蒂芬妮
理渡到大學才看過《第凡內早餐》這部電影,她喜歡奧黛莉.赫本,不過不喜歡這部電影裡她演的角色,因為那年她正勤勤懇懇念書,認認真真找工作,打算過一種按部就班有責任心的生活,也就是作好了準備要當一般意義的社會棟梁之材,所以覺得電影裡的女孩子驚驚咋咋,太過自我中心,生活也缺乏焦點,總之從頭到尾她沒看明白女主角要做什麼,其實理渡看的時候心不在焉,看電影的時候一直在想別的事。室友驚訝地問她真的不喜歡?她順口說自己壓根兒痛恨不勞而獲。室友便無話可說,自顧自又將租來的影碟看了兩遍。之後室友總結說,真是深入民心呀。理渡忙著更新自己的簡歷,愣愣地抬起頭,問,是什麼深入民心?室友做一個懶得交代的鬼臉,說反正妳不感興趣。
不過,蒂芬妮這個名詞卻還是從此印在了理渡的心上。接著,淺藍色的無處不在的影子,以讓人無法忽視的架勢出現在她周圍的廣告牌,雜誌上,標榜中產階層理想的幸福生活。這是個奢侈品牌嚮往中產化的時代,誰都想有廣袤無邊的群眾基礎,品牌產品裡總有讓人稍微伸手就能觸及的產品,剛大學畢業的年輕人存點工資買下來,好像一個美好夢想羽化成蝶,讓人胸中有理想轟轟滾動的感覺,好像也不是一件壞事。
理渡收到的第一個淺藍色的小盒子是男友送給她的銀項鏈,那是大學畢業後的第一年。她有點驚喜。臨近聖誕的時候,整座城市都在熱鬧地消費,她也覺得歡欣鼓舞的。淺藍的盒子一直放在床邊小櫃子上,她則一直戴著墜子是心型的項鏈,有一次洗澡時候忘了摘下來,結果項鏈就因為氧化泛黃變黑,她路過蒂芬妮的時候,順便將項鏈拿到櫃檯去清洗。銀飾被周到地放在托盤裡拿去裡間,理渡坐在沙發椅子上等待。周圍靜謐,她忽然想起之前看過的以蒂芬妮命名的電影,這種被周到地招呼著的感覺讓她心中覺得相當安靜,比周圍更安詳。接下來,她去買了與電影同名的原著,在一個周末的午後把那篇小說看完。書的情節與電影不太相同,其實電影的情節她也記不清了。她站在鏡子前,把重新擦亮的項鏈戴在脖子上,仔細端詳,看的不知道是自己還是項鏈。這時,她倒不覺得書中的角色討厭,不過有點覺得生活累人。─那樣專心地工作和生活,最後要走向哪裡去?她轉動脖子,銀飾並沒有顧盼生輝。
工作第三年,她自己的生日,她去蒂芬尼給自己買了一根獨顆的鑽石項鏈,不大不小。她身形瘦削,所以不在意鑽石是否大顆,在鏡子前戴上,引著燈光,倏然的一道光。再過一年,她收到蒂芬妮的鑽戒,略低於一克拉,她從黑絲絨盒裡取出戒指戴上,男友與她都微笑,於是下半生的承諾就此說定了。孩子出生的時候,朋友送來禮物,是個銀勺子,裝在淺藍的袋子裡,袋子放在淺藍的盒子裡,結著一條白色緞帶。她輕輕一拉,蝴蝶結便散開了。
理渡翻看雜誌的時候,發現不管是財經雜誌,還是時尚雜誌都有這淡淡的藍色的影子。真是無處不在,她這樣想。而在自己的生活中,也是如此。怎麼會這樣呢?她想起那個遙遠的學生時代看《第凡內早餐》的夜晚,她從沒有矯情到想要在蒂芬妮的櫥窗前用一頓早餐,甚至並沒有太鮮明的感動。但是,物質走入生活,殊途同歸,好像是誰也無法迴避的。
那些青春裡發生的沒心沒肺的愛情
我在羅馬碰見阿妲,她穿著套裝煞有介事卻有點寂寞地自我面前走過,我正坐在Spanish Steps那裡吃雪糕,好像是受了老電影《羅馬假期》的影響,其實有點惡俗,畢竟那麼多年過去了,這個世界也從不是赫本時代電影中的那個樣子,如今頂著大太陽,周圍密密麻麻都是附庸風雅的遊客,大多數也並不覺得怡然自得,而是因為太熱而覺得煩躁,比如我就在拚命地要趕在雪糕融化前把它吃光,好使滿手不變得黏糊糊的─我不過是途經羅馬,百分百是遊客,只好做些遊客做的事。阿妲是我的大學同學,數年未見。我看見她才想起她住在羅馬這件事。
我大聲招呼她,阿妲!然後突然想起,傳說中的阿妲是在羅馬某個大名鼎鼎的駐外情報機構做技術工作,那不就是間諜嗎?這樣子在大街上大聲嚷嚷地叫一個美國情報機構的間諜的名字是不是不太妥當?但是阿妲已經聽見我的聲音,並且轉過頭來,一照面,就立刻說,小寶,是你!天,怎麼還是那麼邋遢?
我們仍舊那麼自然地互稱小名,跟當初在紐約那間小大學做室友的時期一樣,這點默契讓我覺得安慰,在刺眼的陽光下,我慢條斯理擦乾淨手上融化的雪糕,一面瞇著眼睛打量久別偶遇的阿妲。我不知道阿妲為什麼穿著這樣一套淹沒她性格的普通的套裝走在離開所有人那麼遠的城市的街上,當然孤獨而寂寞地住在羅馬好歹也是件有意境的事,但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有種鋪天蓋地的惋惜,因為那時候的阿妲,誰不以為前程萬里,她有美貌而且也有才識不只五斗,我似乎一心認定眼前的阿妲不適合眼前的生活。 阿妲跟我去喝咖啡,然後用花枝亂顫的笑法否定傳聞,說,間諜啊?我倒未必不想嘗試,可哪裡是這塊料,不過是在政府部門打工,寫寫電腦程式而已。很多事情不是想像的那樣,也沒有那麼複雜。
其實關於阿妲的傳聞很多,如果一一列出來,阿妲也會用同樣的方式一一否定,所以即便說的是真話,也讓人覺得缺乏真心。阿妲則笑著推推我說,摸出來的是真心,你也沒法相信,只好由得你去。而且到了最後,結果已經擺明了,前面是真是假有什麼關係。─我怔怔看著她,想,原來這就是她對生活的態度。
她這樣說,我就想到強生和他們那段沒有結果的愛情。我突然想,一定是哪裡出了錯,這樣的偶遇應當安排在阿妲和強生之間才好,那樣也許會有重新開天闢地的機會,而且又是在這樣強悍的古城裡,即便是被編排的命運也有被扭轉的機會吧。但是如果強生和阿妲在這裡相遇,一定不是偶然─強生知道她在這裡,要不就會刻意地來尋,要不就刻意地避開了。他們都是這樣的有堅不可摧的自我的人,尤其在青春年少之時。
在熱哄哄的羅馬古城裡,我和阿妲居然閒聊家常,雖然彼此有些心不在焉,因為說的是一個話題,心裡想的恐怕又是另一個話題,而且兩人想的一樣。
我說,阿妲,為什麼穿著這樣沒有個性的衣服當街走呢。大學時候,妳那些漂亮的衣服多出眾。阿妲調侃說,你就當是間諜行為,哪有間諜故意穿得標新立異。
我突然生氣,搶白說,為什麼盡說些沒心沒肺的話。
阿妲愣了片刻,很委屈地坦白著,她說,我一直就是這樣的人。你想說的無非是我由沒心沒肺變成了一個無味的人。我即便承認,又有什麼意思。
然後,我們心照不宣地沉默,因此並不覺得尷尬。最後,阿妲終於放棄,嘆氣,道,這也不完全是自己的選擇,生活漸漸就變成這個樣子,像穿了一件沒有個性的套裝,但至少還有稜有角,也沒有淪落,這不也算是好生活?
不等我接口,她繼續說,似乎不耐煩了,要做個決斷,她說,至於強生,你何必怪我。他已經結婚,娶的是一個家有資產的女孩。我們那時候發生的不過是場沒心沒肺的愛情,後來在現實的生活中站不住腳。
我坦白說,我不明白其中的邏輯。
阿妲說,我也是最近才想明白的。那個時候,我們千方百計要做的都是另外的一個人。後來怕穿幫了,只好分手。
我說,還是不明白哪,阿妲。
這次,阿妲的笑容有點透明,她說,好吧,坦白地告訴你,那個時候,我們總想要做對方眼裡完美的人。
你們看上去的確很完美啊。
阿妲搖搖頭,說,那還不夠,我們還要完美的家庭,完美的父親母親。
那真是幼稚!我不得不說。
是嗎?阿妲說,不過事實上,我的父母離異,有六個異姓的兄弟姐妹。我們都要靠自己。至於強生,大概也是苦孩子出身。
那真是一點也看不出來,但即使是這樣,那又如何?
阿妲說,我們都拿獎學金,都有奇異的自尊,到了最後,誰也捨不得去戳破那層表面的光輝,因為後面的未必美麗。所以只好各自去走自己的路了。到如今,他大概也得償所願。
我支著頭,總覺得阿妲的話裡有邏輯上的嚴重錯誤,但是卻不知怎麼辯駁,只好說,你們倒捨得,當真是沒心沒肺,害我們旁觀的人扼腕地可惜。
可不是。阿妲說,只是現在想起來,倒是遲了。小寶,你覺得我們不可理喻也對,現在我也明白了,在生活中那些虛幻的光輝算什麼。生活中比那拋棄光輝要難上數倍的事多的是,也都過來了。我現在臉皮厚了,但是卻不再那麼年輕了。
這就是我在羅馬碰見阿妲的經過,我回憶起大學期間青春跋扈的阿妲,在羅馬的阿妲看上去像是一個普通的人了。當然,歲月仍舊在不斷地走,在骨子裡,她仍舊是那個驕傲的阿妲,但是現在累了,即便是沒心沒肺的一場愛情,也使人勞累。
相逢正好吃雪糕
咖啡店的對面是巨大的黑白兩色的房地產廣告。初冬的微雨溼冷天氣,把廣告想要宣揚的莊嚴的品味朦朦朧朧覆蓋了大半。
咖啡店客滿,我們站在廣告牌下東張西望,然後決定目標是左前方的冰淇淋店。那一年,距離我們中學畢業大約十年。我一面走,一面問,最近有什麼新鮮的事。朋友翻我一個老大的白眼,假裝有點不勝其煩,然後說的意思大概是太陽底下會有什麼新鮮事。像我這樣一兩年不過回去一兩次,每次擺出一副好奇的嘴臉,孜孜不倦地問這問那的人,雖然有些煩人,但是還是能夠被敷衍幾次,所以等坐下來,咕咕叨叨的,朋友還是揀了一些能說的話題不著邊際地嘮叨了一遍。
隔著窗,仍舊看得見廣告牌。巨大的人像,頂天立地地表示如果跟著他們選擇,就是距離理想近了一步。那些臉,我一張也不認識。我們在等冰淇淋,等我把視線從外面收回來,朋友的話剛好說完,好像戛然而止。片刻的靜默之間,我驀然意識到,我們循時間而來,竟然不自覺地已經喪失了無話不說的能力。他說的話,如同外面的廣告牌,冠冕堂皇,可以給所有來來往往的行人看。那些不再說出來的話,我猜是因為覺得我不會了解─隔了一些年,也相隔了距離,以及各式各樣的私人的滄桑和憂愁,如果說出來,我是不是真的不了解呢?我也不知道,但是大概覺得對他的煩惱也無甚幫助,所以我也沒有作任何的澄清。
也許他也瞭解,只是也沒有辦法說明。暖氣太足,冰淇淋端上來,吃到嘴裡並不覺得冰涼,這不是那些以夏日艷陽作為背景的雪糕,不過是些時間的填充物。
他吃完一半冰淇淋的時候突然說,有一天,看見小A在街上買冰淇淋吃。
我當然記得小A。小A是中學時候我們那班的漂亮女孩子,溫柔美麗如小鹿,說話走路喜歡的東西都很文藝,因為那個時候,漂亮文靜的女孩子都多少看一些文藝小說,盛行「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詩強說愁」的風氣。小A是標準的男孩子不得不欽慕的對象。中學時代,到了放學時間,賣雪糕的小販便推著車準時出現在校門口,小A當然也買過。站在街邊舔著雪糕,看同學少年在眼前絡繹走過,其中或許有祕密的愛慕和被愛慕的人。這樣的時代遙想起來簡直就如艷陽天。
他清清喉嚨,講那場不期而遇。
那天是小甲相親,小甲約他相陪。兩個人都感覺有點無聊,但是小甲的無聊的成分少一點,期待多一些。小甲受了點小挫折,所以決定放下身段,借助外力,創造獨闢蹊徑的可能性。他在咖啡館坐了半天,看小甲一本正經地跟女孩子說話,女孩子則瞪大眼,聽得很認真,一副心無旁騖的淑女風範,專心得讓人覺得慚愧。女孩子看上去好像過分年輕,所以偶爾冒出的幾句頗理性的回答,好像在回答老師的提問。他有點疑惑,不知道是不是相親在年輕的孩子之間自某一天開始變成了時髦的事,既然如此,小甲也用不著特別需要勇氣了,真是不知不覺地,時代的風氣就變了,於是便突然想到外面去透透氣,於是便看見了小A。真是許久不見。間中也聽說過關於她的事,有一些關於愛情,漂亮女孩子的愛情,總是讓人有說的興趣,如果有些不如意,便帶著惋惜傳說得更快。彼時彼刻,小A正排隊買冰淇淋,看上去很乖,一副不介意恪守陳規的樣子,站在冰淇淋車前,很有耐心地等前面的隊伍慢慢縮短。然後將捏在手裡的錢伸出去,把冰淇淋接過來,撕開包裝紙,開始吃第一口─就像在學生時代那樣乖,乖得想讓人給她一個好分數。不過,她看著有點嚴肅,像一個不太開心的好學生。
他在那個時候叫她的名字,跟她說,小甲在裡面相親呢。
小A一聽突然快樂起來,笑容展開,像春花怒放那樣歡愉,然後拉著他一定要進去看看,接著一晃三四個小時,小A,小甲和他彷彿打算以沒日沒夜的架勢聊天,小甲也不再一本正經。那個相親的女孩子打量他們三個人,很快失去了力挽狂瀾的興趣,同時好像鬆了一口氣,早就動作迅速地與他們道別。
小甲的那次相親沒有成功。那天,大約真正是百無聊賴的一天,不適合辦正經事。黃曆上大約也寫著,宜會友,不宜結桃花。
然後呢?我問?
他回答,有什麼然後?不是每件事都有然後的。生活本身當然是有然後的,小甲繼續相親,小A那些作為美女的煩惱也仍舊存在,但是這件相遇的事,也並不在他們的生活中有舉足輕重的地位。不過是偶然相遇,三個人都未婚,未嫁,這樣的擦肩而過,其實僅僅夠看見彼此有變化,卻不能有足夠時間了解這些變化背後的故事和道路,何況彼此都忙碌著,也沒有在意的時間。
他講完這件事,對我說,後來就一直沒有碰見小A。
我們吃完冰淇淋,走出去,在巨大的廣告牌下走過,雨停了。行人下意識地裹緊大衣,走過廣告牌的時候都下意識地向上張望。房地產的廣告,頂天立地的黑白人像,沒有樓盤的圖片,但是無聲地,有人似乎在每個人的耳邊悄聲說,要選擇了,要選擇了。走到樓盤名稱的大字下面,他皺眉往那幾個大字看了看,像在研究什麼,但什麼也沒說,然後我們揮手道別。
我又離開了那個城市。
好像又過了幾年,我回去的時候,不再問有沒有新鮮的事。打電話,相約見面。走在街上,我突然不想喝茶,也不想喝咖啡,想找一客紅豆冰。回想上次會面,中學畢業之後的第十年,生活裡煩惱漸生。眾人幾乎都已經喧喧嚷嚷蜂擁由校門裡傾巢而出,然後就來到了我們這個廣闊遼遠的社會上。生活自此開始,難免有些忐忑,不知道它是否會厚此薄彼。再然後,一切如白駒過隙,忽然而已。
奧地利的公主殿下
在八○年代中國長大的女孩子,大概對奧匈帝國的茜茜公主不會陌生,一切緣起自三部歐洲電影,合成一套圓滿的︽茜茜公主︾三部曲。起先是影院的公映,然後是電視臺不厭其煩的重播。那還是電玩時代之前,大多數人仍舊相信和迷戀童話的年代,何況公主迷人,性格也討人喜歡,因此那些故事一時之間風靡無匹。稍後,到了美國,似乎找不到這套影片,好像時代的列車轟然前行,高度發達的產業文明裡已經沒有空隙容納下王子和公主的傳說了。直到有一次與一個法國朋友談起,他開心地像找到知音一樣,原來他亦是看︽茜茜公主︾這套電影長大的,歐洲的電視臺也曾經不斷重播這套故事。「就是羅美.雪妮黛(Romy Schneider)演的茜茜嘛!」他這樣說。原來孕育傳奇也需要正確的空氣,歐洲的青山綠水果真適合這樣的故事流傳。
奧地利自然不例外,一切的美麗,音樂,綠樹及森林都給人一種輕靈之相,彷彿就是公主和王子的無憂家園。茜茜殿下的美泉宮(Schloss Schonbrunn)在維也納近郊。我們到的那個下午,坐在它後面小山坡上漂亮的白色大理石廊裡,四周有青草地和一隻散步的鳥,左邊是森林,右邊也是森林,山下就是美泉宮,巴洛克宮廷建築,蜂蜜色的牆壁,屋脊上密密麻麻立了許多大理石像,看上去熱鬧非凡。有年輕的父母帶著孩子在散步,態度悠閒;遊客則不停地擺著姿勢,找各種不同的位置對著皇宮拍照。
宮殿之中,茜茜的畫像果然無處不在,各種有關這位公主的紀念品也如洪水一般鋪天蓋地占據所有紀念品店的櫃檯。所有宮廷故事裡都有傳奇,維也納宮牆後面的傳奇是以一個童話的形式開始。與皇帝一見鍾情,十六歲成為奧匈帝國的皇后,之後卻厭倦刻板的宮廷禮儀,成為皇室的叛逆者,遠離宮廷,開始無止境的旅行,直到生命盡頭。重要的是她贏得了她的臣民世代相傳不變的愛心,於是人們對關於她的一切都保持著一種寬容的態度,讓她在時間的長河裡一直優雅地繼續美麗,繼續青春。
因此,不難想像以紀念這位公主為目的的電影根本是一個童話,有十分完美的結局─從此王子和公主就永遠幸福地生活下去了。然而事實本身總有世人不能一望而知的陰影。宮廷之中除卻浮華和權利,總是充滿各種鬥爭,埋下悲劇的種子。生活即使華麗但也充滿拘束。其實,真正的公主並非快樂無憂,雖然她與皇帝之間有愛,但也敵不過所謂社稷重任產生的壓力,導致他們之間慢慢疏遠;而唯一的皇子也以自殺結束生命,生活之中充滿了缺憾,很是讓人扼腕而嘆息。表面與真相總是有兩個版本,而且生活之中,各等瑣碎,也總會與先入為主印象有一些不同,而導致一些小小的失望。
據講解員描述,伊麗莎白皇后美麗動人,風華蓋世,身材苗條,腰身一直保持著十九吋那樣很美好的尺碼,而為此付出的精力也浩大而不足世人掛齒,比如她一天只吃幾個橘子。而且,皇后的頭髮也很美,長至腳踝,所以她那無懈可擊,被廣為傳頌的髮型,每天要花三個小時打理。這樣的講解簡直媲美如今一些報紙社交版的八卦。本來一直以為這位公主瀟灑不拘,健康明朗,舉鞭策馬,山清水綠,藍天白雲,笑聲可以傳出數里,簡直可以作為世間女子楷模。但是幾個橘子?實在不可思議。也許講解員以為,節食和美容在這個時代是時髦的,才杜撰出這一說來,也未可知。時代果真已不同往日。
擇島而居,馬爾地夫行記
這些年竟然一直擇島而居,過著物質化的生活,曼哈頓是島,香港島也是島,度假遠行,去馬爾地夫,仍舊是個島。印度洋上的小島理應遠離工業和後工業時代污染,椰林樹影、水清沙幼,未踏上行程,已經興致勃勃,忙不迭地想要遠離四周圍五光十色的都市文明,大口呼吸單純的空氣。我們到達小島,是在半夜,從機場轉快艇,飛駛過茫茫海面,整個世界不再看得見任何高樓,天似蒼穹,遠處偶有一絲燈火,分明遠在天邊。來接機的酒店管家自稱「MO」,我們便私下叫他貓管家,身量細小,深膚色,圓臉的他,的確叫人想起一頭小個子的貓─好脾氣的他如果能夠聽懂也不會反對吧。貓管家在快艇上頗自豪地宣誦了島上「無新聞,無鞋子」的教義,然後把我們腳上的鞋子沒收到兩個白色的大口袋中。腳踏細沙站在島上的時候,下意識地回頭望,身後水平浪靜,沒有任何所謂文明的線索。在島上順理成章可以遠離新聞媒體,但如今這個紛亂的世界變化莫測,讓人患得患失,有點擔心類似「島上一日,人間十載」那樣的巨變。
旅舍凌空架於水上。赤道附近無浪,也沒有大風,所以水上的屋子與大自然相安無事,和平得叫人不敢相信。打亮屋子下的燈,透過木板地中間的玻璃看得見下面的海水,和游泳的魚─熱帶的魚,叫不出名字,細長銀色如一柄劍;圓而扁像蝙蝠搧翅一般鼓動鰭─我想,真的是到了一個不太一樣的世界了。這不一樣的世界在清晨張開眼的一瞬間有動魄驚心的美麗,海藍天藍,放眼之處盡是各種層次的溫柔藍色。仍舊有種意外之喜,彷彿千里跋涉之後的一次擁抱,讓人覺得為了這一刻,一切都是值得的。在這樣的視覺震撼讓人覺得對比之下,曼哈頓和香港都算不得是島。
島上生活簡單安樂,一切節目與大海有關,無非潛水,捕魚,出海,游泳;當黃昏來臨的時候,在沙灘上升起篝火,烤肉,喝酒,唱歌,跳舞。島上度假村的工作人員有許多來自美國,歐洲,有的年輕,有的不。有篝火的夜晚,他們便穿白衫,紮無端艷麗的沙龍,混跡在島居的遊人之間,像一群精靈,無憂慮地一起喝香檳,聊天。遇見出生法國的男子,魁梧健康,頭髮也全部剃光,彷彿已經打定主意斬斷塵緣,這一生就一直在各種美麗的度假村工作,自一個村,到另一個村,不外乎山間,草原,和島,全部是樂園,遠離工業文明,當然也承蒙這樣的文明的庇護。不,一點也不寂寞,他這樣說,對故鄉也沒有太多留戀。島上供給不斷,而且人來人往,但沒有人世的壓力和紛爭,一切純淨得彷彿沒有任何雜質。
看上去美麗,但畢竟是別人的人生。我們自己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在那裡永遠滯留,因為心中永遠不可能拋開在另一個島上的人生,所以只得疲於奔命一般,不斷收拾行囊,離開,再回歸。回到香港島,周圍又恢復車如流水,馬如龍,也不乏興致勃勃,春風得意的人們。難免懷念馬爾地夫諸島的清澈風景,但是發現走了一圈,其實一步也沒有離開我們所認識的小世界,這個島和那個島其實都是現代文明的產物,那樣的世外桃源,如果沒有物質文明的支持,大概也沒有辦法繼續存在著。文明變著法子給我們一些不同的滋味,我們便信以為真了。這島居的日子,全然像是一個魔方世界,六個不同的面,永遠在同一方塊上。這就是我們的時代,我們的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