色。因此在小說裡,我必須讓人物立體化,建構人物的特色。例如,鳥類保育員的穿著,工作內容的細節,以及美術館策展人,面對畫家作品時的心情等。這些,在影像裡,觀眾直接投射面對的是演員本身,但在小說部分,我就會把細節仔細描寫出來,讓讀者迅速進入人物個性裡。
Q.電影故事有一個重要的點放在「孩子」。比如要不要生孩子、能不能有孩子這些,透過兩對兄弟夫妻都映照出一些思考,導演和小說家各自怎樣看待這些問題?
蔡銀娟:關於小孩子和不孕症這個事情,我自己也是大概到三十五歲的時候,才慢慢發現這件事好像是那麼樣地接近。我其實有朋友就是因為不孕的關係,夫妻倆有比較大的煎熬,因為兩個人的觀念,也許沒有那麼接近,可能先生非常想要小孩,太太覺得不用強求,這時候就會產生很大的衝突。資源比較沒那麼豐富的鄉鎮,面臨較多的問題是外籍新移民;臺灣的大都會,反而就是不孕症。不孕症的問題,涉及夫妻間的壓力,我想也跟現代女性比較晚婚,有很大的關係。
彭心楺:以私人情感來說,如果我不孕的話,不會對我造成很大的困擾,因為我並沒有想要小孩。不過,我曾陪不孕症的親友去醫院做試管,所以在寫這個部分的內容時,還滿感傷的。看第一版電影的時候,有一個情節是:女主角跟一個朋友到廟裡拜拜。在電影裡的設定是表姊;在我的小說設定則是大學同學在路上遇見。再一次去廟裡的時候,朋友懷孕了可是女主角沒有,聽到的那一瞬間她很難過,我的第一個哭點就是在那裡。那畫面給我的感覺就是,我被背叛了。但我又不能怪她,我們是一起去求孩子的,我們的希望是相等的;她的希望達成了,她有一百分的人生,我卻還是零分。
Q.呈現現狀的故事總是令人有所共鳴,卻也會有難以遁逃的感受。故事的收尾似乎還是給人一種救贖的可能,你們怎麼去思考這個部分?
彭心楺:以小說來說,故事在最後完整地交代了兄弟間的情感。但小說結尾與電影有一點不同,並不全然以救贖作為故事的完整句點,而是用開放式,並且具有較多想像空間的模式,面對生與死的交替作為結尾。
蔡銀娟:什麼方式都可能獲得救贖,最好的結局當然就是這對長期失和的兄弟能來得及和解。但我覺得現實生活中,很難十全十美,而且搞不好有一半以上根本連救贖的機會都沒有,所以,我想真實人生難就難在這裡。救贖可以有很多種方式,什麼都有可能,然而,我覺得最常見的現實生活,就是有一半以上的人來不及和解。
編輯部∕採訪.鐘詩婷、楊宛菱∕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