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訊 鎖在檜木箱裡的航空信--竹山
龍宮公主說千萬、千萬不能打開這個木盒子。
不聽話的浦島太郎
還是掀開了蓋子。
檜木箱子一開……。
1浦島太郎的木盒子
接受了龍宮公主的款待,在海底宮殿裡,盡情地享受了幾天歡樂時光的浦島太郎,終於想回家了。公主答應了他的請求:
「好!明天,我們會送你回岸上。這個木盒子是我送你的禮物,但是,你一定得記住,回到地上後,千萬不能打開它。」
浦島太郎回到岸上後,發現不過短短數日,母親竟已過世,周遭的親友玩伴都不見了,家鄉的景物也完全變了樣。
他驚訝萬分!想起了公主送的盒子,終於忍不住地打開了。
盒子裡猛然冒出一陣白煙,剎那間,浦島太郎從年青力壯的小伙子,變成一個白髮蒼蒼、滿臉皺紋的老頭子!
小時候聽了這個日本家喻戶曉的童話故事,覺得很有趣,卻對結局感到納悶,木箱裡到底裝了什麼東西,會讓浦島太郎變成老人﹖
即使長大後,再以原文讀了這故事,似乎有些明白了,卻終究無法領會。
直到有一天,自己成了浦島太郎,無意中打開了一個原本不該開的木盒子……。
原來,所謂童話故事,其實都是說給年老的人聽的!它的情節儘管聽來荒誕古怪,其實背後說的都是人間最真實,最古老的故事。是讓人先在孩提時代聽了之後,花上一生的歲月去等待,等到有一天,年紀變得很老的時候,才能真正聽得懂隱藏在故事裡的,到底是什麼樣的遠古智慧。
2老阿嬤的笑容
從古坑、草嶺一路盤旋到竹山的一四九,對我不是陌生的路線。遠從最早期南征北討的時代,我就走過了幾次。雖然,隨著風災地變、歲月流轉,這一帶的原始面貌也一再更迭,但,打從一開始,它隱身在紅塵之外,雄渾中帶著柔媚的景色,就在腦海中留下深刻印象。
山水景緻的影像,雖會在記憶中逐漸模糊,但每次行經這區域,我總會想起二十年多前初次經過時,那個老阿嬤,純真如幼女的笑顏。
是個即將入暮的傍晚時分,我剛穿過一段曲折陡峭的坡道,一路搜尋著往竹山方向的山路。路旁散落著幾戶安靜人家。看到一個老阿嬤正坐在家門口發呆,我停下問路。
老阿嬤熱心地報了路後,親切地與我聊起。老阿嬤看來很歡喜有人陪她談話,我也就坐下與她多聊了幾句。臨走時,我看老人家一個人呆坐廊下,似乎十分無聊,便告訴她:
「阿嬤如果閒閒沒事作,可以唸唸佛哦。」
「唸什麼佛啊?」
「就是唸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啊!這樣,以後就可以往生阿彌陀佛的極樂世界去享福哦。」
「什麼是阿彌陀佛啊?」老阿嬤很疑惑地問。
「啊!妳沒聽過阿彌陀佛這個名字嗎?」
「沒有啊!我都沒有聽過呢。」
我驚訝萬分。雖然是個偏僻鄉下的農村人家,可是很難相信一個七十多歲的台灣鄉村的阿嬤,一輩子沒聽過「阿彌陀佛」四個字!
正發心學佛的我,覺得應該讓這個活在封閉世界裡的老阿嬤和阿彌陀佛結個緣。於是將手腕上的唸珠脫下送給阿嬤,告訴她,每天無聊閒坐時,可以一邊數唸珠,一邊唸佛。
「好,我每天唸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老阿嬤像個領到禮物的小女孩般,十分興奮地摸著佛珠,歡喜地笑起來。
看著七十多歲的老阿嬤,滿是皺紋的蒼老臉孔,卻像小女孩一般笑得單純開心,揮手道別的我,心中也充滿了暖暖的歡喜。
一段時日後,我又騎車經過這裡,特意停下來看看老阿嬤。
老阿嬤依舊一個人坐在屋簷下閒坐。我上前問她是否還記得我。
老阿嬤一臉茫然。我問她是否記得唸佛。她更加迷惘地搖搖頭說:
「沒有啊!我沒有在唸佛!唸什麼佛啊?」
我有些失望。一個女人在屋裡叫她進去吃飯,是她的女兒。
我告訴她:
「進去吧!妳女兒在叫妳吃飯呢。」
她搖搖頭道:
「伊是誰啊?我也不認識伊!」
我恍然大悟!原來老阿嬤不是從沒聽過阿彌陀佛,是她的頭腦讓她忘記了!忘記了許許多多的事情,不但忘了她的家人,更忘了她的絕大部分的人生!
遺忘!或許就因為遺忘了生命裡的許多悲喜愛怨,老阿嬤的臉,才能笑得如童稚幼女一般的單純無憂!
有一天,我是否也像這個阿嬤一樣,忘掉了這一段又一段奮力跑出來的旅途?忘掉一道又一道的生命痕跡,忘掉了我所有的人生故事?
我的大腦無法回答,只好把這個問題留給了細細長長的一四九去思索。
3暮色裡的小舞台
眼前的一四九,依然沒有給我當年無法得到的答案,卻讓我跌入更深沉的回憶。
二十多年前奔馳於這條路的緣由與心境,和現在顯然有很大的不同。當年,懷抱著對生命的許多疑惑,和對修道求法的熱忱,仿效了善財童子五十三參的精神,深入荒山僻寺,四處尋訪隱士賢人,虛心問難。
依舊是單槍匹馬,乘風來去。打從年輕時,獨行天涯,隨興闖蕩,就是我習慣的行路姿態。
參訪過無數大小寺院,拜見過不少高僧大德,因緣深淺卻各有不同。
有日,沿著一四九前行。
已是薄暮時分,必須找間寺院掛單的時刻總會讓心情開始焦慮起來。原打算到附近一間較具規模的女眾道場投宿的,卻忽然瞥見路邊一個小小的佛寺牌幟,旁邊躲著一條向上爬行的小路。
一剎那,不知怎地就突然轉向彎入,沿坡而上。
是間只有個小小佛堂的小小寺院,謙虛地佇立在黃昏的斜光裡。
一位年輕的法師出來接客。俊秀的臉孔,舉止沉穩,言談輕緩,應對中規中矩。是剛出家不久的法師吧!臉上不時浮現著高中學生般,純淨又羞澀的神情。法師對這個從遙遠的地方,獨自騎車四處遊蕩,傍晚時分突然闖進小寺來的外地女子,驚訝之餘,顯然感到十分好奇。
他端上一壺寺裡自產的茶,邀我於佛堂外斜坡邊上的石桌坐下。茶碗裡,晶瑩剔透的綠光漂浮著縷縷清香。
夕陽的身影,淡淡退出天際,遼闊的對岸山脈,平躺在綠灰色的天光中。暮色,緩緩漫淹而上,寧靜的四周,有一種撫慰人心的安詳,我的心卻焦躁難安。
法師好意地叫我等住持師父回來,徵求她的同意,今晚掛單於此。
我坐在石椅上,望著逐漸黯淡的暉光,如同我那不知今晚會落腳何處的心一般,隨著腕上時針的跳動,一吋吋地黑沉下去……。
終於,兩位師父回來了。我忙趨前頂禮。身材厚實的住持師父,是位四五十歲的女眾法師,圓潤的臉上眼神清明炯亮,言談雖不多,語默動靜間卻顯現出一股懾人的威嚴。我有些難為情地說明來意,年青法師善意地幫了腔,住持師父雖然感到詫異,卻也慈悲地頷首應允了。
懸掛多時的心這才安了下來。
「淨彤師,先領這位居士到寮房去,再帶她去用藥石吧!」
我這才知接待我的年青師父法號淨彤,靜靜跟在住持師父身旁的是淨儼法師。他的臉色白皙,神情和善,師徒兩人長相頗為相似。然而他的眉宇間卻和淨彤法師一樣,浮現著幾分怯於與陌生人接觸的羞赧。單純的小寺,僧眾就只這三人。
我起身離去,留下樸拙的石桌依舊沉默地佇在牆角一隅,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周遭的山河大地。
在這個小小的舞台上,慢慢消失的天光中,一齣跨越了二十多年時空的戲,悄悄地拉開了序幕,展開了我與這個安靜的小寺,細細長長、忽隱忽現的一段段故事。
4無意間路過的路人甲
眼見小寺即將逼近,是否彎進,讓我猶豫不決。過門未入似乎有些無情,但今天的路程頗長,天黑之前得趕到埔里落腳,下下停停的雨,又是個隨時會跑來攪局的變數……。
正在舉棋不定之際,相機卻突然替我作了主張。能量耗盡的電池催促我得儘快替它找個充電的地方,否則沿路美景與它無緣。
旅途,在許多難以抉擇的岔路上,總有一些大腦以外的力量,真正操控著前進的方向。
於是,毅然右轉的哪咤,往坡道斜斜衝了上去。二十多年前既陡又窄的碎石小道,經過一次次地翻修後,不知何時,竟已晉升成寬平的柏油路。
睽違好多年,小寺有了更端整體面的風貌。潔淨有序的院落,新增幾處的廳堂,多年來涓涓滴滴地掖注在這裡的心血清楚可見。
時間的步履,在小寺留下了鮮明的痕跡。
四周景緻仍然沉浸在一道道優雅起伏的茶樹綠叢裡。寺院依舊在一向的寧靜內斂中,默默成長,最不一樣的應是,人吧!
乍見淨彤師父,略吃一驚。多年不見,沉穩依舊,輕緩如昔,向來清瘦的臉孔卻豐潤許多,眉目間竟然神似淨儼師父!
彤師父見我一臉被時光深深踏過的風霜,想必也同樣感到歲月的無情。
「師父,好久不見了!路過這裡,順便彎進來看看師父!」
沒想到開頭一句問候,竟讓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師父皺起眉頭:
「路過?妳是偶然路過這裡的路人甲嗎?這句話聽起來,很傷!」
「啊!師父,不好意思,不該說是路過,是經過這裡,所以彎了進來……」
「經過?那就更不對了!路那麼多呢,怎麼就經過這裡?」
一下子令我語塞!我不敢說連這路過都經過掙扎呢。不過是一句尋常的開場語,竟如尖石刺心,讓彤師父耿耿於懷。一照面便是刀光劍影,這下子想起先前和彤師父的對話,經常如此,宛如武林好漢比武過招,你來我往,機鋒處處!
「坐!喝茶吧!」
清澄碧綠的熱茶一入口,細細裊裊的香氣,帶著溫潤甘醇的茶葉味道,瞬間鑽進記憶深處。從初次來訪,彤師父就習慣邀我坐在這大理石長椅,一邊以熟練的手勢泡著茶,一邊和我展開一次次的華山論劍,言語道斷。
在禪門裡,許多精深玄妙的故事,都在一杯茶的香氣氤氳中,展開!
一幌,竟已過了二十多年!
「這幾年跑到哪裡去了?以為妳失蹤了呢!」
「一直都還活著,住在地球呢。」
「還一樣在世界各地到處跑嗎?」
「年紀大了,國外跑不動了,這幾年都在國內亂跑呢。」
「妳的外表變老了,心卻還和當年的女孩一樣年輕啊。」
「寺裡建設得很好,這幾年師父一定很辛苦吧!」
「還好,花了幾年時間,在前面新蓋了一間報恩堂。」
彤師父突然想起什麼:
「淨儼師父搬家了,走!我們去看看他!」
5檜木箱裡的航空信
新蓋的報恩堂,隔著寬平的河谷,面對著對岸一排長長的山巒,視野遼闊,景緻十分幽美。
堂內陳設簡單,潔淨清雅,沒有沉重的擺置,讓整個空間看起來明亮舒暢。淡淡的木頭香氣,迴盪四周,質感頗佳的用材,看得出淨彤師父花在這上面的心力。
佛桌後面,兩個高高的檜木長櫃依壁直立,右側供奉的是開山師父的骨灰罈。
創寺的師父一生充滿傳奇色彩。異於常人的修行歷程,讓一個原本帶著四子辛苦營生的堅毅母親,在投入佛門之後,頗短時間內即得菩薩指導,多次深入定中,証得相當境界。她將証悟所得親手畫了幾幅圖畫,畫中佈滿長長的經偈。詩文裡顯示出的高深禪境,字字句句,皆非一般只識文字義理的學佛者,所能窺其堂奧。
可惜,我與師父緣淺,來訪的隔年,尚值壯年的她就遽然圓寂了。
向開山師父頂過禮後,彤師父指著左排木櫃的第一格道:
「淨儼師父現在住這裡了。」
深深一鞠躬,合掌禮拜。
「淨儼師父,恭喜你,搬新家了!這裡寬敞明亮多了,還住得慣嗎?」
好多年過去了。當年初次上香禮拜時的潸潸難止淚水,不再湧上,一份淡淡的哀傷,依然爬上鼻尖。
「已經幾年了?」
「七年了,兩天前就是他的忌日。」
啊!好巧的時間點!七年忌的兩日後,我竟會來到寺裡,再度向他上香!這份巧合是純粹的偶然?還是某種冥冥之中的安排?
淨彤師父指著開山師父下邊的木櫃,高聲笑道:
「我以後就住這裡啦!」
打開木櫃,一陣香氣迎面而來,是一股清雅的檜木香!
櫃裡放著一把老舊的小梳子,幾張發黃的紙片,和一個白色藍邊的航空信封。都是淨儼師父生前愛用的物品吧!
淨彤師父很快關上了櫃門。
驚鴻一瞥!然而那個航空信封,卻給予我一個十分奇特的感覺!
一股潛藏在記憶深處裡的朦朧,混沌不明的,既十分陌生卻又有一些熟悉的異樣感覺,突然湧上!
「師父,那個信封,那個信封裡裝的是什麼?」
「是一封信!」
「信?是淨儼師父寫的信嗎?」
淨彤師父望著我。
「不是!是妳!是妳寫給淨儼師父的信!」
我大吃一驚,愣住了!
「是我?是我,寫給淨儼師父的信?」
6靜夜裡的洪亮笑聲
記憶,在一剎那間回到以往,將好多年前的淨儼師父的身影帶到眼前。
白淨的圓臉上總是一付認真拘謹的表情,柔和的眼神裡閃爍著青澀少年的羞赧。與他交談時那付全神貫注,客氣中帶著緊張的應對,多年來像一道無形的圍牆,將我與他的互動,圈限在禮貌性的對答裡。原本就內向低調的性格,加上長年身體不適,讓他將自己關在寮房裡,鮮少出來走動。
在我眼裡,淨儼師父像一道安靜的青灰色身影,總是若有似無的隱現在寺院裡。
悄然現身廚房,輕輕穿過廊道,而後緩緩走進他的寮房,在一個和外界隔絕的角落裡,無聲無息地,孤孤單單地,獨自面對他的生與死。
對這樣的淨儼師,我從來沒想過向他敲門。
直到有一次,我來寺裡小住,向他借了一塊墊板,臨行前夕去歸還。
他很誠懇的問我有何需要之物,他皆願意供養。儼師父認真地提出了房裡幾樣貴重物品,我皆搖頭,卻向他提出了一個要求。
「師父,我很想向你要一樣東西呢,不知師父是否捨得給我?」
他十分緊張地道:「是什麼東西呢?」
我調皮地說:「是一樣我很喜歡的東西呢。但是,師父得先說是否捨得給我?」
他漲紅了臉,一付十分為難,不知如何是好的神情,過一會才重重地點頭道:
「好,我答應妳!到底是什麼東西,快說啊!」
我道:「就是這塊墊板,我寫字時很需要用的!」
淨儼師父一聽,大聲笑了出來。笑得彎下腰來,洪亮的笑聲,在寂靜的夜裡,像燦亮的煙火在黑空中爆放開來!
認識他十多年來,我從來不曾看他笑得如此開心,如此痛快,如此全然地敞開自己!
「嚇死我了!我還以為是什麼寶貴的東西呢!原來是這塊墊板啊!菩薩把我嚇得心臟幾乎停掉了!」
從內心深處裡蹦放出來的笑聲,毫無遮掩的率真舉止,讓我看到了一個沒有任何偽飾的,真情流露的淨儼師父!
之後,他回了一封信給我,一反先前禮貌性的謝函措辭,字裡行間,儘是誠懇樸實又真切的善意。原來,在他拘謹靦腆的外表下,其實隱藏了一個十分善良細膩,真誠又可愛的內心世界。
我因而想著,日後回寺,應該給予病中的淨儼師更多關懷鼓勵,更積極地伸出手來幫助他走出狹隘的斗室,走出人生另一片寬闊的天地。
然而,淨儼師沒讓我有這個機會。他選擇了一個壯烈的方式,來面對自己無法跨越的苦痛!
7給躲在木箱裡的淨儼師
七年前,偶然打給淨彤師一通問候電話,沒想到,聽到的竟是淨儼師父往生的噩耗!不願相信的事實,令我痛哭多日,仍難平息內心的傷痛。
數日後,我南下上香。當晚,難忍心中哀慟,我弓身坐在寮房牀上,提筆寫了一封信。
給躲在木箱裡的淨儼師
聽到你往生的過程,心中好痛,好不忍、不捨!眼淚流了好多次,夜半醒來,便難再成眠。
有許多話想告訴你。淨儼師實在很狠心,以前我們來,你躲在房裡不讓人家看見你,只讓我們偶而望見你閃過的身影,而這次再來,你乾脆躲進一個小小的木箱裡,讓我們連你的身影也永遠見不到了!
也想告訴你,你送的墊板我一直愛用著,每次出國旅行總帶著它同行,讓它記錄我在天涯海角的心靈歷程。
很想問你:「在另一個世界的淨儼師,擺脫了肉體與心念的煎熬,現在的你,是否活得較自在快樂?」
更想問你:「如果生命可以重新來過,你是否仍會選擇如此絕情地棄我們而去?」
8一封寄給自己的信
啊!的確,是有這麼一封信呀!
沒想到多年前一段痛徹心肺的傷悲,一封沾著淚水寫下的哀思,竟然被幽幽流逝的時光,埋入了記憶的隅角,連提筆的自己都給遺忘了!
「師父,那信我可以看嗎?」
「不用看了吧!」
「師父,我想看呢!」
彤師父遲疑了一會,還是打開了木櫃,取出信封。
白色的紙張已被歲月浸潤成薄黃,上面泛著一粒粒淡褐色的小圓點,斑斑點點都是時間走過的腳印。
航空信封上,端端正正地寫著「給淨儼師」。真是我寫的字嗎?十分端整好看的字跡呢,看起來竟如此陌生。
封底結結實實地黏著。
「師父,這信你看了嗎?」
「沒有!是寫給淨儼師的信啊!」
我驚訝地說不出話來!
信封上寫的雖是淨儼師的名字。信,其實是寫給兩位師父的。除了對儼師父的不捨之外,對彤師父也有一股很大的不忍。
兩師父是兄弟,自小手足情深,長大後跟隨開山師父出家。母子三人胼手胝足,在荒坡上創建小寺。開山師父圓寂後,淨儼法師晉升為住持,兩兄弟相依為命,共理寺務。然而,自從淨儼師父生病後,大小雜務便全落在淨彤師父一人身上。為照顧多年來抑鬱寡歡的兄長,彤師父費盡心力,卻依然阻止不了長年相伴的至親,一步步走入死胡同的悲劇命運。
彤師父向我敘述了儼師父往生的過程。平靜的口氣,遮掩不住深厚卻無能為力的兄弟之情。如此沉重的打擊,彤師父心中想必充滿難以言喻的椎心之痛。
信的後段是對淨彤師父的慰勉,希望他能早日走出傷痛,將手足之情延伸為對眾生之愛。
信,雖是寫給兩位師父的,淨儼師讀不到了,淨彤師懷著對兄長的尊重,沒有過目,將它封起來,慎重地鎖在木櫃裡。
一幌眼,七年過去了,打開木櫃的一剎那才知道,當年一份深沉的哀傷,一份懇切的鼓勵心意,被封在早已發黃的航空信封裡,鄭重地鎖入一箱凍結的時空中,從來,從來,沒有投遞出去!
淨彤師父看到怔然呆立的我,柔聲說道:
「你的信淨儼師父有收到哦!」
把信重新放回木櫃,再次把它鎖回入黑暗裡。
原來,當年這信並不是寫給淨儼師,也非為淨彤師父而寫,而是寫給七年後的自己!
將七年前一段哀傷的心情,折入一張沒貼郵票的信封,投入時光的黑洞裡,寄給日後打開櫃子的自己!
讓多年後的自己知道:遺忘,是人的天性。然而,一些被記憶遺忘的事,文字,絲毫沒有忘記!
龍宮公主說千萬,千萬不能打開這個木盒子。
不聽話的浦島太郎還是掀開了蓋子……。
檜木箱子一開,二十多年的歲月傾洩而出。
箱裡,是一封被時光塵封的感傷,一齣齣往事,伴隨著和這小寺一段斷斷續續、時隱時現的因緣,被時間慎重地收藏著,被文字嚴謹地保存著,在清芬的檜木香氣中。
而箱外,是白髮早已爬上額前的女子,面對著遽然流逝的年少時光,惶然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