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文青春懸疑小說新銳第一人尾魚結合異域風情,最凶險詭譎浪漫長篇代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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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最後一刻突如其來的寧靜,像是縱身躍入萬丈懸崖前,隨手拈過一朵帶香的花。
葉連成被冷酷分屍,尤思身上發生令人喪膽的異變,岳峰命懸一線……死去的亡魂,撩亂的怨氣,鈴聲一聲接一聲重擊著季棠棠。
秦家、盛家,內外交相逼,這一場曠日持久的局,至此,走到了微妙的平衡,各方都已經就位,下一步往哪個方向,但看她這根針往哪兒輕輕一撥,不能退也不能改,錯了就是錯了,走一步祭奠一步,每一步都是燒紙錢的味道。
現在,她只有兩種選擇。
死,或者活著。
「妳是誰啊?」
沒有回答。水潭邊的岩石黑黝黝泛著濕潤的亮光,一漾一漾的水面之下,慢慢浮起一個女人——她的四肢被扯著張開,雙目緊閉,蒼白的皮膚上,凸起一根又一根血管,湊近一點看,能看到黑色的血液在血管中詭異地緩緩流動……
季棠棠駭然,她咽了口唾沫,慢慢仰起頭來……
不對,這個女人不在水裡,她在高處,水裡浮現的,是她倒映出的影子。
那裡,洞穴的高處,頭頂的正上方,高高吊起一個女人,四肢被扯向四個方向,像是一隻被蛛網牢牢綁住的蝴蝶,青黑色的血管猙獰地布滿整張臉,延伸到脖頸,延伸到衣服內裡……似乎是感覺到了季棠棠的目光,那個女人陡然睜開了眼睛——
季棠棠頭皮發麻,她站起來退到一邊,心慌慌的,她覺得這應該是個夢,雖然感覺太過真實——以前有怨氣撞鈴時,她的夢境也像大太陽底下發生的一樣真實。
不過,她從沒有在夢裡這樣觀察過自己。
***
想念一個人的滋味,就像喝了一杯很涼很涼的水,然後用很長很長的時間,一顆顆化成熱淚。現在他真正懂了,那種喝下去冰涼徹骨的感覺,那種慢慢的,一個又一個夜裡,用體溫把涼水暖出溫度的感覺。那種即便痛苦,也沒有後悔的感覺。——岳峰〈黑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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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尾魚
華文青春懸疑小說新銳第一人
熱衷一切奇思怪想的軼聞,相信世界的玄妙大過眼睛,熱愛旅行,尤喜探險,卻每每受縛於膽小畏怯,於是專在故事裡天馬行空洋洋得意。
章節試閱
【01】
尤思睜開眼睛的時候,天還沒亮,她躺在床上不動,靜靜聽枕邊石嘉信安靜有節奏的呼吸,石頭睡得真安穩,希望他以後每一天,都能睡得這麼好吧。
她動作很輕地掀開被子下床,光腳走到門邊,屏住呼吸去擰門把手:昨晚臨睡前,她特意沒有上保險栓,怕的就是清早開門那「噔」一下的小小聲響。
一切跟想像中一樣順利,終於掩上臥房的門站到客廳中央的時候,尤思長長吁了一口氣:客廳的溫度比臥房低,吸到肺裡的空氣更加清冷,好像昭示著離開石嘉信之後,一個人的路會有多麼孤獨和難捱,但是沒關係,她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她要把那些關於石頭的美好記憶,連同殘酷而又屈辱的日子,統統忘掉,統統掀過去。
她走到玄關,打開櫃門拿出前一天藏好的衣服和行李,穿戴的時候,環視著薄弱光線中幽暗的房間,視線突然就模糊了:這是石嘉信在桂林租的房子,不大,但布置得很溫馨,窗簾和桌布是在店裡選了花色請好手藝的老裁縫特意訂製的,藤製的手編桌椅是兩個人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在家具大長廊裡淘來的,維尼熊圖案的碗和碟子是她在淘寶上比對了上百家店之後訂下的,那個時候,她總愛窩在石嘉信懷裡重複一句話:「石頭,沒有錢沒關係,咱一樣能把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的。」
她和石嘉信是在大學裡認識的,這個長相不錯又沉默寡言獨來獨往帶著幾分神祕感的男生是女生宿舍夜談話題中出場率最高的人物,他的資料流傳出來的很少,只隱約聽說是山裡出來的,家境不是很好,但尤思不這麼認為,有一次夜談時,她認真地分析:石嘉信的家世肯定很特殊,因為根據他的氣質、談吐和給人的那種說不出的神祕感覺,你實在不能把他和那種大山深處出來,穿得土裡土氣沒見過世面,普通話都發不標準的人畫上等號,保不定人家就是隱居深山的顯貴人物。
整個宿舍轟然大笑,有個姐妹總結說:「思思說得對,石嘉信多半是吸血鬼出身,妳看他臉色煞白煞白的,晚上說不定都偷溜出去在棺材裡睡覺的。」
學校裡沒有祕密,即便是寢室裡的私房話,都長了翅膀一樣能飛遍每一個角落,尤思的「深度分析」很快就傳到石嘉信的耳裡,有一次公開課上偶然遇見,從來沒什麼表情的他很是好笑地看著尤思,第一次跟她打了招呼。
用宿舍裡姐妹的話來說,尤思當時的臉,騰一下就紅了,跟猴屁股似的。
接下來進展得並不順利,石嘉信非常不主動,似乎很不想開始這段關係,開始的一段時間,對尤思鼓起勇氣的邀約總是淡淡地能推就推,日子一久,連班裡的男同學都看不下去了,據說有一次在浴室洗衣服時跟石嘉信起了衝突,揚著拳頭大叫:「思思怎麼也是咱們班花,能看上你是你福氣,你也不看看你什麼條件,還真擺出臭臉把自己當棵蔥了。」
衝突過後,石嘉信對尤思就更淡了,有時候連她的電話都不接,尤思偷偷在宿舍裡哭了好幾次,姐妹們圍成一團安慰她,有勸她要堅持的,也有罵她不爭氣的:「又不是沒人追妳,幹麼非要啃這塊石頭?茅坑裡長出來的,又臭又硬。」
說的都有道理,包括之後父母的反對,朋友的分析,但是愛情是唯一一件不能拿道理來條分理析的事情,多巴胺和腎上腺素高傲地控制著戀愛中女人的整個世界,刮風或者下雨,晴天或者日曬,道理都是狗屁。
兩人的關係最終有突破是在大四的聖誕,那時候,畢業生實習的實習、回家的回家,留在學校的已經不多了,石嘉信從大四開始就不大露面,同宿舍的說法是他越來越頻繁地回家,家裡應該對他有安排,尤思不是廣西人,她明白如果兩人的關係在最後不能確定的話,一旦畢業各奔東西,她可能這輩子都見不到石嘉信了——她打聽到聖誕夜石嘉信班上有聚餐,特意花很多心思織了一條圍巾,作為聖誕禮物送給他。
那天晚上,尤思捧著包裝好的圍巾站在石嘉信宿舍樓下等。桂林城市靠南,冬天一般是相對暖和的,但那天晚上不知為什麼特別冷,尤思穿得少,凍得一直哆嗦。宿舍樓下來來去去的人很多,很多男生好奇地打量她:在大學裡,男生在女生宿舍樓下等人是司空見慣,還真不常見到有女生在男生樓下守候的。等的時間長了,就有不少人竊竊私語指指點點,尤思又冷又餓,既委屈又難過,覺得自己特別可憐特別蠢,終於等到他們回來,已經是半夜,她凍得腿都僵了,看到石嘉信的時候,哆哆嗦嗦牙關打架,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石嘉信當時就愣了,他的室友們很識趣,一個個拍拍石嘉信的肩膀後上樓,最後上樓的老大說了句:「兄弟,好好把握啊,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
尤思把禮物遞給石嘉信,看著他慢慢拆開包裝紙,沉默著把圍巾一圈圈圍到脖子上,感覺好像是自己的手臂溫柔環著他,心裡又是甜蜜又是傷感。出於女孩子特有的敏感,她覺得石嘉信是喜歡自己的,但出於什麼原因一直不肯靠近她呢?她胡思亂想過很多可能:是因為兩人家不在同一個城市,他擔心異地戀不能長久?這不是問題啊,她願意為了他留在廣西的。要麼是山裡面風俗太陳舊,已經提前給他定了娃娃親?但是現在都什麼時代了,真的相愛的話,完全可以衝破家庭的阻力啊!除非,除非是他們山裡太逆天了,他十來歲就結婚了,現在娃兒都滿地跑了,這她是不能接受的,她不能給人做後媽……
尤思告訴石嘉信,家裡面已經為她安排好了工作,如果沒有「意外」的話,寒假過後她就會回家實習,期間只會回來參加一次論文答辯和領畢業證書,言外之意就是:你再不表態,我們之間,就真的到此為止了。
石嘉信還是不說話,尤思一顆心都涼到冰窖裡去了,哽咽著說了聲:「那我走了啊,聖誕快樂。」
剛一轉身她就哭了,怎麼說她也是女孩子,也矜持要臉的,都說到這個地步了,還能怎樣啊?風把她吹得透透的,特別辛酸,剛開始怕石嘉信聽見,她還壓抑著小聲哭,後來就不管了,反正以後也沒機會見了,也沒機會在一起了,你聽見就聽見吧……
哭到不能自已的時候,突然間乾坤變換峰迴路轉,石嘉信從身後抱住她,他也在哭,聲音裡有顫抖,但是很堅定:「思思,我們在一起吧。」
尤思覺得,那是這一生最美好的夜晚,墨色的夜空裡好像都給她開出大朵大朵盛放的花來,之前所有的委屈、糾結、柔腸百轉在這個溫暖的擁抱裡化為烏有,似乎從來就沒有發生過,即便發生過,也只是無傷大雅的憂傷的小甜蜜。
畢業之後,尤思第一次逆家裡的意,執意留在了桂林,尤思的父親被氣到跳腳,摔了電話叫她滾。哭著掛了電話後,她在桂林找了份行政人員的工作,薪水不高,但有愛飲水飽,況且石嘉信真的對她很好,事無巨細體貼入微,連宿舍裡的姐妹們都感慨到底是苦盡甘來。
但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有一些陽光背面的東西,只有自己才感受得到,隨著相處日益深入,尤思越來越發覺,石嘉信背後,有一個不能見光的大家族。他從來不跟她講家裡的事,從來不帶她回家,每次離開都要把錢包裡她的照片取出,似乎想清理掉身上有關於她的一切痕跡;更讓她不能接受的是,石嘉信雖然不缺錢,但他沒有固定工作,每次那邊的「家裡」有什麼事,他都很快離開,一連幾天十幾天地不見人影,讓她牽腸掛肚,擔心到夜不能寐。
和家裡冷戰兩年後,她和家裡又有了聯繫,脾氣暴躁的父親依然不肯與她和解,但母親不一樣,愛女心切,到底是心頭肉,即便遭拂逆,也不會跟她計較。瞭解到這頭的情況後,母親憂心忡忡,第一句話就問她:「思思,妳跟他,發生關係了嗎?」
母親不允許她和石嘉信有更進一步的關係:「思思,媽也不要求他大富大貴買車買房,但一個男人,總得能讓妳見光,得大大方方把妳介紹給家裡面和他的朋友吧?咱又不是配不上他,憑什麼你們交往三四年,連他家的門檻都跨不進去?妳得留個心,他這是準備把妳長期耗在外頭還是怎麼著?」
談戀愛時,不大會考慮這些細枝末節的小問題,但是既然準備長久在一起了,有些東西就不能不入心,讓母親這麼一提醒,尤思也覺得自己沒名沒分不倫不類,好在她家教嚴,性格保守,之前就跟石嘉信言明過,除非兩人的關係已經很明朗了,否則不要發展到上床這一步,而且畢業後,兩人並沒有同居,所以這一關還比較好控制。
但長久拖著始終不是事,加上也到年紀了,母親終於著急,在一個晚上突然殺到桂林,把石嘉信堵在家裡,逼問他:把人家閨女留在身邊這麼久了,到底怎麼辦,到底結不結婚?
眼見石嘉信被母親逼到無路可退,尤思心裡特別心疼,但轉念一想,她又覺得自己沒做錯:她並不是在逼婚,只是希望石嘉信給一個說法給一個希望,難道這種見不得光的狀況要持續一輩子嗎?
石嘉信終於給了一個肯定的答覆,他說:「給我一點時間,我會把事情都安排好,我會跟思思結婚。」
尤思的母親追問:「要多久?年前必須給答覆。」
要求並不過分,中國人的習慣,春節是大日子,很多大事的最終落槌,都是在這個時候。
石嘉信沉默了一會兒,回了一個字:「好。」
他這麼回答的同時,下意識的,尤思看了一眼掛曆。
距離過年,還有一個月。
那一晚之後,似乎是為了落實自己的話,石嘉信做了一系列改變,他租了大一點的房子,拉著尤思一起布置,一副積極決心邁入二人世界的架勢,雖然這段時間,他依然會突然有一兩天不見人影,但尤思從來不過問,她知道石嘉信一定有祕密,她不想知道祕密,祕密屬於過去,她只想要一個沒有祕密的未來。
母親走後大概半個月,石嘉信要求她一個人坐火車去趟敦煌。尤思從來沒單獨出過遠門,還是人員混雜的火車出行,一時間頭皮發麻。石嘉信給她吃定心丸:「就這一次,聽我安排,我會提早幾天,在那頭接妳。思思,事情過去之後,我會向妳解釋。妳相信我,這一次之後,一切都會好起來。」
這一次之後,一切都會好起來。
這句話讓尤思想起了很久以前那個聖誕夜的晚上,黑色夜空好像開出盛放的花來,她直覺又一個峰迴路轉的時刻來臨了,她相信石嘉信的話,一切都會好起來,幸福的生活就在眼前。
她以為敦煌是幸福美滿的起點站,但做夢都沒有想到,那裡,是噩夢張開觸手的地方。
這一次,黑色的夜空沒有開出花來,而是周匝合圍,蓋起了一座埋葬她後半生的墳墓。
從敦煌回來之後,尤思發生了很大變化,生活及石嘉信都一樣,在她眼裡變成了灰撲撲的黯淡顏色。有時候看石嘉信,會有很怪異的陌生感,奇怪自己是怎麼喜歡上他的?又有些時候,心境蒼老得像一個垂暮的老人,等著忽然掠過的一陣風,把生命的最後一點焰頭給吹熄掉。
石嘉信憂心忡忡,帶著尤思去看了一次精神科醫生,看完診之後,醫生把石嘉信拉到一邊說話,但是被她聽見了,她聽見那個醫生說她:「受到重大的刺激,有從精神恍惚向精神失常惡化的徵兆。」
尤思憤怒極了,這個世界簡直顛倒而變態:你們這些有病的不說自己有病,反而來冤枉我一個好人有精神病!她衝過去把一杯茶潑到了醫生臉上,看著醫生眼睫毛上搭著的細茶葉笑得極其暢快,石嘉信把她拉回家,那個晚上跟她說了很多話,大意是他知道尤思經歷了什麼,但是他一點都不在乎,希望尤思能將不愉快的事情都忘掉,以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他說話的時候,尤思一直在疊枕巾,把長方形的枕巾對折再對折,打開再打開,對石嘉信的話充耳不聞,只是在他說到「以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忽然抬起頭死死地看他,齒縫裡迸出兩個字:「騙子!」
石嘉信很痛苦,但無計可施,他不再外出或者失蹤,而是花越來越多的時間陪著她看著她,這原本是尤思所期待的,但時過境遷,此時此刻她只覺得煩躁,感覺石嘉信變成了盯著自己的監視器,一舉一動都備受壓力,這麼長時間以來第一次,她有了離開的念頭,她想念父親,也想念母親,甚至想念那份家裡為她安排的工作:聽說很輕鬆,福利很好,每隔幾個月還有單位組織的旅遊。
墳墓頂端終於撕開了一個通往光明的口子,直徑不大,但亮得眩目,她覺得自己像一隻鳥,終於能搧動落滿灰塵的翅膀,飛回到安逸的可以休息的巢,她低著頭給鞋帶打了一個規規整整的蝴蝶結,心裡默念著:石頭,我走了,我真的走了。
燈亮了,尤思習慣了昏暗,對突然漫起的白光感到眩暈,她把手遮在額頭上,瞇著眼睛往身後看,石嘉信站在臥房門口,穿著睡衣,像一尊模糊的雕像,聲音很冷靜:「思思,別鬧了,該睡覺了。」
哄三歲小孩的口吻,看精神病人的眼神,尤思突然就憤怒了,她衝著石嘉信大叫:「我沒有鬧,石頭,你聽清楚了,我要走了,我要跟你分手!」
她揮舞著胳膊,像是跟誰示威,然後拎起行李開門,昨兒晚上明明沒反鎖的,但是現在怎麼都擰不開,尤思的腦袋嗡嗡的,急得出了一身汗。
石嘉信的腳步聲到背後了,他從身後摟住她:「思思,聽話!」
尤思驚恐地尖叫起來,那次之後,她不能接受跟任何一個男人有稍微親密一點的肢體接觸,哪怕這個人是石嘉信——她覺得好像又回到了噩夢發生的那一晚,不管怎麼掙扎喊叫,從身後摟住她的那個獨眼畜生都在猙獰地笑,然後山一樣朝她壓下來。
石嘉信費了很大力氣才制住尤思,臉上被她抓了好幾道血道子,他用布條將尤思雙手反綁在床頭,坐在床邊,大口喘著粗氣。女人發狂的時候,戰鬥力真不亞於一兩個受過嚴苛訓練的大兵,國家為什麼總想著發展高科技武器,把經費挪一點用於開發女人的發狂戰鬥力,軍事排名早往上提好幾個層級了。
抬腕看錶,已經六點多了,尤思不鬧了,冷漠地看著他,眸子裡結滿了有稜角的堅冰,石嘉信刻意忽略這些,柔聲安慰她:「思思,妳歇一歇,我去給妳買早飯。」
***
早晨的空氣很清新,遠遠地,可以看到靖江王城獨秀峰的美麗輪廓,獨秀峰相對高度六十六米,因為風水絕佳,被朱元璋的侄孫朱守謙圈進了靖江王城的建造範圍,很長一段時間裡,桂林的城市建築都不能超過這個高度,怕壞了風水。
石嘉信給尤思買了她最愛吃的蝦仁腸粉,加料的時候,特意囑咐多放點碎花生,拎著往回走時,手上拎著的打包盒一晃一晃的,走到一半,他突然就走不動了,頹然坐到街邊的椅子上,手撐著頭,眼淚很快就流了下來。
早知道籌劃好的敦煌之行是這個結果,殺了他也不會把尤思推上這條路的。
這兩年,家裡越來越頻繁地提起了與盛影的婚事,幾次三番的推辭,盛家那邊有了推測和懷疑。有一次,盛影攔住他,很是不客氣地衝他叫囂:「石嘉信,讓你們出外讀書,是為了生意方便,不是讓你在外頭跟來路不明的女人糾纏不清的,你推三阻四,打量著我們盛家的女人好欺負嗎?」
石嘉信沉默以對,倒是石家幾個跟他玩得好的看不過去,私底下為他鳴不平:「盛影臉上有疤,長那麼難看,也好意思叫叫嚷嚷的,按規矩,你應該跟路鈴那一支結婚才對,咱們也叫盛家人評評理,憑什麼盛清屏跑了,就把你隨便搭給盛影了?」
也有人跟盛影一樣地懷疑,好心提醒他:「別是真在外頭有相好的了吧?玩玩可以,別當真,盛家的女人不好惹,逼急了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提醒完又給他透露消息:「聽說盛影打發人去查你在外頭的事了,真養了一個,可得藏好,鬧開了咱們石加面子也不好看。」
尤思危險了,他得趕在盛影之前設個局,置之死地而後生,先保證尤思的絕對安全,後續再設法偷梁換柱,把自己也撈上岸——盛清屏不就是個成功的先例嗎?挪死,人挪活,沒道理沒有出路的。
起初,事情的發展超乎預期的順利,他甚至如有神助地在敦煌遇到了盛清屏的女兒,借她的手徹底絕了盛影,如果沒有突如其來的飛天這檔子事……
石嘉信擦了把眼淚,抬頭看灰濛濛的天,努力把後續湧上來的眼淚給壓回去,他在心裡默默發誓,一定會對思思加倍地好,跟著自己這幾年太委屈思思了,他一定要補償,成百倍上千倍地補償!
儘管心情依然低落,但怕回去晚了腸粉涼了,石嘉信還是起身往回走,租房在市中心小區的三樓,進樓道的時候,也不知為什麼,總覺得有人在偷窺他,下意識回頭,拐角處人影一閃,已經不見了。
石嘉信心裡咯噔一聲,快步上樓,到門前剛掏出鑰匙,忽然發現門已經開了道縫。
一時間腦子發懵,他離開的時候,門明明反鎖了!
他顫抖著手推開房門,一眼就看到臥房的門大開,被子耷拉下一半,床上空空如也!
石嘉信身子一顫,手裡的餐盒掉在地上,他幾乎是奔進房間裡去的:床頭上用來綁住尤思的布條斷口齊整,明顯是被剪斷的。
思思呢?誰把她帶走了?
石嘉信的喉結滾動著,他扶著床站起來,顫抖著手掏出手機想報警,才剛撳了兩個鍵,突然察覺出異樣。
屋裡有菸味,帶著草藥的水菸味道,菸味間縈繞的,是一種熟悉的血的味道。
石嘉信慢慢回過頭來。
門邊的單人小沙發,坐了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穿搭扣黑布衫,敞口的闊腳褲,全白的頭髮往後齊刷刷梳成個圓溜溜的髻,額頭上紋很深,兩道陰鷙的法令斜過嘴角,皮膚很白,常年不見陽光的慘白。
她就那麼坐著,抽老式的長水菸筒,水菸管的黃銅口磨得鋥亮,菸嘴上摁著一小鑷子菸絲湊火,偶爾能聽到啪啪嗒嗒咂嘴的聲音。
她是盛清屏的母親,季棠棠的外婆,也是盛家路鈴一支老一輩尚還健在的權威人物。
盛錦如。
據說盛清屏私奔之後,盛錦如一連二十年沒有出過溶洞,直到近年才偶爾在外走動,石嘉信只見過她幾次,每一次,她不是在冷冷地抽水菸,就是面無表情地握住水菸槍的一頭,蹬蹬蹬地在石頭上磕著菸倉裡的殘渣,每一下聲響都催命一般,嗑得人心頭發慌。
石嘉信口唇發乾,瞳孔猛地漲大,他顫抖著上前兩步,死死盯住她:「思思呢?」
【02】
北方冬天有一種說法叫「貓冬」,大意是冬日苦寒大雪封門無處可去,只能蜷縮在家裡烤火、打牌、聊天、嗑瓜子,貓一樣慵懶度日,等待春來融冰活絡筋骨。
這說法在尕奈同樣適用。尕奈海拔三千多,四五月份都會下雪,更別說一二月這種凍死狗的天氣了,極目望去不見一個人影,偶爾過鎮子,街兩邊也是大門緊閉,好似遭遇過生化危機一樣,了無生氣。
路上新雪堆舊雪,早壓實成了冰,加上位置又偏,政府沒精力動員什麼萬人鏟雪,一條條道看起來平坦,車上去就壞事,一路行來,已經看到兩三輛車翻在道邊了——上雪道不久,岳峰就下來給前後輪胎都上了防滑鏈,即便這樣,開這種路還是尤其耗神,加上大雪漫野,車前車後都白茫茫的,一個人開得久眼睛容易累,毛哥就和他輪換著開。
季棠棠蓋著毛毯窩在後座靠窗的位置,隔一段時間就伸手把窗玻璃上的霧氣擦掉,額頭抵著玻璃看窗外的景致:其實無非就是白雪、土坡、倒下的樹和偶爾落進視野的一兩隻失群的犛牛,隔一段還會看到疏落的冒著煙氣的藏民氈帳。車進甘南之後,季棠棠就異常沉默,這個地方於她,到底是意義特殊。
車裡很靜,只有暖氣的噪聲,季棠棠頭挨著車枕迷迷糊糊睡去,睡的時候天還亮著,岳峰在開車,後來突然車身一個顛簸,登時就醒了,睜眼一看,是躺在岳峰懷裡的,外頭全黑了,車頭的兩盞大燈在黑暗中掃開一片暈黃的溫暖車光,開車的毛哥從前頭的後視鏡裡看了看季棠棠:「醒啦。」
季棠棠還沒清醒,聽人說話總像隔了層砂紙,嗡嗡的,她朝岳峰懷裡縮了縮,抓著他的衣服含糊不清地問了句:「到了嗎?」
也不知岳峰說了句什麼,她又沉沉睡過去了。這一次睡得特別不安穩,做了很多很多零碎的夢,夢裡很多人的臉晃來晃去,最後一個場景尤其詭異,她夢見自己站在毛哥旅館外的台階上,像模特兒一樣擺出各種姿勢讓人拍照,周圍圍了一圈舉著長槍短砲拍照的人,黑壓壓的人群中,陳偉踮著腳露出頭,高舉著手機衝她喊:「棠棠姐,妳手機號碼多少,逢年過節的時候,我給妳發祝福簡訊。」
接著就被岳峰給晃醒了,季棠棠茫然地張開眼睛,岳峰拍了拍她的臉:「到了。」
季棠棠爬起來,跪在座位上把車窗搖下,外頭在下雪,大片大片六稜形的雪花。尕奈沒有街燈,前後都黑漆漆一團,只有車周圍有亮光。毛哥先下車,抖著身上的雪把臨街屋簷下的燈打開,借著高處的亮光,季棠棠看清楚旅館木製匾額上的字。
自在青年旅館。
下車後,季棠棠站在雪地裡仰頭看匾額上的字,打向夜空的光鍍暖了一朵又一朵大片的雪花,像是一場不真實的夢。時隔半年多,她居然又回來了,當時的那些人,羽眉、曉佳、光頭、雞毛,現在回想起來,居然帶著溫暖的親切感,他們現在在哪裡呢?過著什麼樣的日子?時間和空間真是奇異得讓人無法理解,他們明明曾經在這裡待過、笑過、鬧過,一旦離開,連一絲痕跡都未曾留下。
毛哥在店裡叫她:「棠棠,快點進來,別凍著。」
尕奈號稱入冬零下二十五度,絕非聳人聽聞,只在雪地裡站了那麼一小會兒,季棠棠的臉和手就凍得沒知覺了,連睫毛都掛上了細小的冰碴子,毛哥倒騰火爐生火,生到一半電跳掉了,黑暗中,毛哥耐著性子等了等,然後罵:「操!剛回來就停電。」
季棠棠搓著手朝掌心呵氣,毛哥罵罵咧咧摸索著去找抽屜裡的蠟燭,不一會兒岳峰拎著行李進來,門關上以後,呼呼的風聲登時小了很多,毛哥小心擦著了火柴,一小朵火紅的焰頭,突閃突閃地亮起來。
毛哥繼續倒騰火爐,又和岳峰聊天,討論後頭的行程,季棠棠聽了一會兒,忽然起了個念頭,鬼使神差地走到走廊上,從這個位置,可以看到旅館的後門——開在灶房裡木柴堆旁邊的木板門,從底下和拼接的縫有風直透進來。
季棠棠有點緊張,但還是走了過去,一切和半年前的那個晚上毫無二致,被撬壞的木板門已經換了新的,依舊粗糙而簡陋,門閂上了鎖。
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那鎖不牢靠,像是沒鎖實,她湊近了去看鎖頭,外頭的風在這一瞬間突然大起來,哐地往裡一撞,像是有人在外頭大力推門,季棠棠嚇得頭皮發炸,蹬蹬蹬連退幾步,正撞在岳峰身上。
岳峰從後頭將她圈在懷裡,低頭在她面頰上親了親:「以前的事,別想了。」
季棠棠的身子還在發抖,她定了定神,忽然有些難受:「我也不想去想的。」
岳峰沉默了一下:「反正,我們也把毛哥送到了。妳要不喜歡這兒,明天咱們就走。」
***
當天晚上,毛哥在火爐邊上架了三張鋼絲床,墊床的棉褥子鋪了好幾層,但還是冷,身子靠火爐的一邊被烘得暖暖,另一邊卻被冷氣浸得發抖,季棠棠迷迷糊糊睡著,又開始大段大段地做夢。
她夢見在飛天窩點的那條地下走廊裡拽著尤思跌跌撞撞地奔跑,跑著跑著,手上拽著的重量越來越輕,她驚恐地回望,發現尤思不知道什麼時候飛起來了,詭異地浮在半空,四肢被扯張開,像一隻巨大的蝴蝶,皮膚上每一條血管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裡頭湧動著黑紅色的血液……
季棠棠嚇出一身冷汗,黑暗中猛地睜眼,這才發覺是在毛哥的旅館,身邊火爐上水壺裡燒的水咕嚕咕嚕翻滾著熱氣,但這裡是高原,無論水開得多麼厲害,都到不了沸騰的溫度。
岳峰那邊也有了動靜,她聽見他的聲音:「做噩夢了是嗎?」
季棠棠嗯了一聲,聲音不知為什麼有些哽咽。岳峰把被子掀開一角:「棠棠,妳過來。」
季棠棠掀開被子下床,哆哆嗦嗦地走到岳峰的床邊,岳峰伸手把她帶進來,被子一掖結結實實裹了個嚴實,這裡特別暖和,一邊靠著火爐,一邊是岳峰溫暖的懷抱。岳峰伸手進她頭髮裡揉了揉,低聲說了句:「沒事,好好睡吧。」
季棠棠下午睡得多,這個時候反而不太睏,聽岳峰鼻息不穩,知道他也沒睡著,悄悄抬頭看他,岳峰正睜著眼睛看著頂棚出神,居然沒有注意到季棠棠的小動作。季棠棠看了他一會兒,伸手在他眼前招了招,岳峰愣了一下,伸手抓住她手臂又塞到被窩裡,低聲問她:「怎麼還不睡?」
季棠棠猶豫了一下,低聲問了句:「你在想苗苗是嗎?」
岳峰被她說中心事,驚得心跳都漏了半拍,鬼使神差的,居然下意識嗯了一聲,嗯完就知道壞事了,季棠棠沉默很久,說了句:「那你慢慢想,我回去自己睡。」
岳峰知道這時候該攔她,但又不知道用什麼理由攔,她一走被窩裡就空了一塊,涼颼颼的冷氣直往裡竄,岳峰後悔極了,今兒晚上自己的腦子一定是被漿糊給黏住了,她那麼問的時候,自己居然「嗯」,嗯你個頭啊,舌頭是欠剁吧?當然季棠棠也實在太人精了,問得出其不意直插重心,讓他一點防備都沒有,赤裸裸全交了底。
用以前光頭的話說,他這是犯了大忌了,光頭當時怎麼說來著?
「懷裡摟一個腦子裡想一個是男人的通病,算不上十惡不赦,但是居然嘴上承認,那就決計該殺了。除非你是想跟眼前的女人分手一了百了,可以出此奇招,絕對百試不爽。」
岳峰懊惱不已,進尕奈之後,他就有些精神恍惚,很多事情,明明不該去想的,但是潮水一樣不斷在腦子裡拍打,拍得整個人都亂掉了。
尕奈於他,到底是個有特殊意義的地方,之前和苗苗在一起時,經歷過數次分手,每一次他都是到尕奈度過的,尕奈成了失落買醉的代名詞,到處是苗苗的影子,更何況,兩人最終分手成為定局,也是在尕奈,他怎麼也忘不了那個下雪的日子,毛哥急吼吼找到他,告訴他苗苗已經到了鎮子口,讓他趕緊去接,也忘不了趕到那裡時,苗苗哆哆嗦嗦坐在露天車站的角落裡抱成一團,把行李箱豎在身子面前擋風。
還有事情的末了,為了去找棠棠,最終也沒有趕上苗苗的那趟車,當時一遍遍地撥電話,苗苗始終沒有接,倒是曉佳發了條簡訊質問他:你怎麼真的就沒來呢?苗苗哭慘了,你知道嗎?
「哭慘了」這三個字,錐子一樣在心裡絞,岳峰當時就站不住了,他始終覺得,跟苗苗之間無法收場,主要責任是在自己,而後續發生的兩件事,更加加重了他的負罪感。
第一是苗苗草率成婚的不幸福,第二是,他在這麼短的時間裡,真的喜歡上了另一個人。
所以一進尕奈,他無法控制自己頻繁地想到苗苗,忍不住去想她現在到底過得好不好,一門心思地希望她能幸福,希望陪在她身邊的人能對她包容和忍讓,記憶如潮水越漲越高,把整個人浸得心痛失神,棠棠突然問起時,他完全沒經過大腦,下意識就應聲了。
岳峰想解釋,又不知道從何說起,過了會兒他披著衣服起來,走到季棠棠身邊幫她掖好沒蓋實的被子,季棠棠沒睡,睜著眼睛看他,眼睛裡蒙了層水光,岳峰特別心疼,他俯下身子在她眼瞼上親了親,說:「棠棠,妳別多想,其實什麼事都沒有。」
季棠棠伸出手握住他的,低聲問了句:「岳峰,如果苗苗回來找你,你會走嗎?」
岳峰愣了一下,不明白從她的小腦袋瓜怎麼能設想出這麼刁鑽的問題,季棠棠似乎也不期待他回答,直接說:「如果你會走的話,你現在就告訴我,我現在應該還能承受你也離開了。如果以後很喜歡很喜歡你了,你又走了,我就……」
岳峰等著她往下說,她應該是想說自己屆時會承受不了吧,誰知道她沉默了很久,忽然流淚了,黑暗中,岳峰能清晰地看到水光從她面頰滑過,她說:「如果那時候你走了,我也沒什麼辦法吧,誰要走,我從來也留不住。」
她轉身向外,把被子一點點往懷裡拽著抱,拽著拽著,墊在臉頰下的那一塊被子就被淚水打濕了。
打從心底,她覺得自己是拖累岳峰的,和岳峰在一起之後,這種感覺尤其強烈,她甚至不敢跟他一起露面,生怕看似普通的人群中會有一兩雙屬於秦家別有用心的眼睛。這趟來尕奈,岳峰都有意識地揀偏僻的路走,有需要下車的場合也盡量讓她待在車上,不要引人注意……
細節,跟時間一樣,是最能一點一滴叫人心灰意冷的東西,如果是她一個人,橫豎八字不好運道偏差,也就打落牙齒和血吞了算了,但憑什麼要人家岳峰也這樣呢?就因為他喜歡她?哪天他真的決定離開,她應該歡歡喜喜送他才對。
突然想明白了,心反而定了,她伸手擦擦眼淚,又回頭看岳峰,認真說了句:「岳峰,我真挺喜歡你的,哪天你離開我了,我也不會怪你的。」
岳峰讓她一句話說得眼淚都快出來了,他隔著被子摟住她,貼著她耳朵說了句:「棠棠,妳以後還是同以前那樣,吵吵鬧鬧跟我說話吧,妳一說煽情的話,要我的命了妳知道嘛。」
季棠棠說:「行。」
過了會兒,她伸出手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似地說了句:「岳峰,你不用擔心我以後找不到男人的,兩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男人,還是一摟一大把的。」
岳峰半天沒吭聲,過了會兒跟她確認:「一摟一大把?」
「噎死!」季棠棠還拽英語,「你放心,我會照著你的模子找,以紀念咱們這段沒開始就結束……」
還「沒開始就結束」,岳峰氣壞了,隔著被子狠狠擰她,他是真下手,一點都不容情:「做夢吧妳,我告訴妳,妳這輩子就栽我手上了,上了我的船就別想下去,還一摟一大把……」
季棠棠沒想到岳峰下手這麼重,而且他隔著被子摟住不讓動,專往她腰線上捏,躲都沒處躲,痛得在被子裡到處亂動。
兩人都忽視了一個嚴重的問題,那就是毛哥今晚為他們準備的床鋪是鋼絲折疊單人床,承受兩人的重量已經很吃力了,還要這麼鬧騰……
哐哐噹一聲巨響,床塌了。
兩人連人帶床,都栽了,幸好彈簧床塌得還算規矩,沒有傷到兩人,季棠棠唬得大氣也不敢喘,岳峰也不吭聲,兩人保持栽倒的姿勢不動,豎起耳朵靜靜聽毛哥那邊的動靜,過了會兒互相交流敵情。
季棠棠低聲問:「聽見了嗎?毛哥醒了嗎?」
岳峰不敢確定:「應該沒有吧,他一貫睡得死沉死沉的。」
「那咱們起來吧?」季棠棠心砰砰直跳,剛一挪身子,底下的彈簧支架就吱呀響,她立刻屏住呼吸不敢動了。
關鍵時刻,岳峰臨危不亂,悄聲指揮她:「棠棠咱們得慢慢來,妳得配合我,別把毛哥吵醒了。來,妳先抱住我脖子起來,我把床摁住不讓它出聲響。我數一二三,來,一,二……」
雪亮的手電筒光打過來,跟舞台上的特效剪影似的,季棠棠嚇得動也不動,直直看岳峰,用口形問他:「怎麼辦?」
岳峰用口形鎮定地回答:「我也不知道。」
僵持中,打著手電筒的毛哥慢條斯理地開口了:「這兩位精神充沛的小同志,能給解釋下,大半夜的不睡覺,到底在幹麼?」
隨你怎麼猜吧,岳峰打定主意死不開口,但是季棠棠顯然此類鬥爭經驗不足,讓毛哥這麼恩威並施地一吼,居然開口了,一開口,就讓岳峰有了撞牆去死的衝動。
她結結巴巴地說:「我……我半夜睡不著,在練……練瑜伽……」
【03】
去九寨的路上居然有坍方,在這個季節相當罕見。岳峰把車停下時,道班的人已經到了,開著鏟車清理落石和積雪,另有幾輛自駕的車也被堵在這兒,司機聚在一處聊天,隱約聽到他們說什麼「泥石流」、「不該坍方」什麼的,幾個人也注意到這輛剛到的越野車了,有個穿皮夾克的衝這邊招手:「兄弟,有菸嗎?救個急!」
岳峰把車窗搖下半扇,扔出去一包開了口的中華,那頭驚喜地大叫,有人朝岳峰挑大拇指,還有人晃著手裡的酒瓶子:「夠意思,請你喝酒!」
季棠棠坐在後座看報紙,報紙是前面過若爾蓋縣城時買的,漢字和藏文夾半,都是講藏區建設,說得一套一套,她還真有耐心看得下去——聽到外頭的動靜,季棠棠報紙往下移了移,露出上半張臉,烏溜溜的眼珠子乜斜著岳峰,老氣橫秋地來了一句:「敗家子。」
岳峰被她逗樂了,正想過來敲她一記,手機響了,是毛哥,說了幾句之後,岳峰看著季棠棠直樂:「嗯,棠棠在呢,我哪敢欺負她啊……她練瑜伽呢……」
季棠棠騰地一下就跳起來了,岳峰想躲沒躲開,被她摟住脖子勒坐在駕駛座上,手機都沒拿住,掉在腳下,指示燈忽閃忽閃的,季棠棠惡狠狠地吼他:「練瑜伽這一頁就翻不過去了是嗎?你們都拿這開涮幾回了?有這麼好笑嗎?啊!」
岳峰笑得喘不過氣來:「是挺好笑啊。」
還敢嘴硬!季棠棠正尋思著再加點力道,前頭和岳峰打招呼那皮夾克司機過來了,透過搖下的車窗看到車裡的情形,登時就樂了,大聲來了句:「呦!家暴啊,媳婦兒挺凶的。」
不知道他是哪人,尾音打著晃,這話經他嘴這麼一說,特有滑稽的舞台效果,那頭聚群的哄堂大笑。
讓外人這麼一攪,季棠棠頓時就不好意思了,訕訕地把手縮回來,岳峰一邊伸手去撿手機一邊跟那人打招呼:「是挺凶的。」
手機撿起來,毛哥已經掛了,皮夾克司機湊到窗邊瞅了瞅:「往九寨去的,旅遊?」
岳峰點頭:「你們也是?」
皮夾克司機指了指不遠處那幾輛車:「這一圈都是,全堵這兒了,都說九寨雪景美,惦記著去拍幾張照片。」
他招呼岳峰一起過去聊天,季棠棠看那一圈都是大老爺們,覺得自己一個女的杵在裡頭怪怪的,就只讓岳峰去了,自己繼續把那張報紙顛來去倒來顛地看,沒多久看膩了,一抬頭看到岳峰跟幾個人聊得正酣,他屬於在路上跑得久的,對如何跟陌生人熟稔起來很是無師自通,一刻鐘的工夫就把甲乙丙丁聊成自己人了。
他聊會兒工夫就會往季棠棠這頭看一眼,每次目光相觸,微笑都溫柔起來,季棠棠有心跟他開玩笑,有一次故意腦袋一偏,身子藏在他看不見的位置,岳峰果然就有點不安,遲疑著想往這頭走,直到見到她腦袋又伸出來才舒了口氣。
這種只有兩人心知肚明的小細節,讓季棠棠整顆心都暖暖的,她趴在車前座上歪著腦袋伸手撥弄岳峰掛在車上的平安符,忽然就希望這條路永遠走不完才好。
不一會兒,道班的人過來跟他們說話,大家各回各車,季棠棠還以為是路通了,誰知岳峰直接開了後車門:「一時半會兒通不了,棠棠,得在這兒吃飯了。」
「有飯嗎?」
「麵包,茶葉蛋,火腿腸。再不然道班有熱水,泡麵吃。」
季棠棠蔫蔫的:「那不吃了。」
岳峰瞪她:「妳敢,塞也給我塞下去了。」
原本以為季棠棠在路上也有段日子,應該是不挑的性子,這趟一起上路,才知道其實她嘴巴特刁,之所以從前給人不刁的假相,是因為她不鬧騰,有得吃她才吃,沒得吃就默默捱過了不吃,這種饑一頓飽一頓的,居然沒得胃病也真是老天垂愛了。
岳峰上手就治她這毛病,一日三餐必須定點,其實實施起來也方便,只要供應她愛吃的就行,頭痛的是如同眼下這種情況,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想給她弄愛吃的真心不容易。
「那妳想吃什麼啊?」
「蝦仁炒蛋。」
岳峰不怒反笑:「妳怎麼不說妳想吃滿漢全席呢?」
「我誠實。」
岳峰心想:是,祖宗,妳真夠誠實的。
季棠棠誠實的結果就是連乾糧都沒得吃了,岳峰在車後頭翻騰了一陣子,拎了包行李下去,季棠棠原本沒理會,後來發現那幾個司機都聚到岳峰身邊,連原本不下車的幾個女的都過來站在邊上張望,自己的好奇心也被勾起來了,趕緊搖下車窗探出半個身子。
她知道岳峰在幹麼了,他行李的確準備得齊全,帶了一整套戶外的爐頭鍋具,還有用來做燃料的瓦斯罐,打著火之後煮粥,礦泉水煮開,車上有精裝的米,不用洗,直接抓了把下去,再加三兩紅棗、桂圓乾什麼的,鍋蓋一蓋,簡單俐落,圍觀的人啃著乾巴巴的麵包就白水,看著很是羨慕。
——「年輕人就愛搞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
——「這一套該多重啊,也就有車才好帶,揹著累也累死了……」
——「這瓦斯罐體積這麼小,燒不了兩鍋也就沒了,也就顯擺顯擺,不實用……」
愛怎麼說怎麼說,外頭畢竟冷,幾個人站了會兒就散開了,季棠棠下巴擱在車窗框上看小鍋蓋被熱氣頂得突突的,她問岳峰:「不是說高原上水開不了嗎?這不好熟吧?」
岳峰沒理她,過了會兒開了袋冰糖,想扔兩顆進去,季棠棠趕緊叫住:「我不愛吃糖,原味的就好。」
岳峰氣了:「關妳什麼事啊,又不是給妳吃的,爺想加就加。」
他掀開鍋蓋,作勢要往裡加,冰糖攥在手心,到底沒扔下去,季棠棠看得分明,心裡頭甜滋滋的,下了車陪著岳峰一起等起鍋,她越樂,岳峰就越恨得牙癢癢:「妳樂什麼樂,妳樂著好看是嗎?一會兒不吃飯一會兒不吃糖,還真把自己當棵蔥了。」
季棠棠不理他,掀開鍋自說自話:「還挺多的,我吃不完啊。」
岳峰差點跳起來:「誰說給妳吃了,妳連口湯都別想喝……」
季棠棠嫌他聒噪,抬起頭「啪」一下親在他左臉上,然後沒事人一樣,又低頭拿勺子攪鍋裡的粥。
岳峰讓她這一下子給親懵了,半天才捂著臉咬牙切齒:「太不莊重了。」
說歸說,臉扭到她看不見的地方,登時就繃不住笑了,笑完了又回頭嚴肅地批評她:「公開場合,注意一下。」
季棠棠老老實實「哦」了一聲,「哦」完之後無限感慨:「還不就是為了口吃的,做女人真不容易。」
岳峰徹底給氣樂了,他伸手去揉季棠棠的頭髮:「棠棠,妳怎麼這麼好玩呢?」
正鬧著,坍方的另一頭有車摁喇叭,不一會兒有個師傅手腳並用地從土堆上爬過來,大老遠就衝著這邊揮手喊:「一時半會兒通不了啊,哥幾個有掉頭走的嗎,幫個忙成嗎?」
這也是路上常見的,一旦坍方,少則幾小時多則一兩天,岳峰和季棠棠不趕時間,閒下來就當度假,有些請假掐點出來的,時間耽誤不起,往往會掉頭原路返回或者改走其他的道,那幾個自駕的很快聚攏來,有人提議:「要麼掉頭吧,下次再來玩,這麼冷,又沒什麼吃的,凍病了不值當。」
說話間,那個師傅已經到面前了,他戴頂狗皮帽,穿長到膝蓋的羽絨服,脖子上還圍圍巾,包得跟熊似的,近前就給人團團作揖:「不好意思,我車上有個女孩有點事,回去的機票買的蘭州的,得從北頭走,誰知道又坍方了,這兒沒班車,你們哪位掉頭的,幫忙帶過去成嗎?」
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出門在外,尤其是藏區,漢人間彼此多幾分親切,也就樂意幫這個忙,一番商量之後,有一輛凌志的車主點頭了:「我們往北回,雖然不到蘭州,但能把她帶到交通樞紐,去蘭州也方便,你看這樣成嗎?」
那師傅高興壞了:「成成成,這可好了,女孩在我車上哭呢,又暈車吃不下東西,怪可憐。」
凌志的車上還有個三十來歲的女的,應該跟車主是夫妻,她挺好奇地看看坍方的另一頭,雖然什麼都看不到:「出什麼事了?」
那師傅也挺納悶:「聽說是跟男朋友出來玩,臨開車的時候男朋友不知道為了什麼下車,讓她先走,說是趕下班車追她,這可好,小姑娘自己到了九寨,左等右等男朋友也不來,人生地不熟的,可不就嚇壞了?打電話回去一問,那頭說人是跟她走的,根本沒回去,兩邊一合計這等於失蹤了啊,這事情嚴重了,所以找車往回趕呢……謝謝啊,大妹子,我把那姑娘領過來。」
那師傅道了謝,原路過去領人,不一會兒人領到,是個挺年輕的姑娘,看樣子比季棠棠還小了幾歲,紮著馬尾辮,模樣挺清秀的,皮膚也白淨,就是眼睛哭壞了,腫得跟個桃子似的。
凌志車上那女的過去牽住她的手,安慰她:「妹子別哭啊,說不定是自個兒嚇自個兒,其實什麼事都沒有。」
那姑娘含著眼淚點頭,點著點著眼淚又掉下來了。
那師傅在一旁嘮叨:「她這一路一直哭,又不吃東西,硬讓她吃吧,半路就吐了,估計是吃不慣,路上沒飯店,也沒點清淡的吃食……」
這話怎麼聽怎麼像是說給他們聽的,季棠棠抬頭看岳峰,岳峰聳聳肩:「那就分點唄,也吃不窮咱的。」
季棠棠特喜歡聽岳峰用這種口吻說一些老土的詞,比如「咱的」、「媳婦兒」,聽著特窩心特自己人——她找了個紙杯舀了點粥,過去遞給那女孩兒:「吃點熱的墊墊肚子,空腹坐車更容易暈,這一路有得妳受的。」
那女孩接過來,感激地看了季棠棠一眼,不知為什麼,覺得季棠棠的眉眼挺熟的,遲疑了一下,忽然就問她:「咱們見過嗎?」
季棠棠有些驚訝,她仔細看了看那女孩,然後搖頭,但自己也不太確定:「沒有……吧?」
她在路上,遇到形形色色的面孔太多了,除非是很特別的,要不還真記不住。
那女孩有些不好意思,再次跟她道了謝,看著季棠棠走回到岳峰身邊,小口小口地抿粥的時候,她又注意地看了季棠棠好幾次,幾乎已經確信是跟她見過的了,到底是在哪兒呢……
她皺著眉頭,再一次往季棠棠的方向看過去,這一次季棠棠側著身子,沒看到她的正臉,卻看到了她投在車窗玻璃上的影像。
車玻璃是茶色的,自然而然把人的整體氣質往清冷拉了去,眉眼也只勾了個輪廓,相對模糊……
那女孩想起來了。
自己跟季棠棠確實是見過的,在古城,夏城的門口,當時她拉著自己,買了包瓜子,慢慢剝了很久。
那天是半夜,她表情很冷漠,抽菸,坐在路燈的暗影下,自己總是看不真切,但今天她心情很好,一直帶著笑,說話也和氣,所以一時間,自己沒能很快認出她來……
她怎麼會在這兒呢?
那女孩猶豫了一下,起身想過來跟她打招呼,才剛走了兩步,口袋裡的手機響了,她一邊走一邊接起手機,「喂」了一聲,聽到那頭的說話,整個人就僵住了。
再然後,她眼前一黑,直挺挺向後倒了過去,頭撞在凌志的車身上,哐噹一聲響,聽得人心裡顫巍巍地替她叫疼。
周圍的人都圍過來,七手八腳把她扶著坐起來,手機落在一邊,那頭的聲音還在說話,凌志車上那女的把手機撿起來「喂」了兩聲,臉色突然變得很鄭重,她對著周圍的人豎起手指「噓」了一聲,眼神示意別說話。
讓她這麼一搞,大家心裡都有些忐忑,岳峰和季棠棠對視了一眼,也往這裡走了兩步。
那女的放下電話,手撫著胸口,臉色煞白煞白的:「壞事了,聽說……是找到屍體了。」
起初的震驚和沉默之後,每個人的眼神都轉作了同情和憐憫,那女的歎息不止:「你看這小姑娘,聽到消息就暈了,醒了還不得哭死啊,說是還沒全找到,找到了一部分……現在的殺人犯,怎麼這麼變態呢……」
季棠棠心裡有點堵,岳峰過來摟住她,季棠棠雙手環住岳峰的腰,下巴擱在岳峰肩上,低聲說了句:「這些人怎麼這麼壞呢……」
說著說著,連自己都沒發覺,眼淚已經慢慢流了下來。
【04】
大家幫著把暈倒的女孩扶在凌志後座上躺下,又圍著唏噓了一陣才各自散開,到底萍水相逢,對陌生人的不幸最多是灑兩滴同情的眼淚,要說感同身受未免誇張,最後只剩凌志的夫妻倆義不容辭,商量著要麼就直接送到蘭州——小姑娘家遇到這種不幸真是太可憐了,孤零零地把她扔在交通站實在不放心,遇到就是緣分,能多幫點就多幫點吧。
岳峰和季棠棠也回車上待著了,下午的時光本就漫長,加上單調的等待,就更顯得百無聊賴。不一會兒那輛凌志先掉頭,有兩輛車也跟上了原路返回,周圍更靜了,罩滿了雪的山尖跟陰霾的霧氣接在一起,偶爾響起一兩聲呀呀鳥叫,彷彿很多年都沒有來過人的模樣。
季棠棠問岳峰:「咱們還要等嗎?要是今天路修不好,睡哪兒啊?」
岳峰也在想這個問題:「我兩年前來過這兒,掉頭有條岔路,可以去山裡的一個藏寨,叫甲戎,那地兒位置偏,去的人少,當年我去的時候,寨子裡的人說我是他們七個月來見到的第一個漢人,我在那兒跟他們玩得挺熟,還認識個好朋友叫紮西多吉,這趟來九寨,我還挺想順道去看看他們。」
季棠棠很感興趣:「那走起?」
岳峰給她打預防針:「路不好,得有心理準備。」
***
岳峰說路不好,還真是說得相當委婉,季棠棠走南闖北,算見識過不少破路,還是被去甲戎的路顛到面無人色。事實上,去甲戎等同於無路可走,有好幾次,車子四十五度側起,季棠棠覺得下一秒就能翻個四輪朝天了;還有一次大的顛簸,車後堆著的東西嘩啦啦掉下來,砸得她東躲西竄,跪在後座往回塞的時候,車身又是一顛,整個人往上騰起,腦袋撞到車頂,眼前一顆星接著一顆星地冒。
終於在甲戎藏寨的田埂上停下來,已經日暮了。
季棠棠的臉上不見血色,五臟六腑顛得難受,想吐又吐不出來,岳峰拉開後車門,半扶半抱把她弄下車,季棠棠也不顧田埂上有雪,一屁股坐倒,有氣無力地說:「你自己去找你的紮西吧,我不行了,得歇會兒。」
岳峰摸摸她的腦袋:「別在地上久坐,涼。車子不好開進去,我去找人,乖,看著車啊。」
季棠棠目送著岳峰走遠,又四下打量所處的位置,說這兒是個藏寨真是抬舉了,其實就是群山合圍裡的幾排房子,周圍結著經幡,不遠處有個白色和平塔,田埂附近一排又一排高高的晾架,有些晾架上的乾草還沒收回去,濕漉漉搭著白雪。
季棠棠記得岳峰的話,過了會兒回到車上坐著。周圍安靜得很,偶爾有一兩聲狗叫,季棠棠窩在副駕的位置上發愣,愣著愣著就睏了,閉著眼睛迷迷糊糊地想事情……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聽到敲打車蓋的嘭嘭聲,猛地睜眼一看,有個三四歲的藏族小男孩正坐在車前蓋上起勁地敲敲打打,也不知道是怎麼爬上來的,看到季棠棠醒了,嚇得哧溜一下滑下去了。
季棠棠擔心他摔著,趕緊下車去看,才轉到車前頭,就聽到急促的腳步聲,小男孩又跑到了車後,季棠棠低下身子從車底盤下望過去,就見著兩條藏袍下的小短腿,她覺得好笑,狼外婆一樣屏著氣悄悄往後走,探出身子時,那個小男孩也恰好小心翼翼地探頭出來看,乍看到她腦袋,嚇得呀一聲,又縮回去了。
那反應,跟受驚嚇的小松鼠似的,季棠棠繃不住咯咯笑,笑著笑著,那小男孩又把腦袋一點點探出來了,好奇地盯著季棠棠看。
藏區的小孩,眼睛都特別亮,清得真跟一汪水似的,朝妳那麼一看,似乎就要看到心坎裡去了——季棠棠剎那間就驚豔了,她向那小孩招手:「乖乖的,過來,你叫什麼名字啊?」
小孩估計是聽不懂她的話,歪著腦袋含著手指頭看她,看了一會兒,忽然含糊不清地叫她:「棠……棠……」
季棠棠驚得目瞪口呆,她騰騰往前兩步:「你怎麼知道我叫棠棠?」
她這往前一進,把小男孩給嚇壞了,兩條小短腿翅膀一樣撲棱棱跑出去老遠,跑一段還回頭看她一眼,像是怕她追過來,季棠棠不死心,衝著他叫:「你怎麼知道我叫棠棠啊?」
這一叫壞了,小男孩跑得沒影子了。
季棠棠愣愣站著,很有些悵然若失,站了一會兒,遠遠看到岳峰帶了個藏族男人過來了,猜到大概是他的朋友,趕緊迎了上去。
藏族人長期生活在高原,空氣中的紫外線對皮膚傷害很大,加上環境惡劣,看起來比實際歲數大很多——季棠棠還以為紮西多吉比岳峰要大上個六七歲,哪知道他才二十不到,更驚悚的是,他十五歲結婚,已經有三個小孩了。
紮西多吉會簡單的漢語,岳峰給他介紹季棠棠是自己女朋友時,他盯著季棠棠左看右看,然後驚歎:「哦呀,女朋友,像仙女一樣漂亮,高原上的拉姆。」
季棠棠沒見過誇人這麼直白的,一張臉騰地就紅了,岳峰毫不留情潑她冷水:「棠棠,藏族人誇妳,妳可別當真,他們也沒別的形容詞,要麼誇是拉姆,要麼誇是卓瑪,兩個都是女神,妳別當真了,高原上是個女人就是女神啊。」
紮西多吉摸著腦袋嘿嘿笑:「就是,就是。」
居然還「就是」,這也太直白了,季棠棠險些昏過去。後來才發現,「就是」和「哦呀」是他們的口頭禪,相當於「嗯」和「啊」,跟漢人說話時,即便一句沒聽懂,也先來一句「就是」,很是讓人著急。
車子開不進去,兩人拎著行李跟紮西多吉回家,路上,岳峰給季棠棠講上次來的事:「這寨裡的小孩沒見過車子,新奇得跟什麼似的,十幾個團團圍住,敲敲打打,還有拿石頭刮的,可把我給心疼壞了。」
這話提醒了季棠棠:「哎,岳峰,這寨子裡有個小孩認識我。」
岳峰心裡咯噔一聲:「認識妳?」
有人認識或者認得出季棠棠,很多時候,是個危險的訊號,不能不提防。
季棠棠點頭:「嗯,是個藏族小孩,三四歲吧,喊我棠棠。」
岳峰眉頭皺了起來:藏族小孩?三四歲?秦家人的眼線應該不會埋得這麼偏遠且深入且低齡化吧?
再一想,險些噴了:「認識妳個頭啊,那是朝妳要糖呢!」
很多漢人遊客到了藏區有給當地小孩塞糖的習慣,當然也有塞一塊兩塊錢或者鉛筆、筆記本什麼的,久而久之,把小孩慣得見著遊客打扮的就會要個糖什麼的,季棠棠也知道自己是杞人憂天了,低著頭怪不好意思的。
紮西多吉家在村子的中央,黑石頭砌起的屋子,窗子外圍都刷成白色,頂是尖尖的紅色,門楣上用彩漆勾出吉祥八寶的圖案,看著很是喜慶。一進門就是廚房和大火爐,青銅鍍金的勺子在牆上掛了一長溜,金燦燦的。紮西多吉請兩人在火爐邊的藏床上坐下,吩咐妻子卓瑪上酥油茶和炸麵果。卓瑪不會說漢話,看著兩人只是笑,跟她說什麼都只答一句「就是」。
季棠棠平時是喝得下酥油茶的,但是暈車,胃裡還難受著,聞到酥油味就有些不舒服,加上多吉和卓瑪好客,酥油放得多,乳白色的奶面上浮著一厚層金黃金黃的油,季棠棠求救似地看岳峰,這回岳峰的臉色相當嚴肅,壓低聲音警告她:「棠棠,這必須得喝,不然主人家會覺得妳瞧不起他。」
這話是真的,藏族漢子爽直,一句話能當你是兄弟,一個不如意也能拔刀子見紅。酥油茶敬上,看起來是一杯茶,實則裡頭的意義大,喝不喝,喝完不喝完,關係到主人家的面子和雙方的交情,絕對不能怠慢。季棠棠自覺深明大義,關鍵時刻絕不掉鏈子,低聲回了岳峰一句:「放心吧,我演技派。」
岳峰冷眼瞧著這位演技派笑得跟朵花似的,特優雅地端起銅碗,咕嚕嚕一口到底,然後用手背擦擦嘴角,朝著卓瑪嫣然一笑,似乎還有句潛台詞。
味道好極了!
卓瑪開心壞了,轉頭向著多吉嘰哩呱啦說了幾句什麼,然後抱著酥油壺上來,壺嘴一傾,又給季棠棠斟滿了一大碗。
季棠棠傻眼了。岳峰客氣地朝卓瑪微笑,話卻是向著季棠棠說的:「壞了,這是要給妳上三碗了。」
有些藏人待客是「茶三酒四」,連喝三碗才算賓主盡歡,岳峰很同情季棠棠,委婉地提醒她:「演技太過了啊,過了也不好。」
季棠棠面皮帶笑,笑臉下都是苦水:「岳峰,我真喝不下。」
「這個幫不了妳。」岳峰低頭喝自己那碗,「必須喝啊棠棠,為了民族團結。」
季棠棠那個哀怨啊,她說:「國家未必知道我為了民族團結作出這麼大貢獻。」
喝完酥油茶,晚飯時間也到了,顯然多吉他們不準備簡單地用糌粑待客,他興奮地朝兩人比劃:「麵片,揪麵片,羊腿,犛牛肉。」
季棠棠那終於能脫離酥油茶的興奮在見到揪麵片之後蕩然無存,揪麵片居然真的能用字面來解釋,就是麵擀成了長條,卓瑪一片片地揪斷,扔到沸騰著水的大鍋裡去。
季棠棠蹭到鍋邊看了看,一鍋的麵湯水,連點蔥花都看不到,她有不祥的預感。果然,麵片上來之後,她捧著碗差點流淚了,低聲問岳峰:「一點菜都不放的?」
岳峰嗯一聲:「藏族人養牛養羊,妳聽過他們種菜沒有?」
「那怎麼消化啊?」
「高原上太冷,都吃牛羊肉抗寒,喝茶助消化,但是藏區又不產茶,所以得費大工夫去外頭買,茶馬古道就是這麼來的。過去茶可貴了,一匹馬才換那麼丁點兒茶。」
說話間,犛牛和羊肉也上來了,盛在盆裡頭,大塊大塊的,不加油鹽,蘸辣末吃。季棠棠覺得一塊能有自己腦袋大,多吉熱情地往兩人跟前的小碟子裡各挾了一大塊,犛牛肉筋道,咬都費勁,季棠棠終於意識到先前自己多幸福了:「岳峰,我能去吃泡麵嗎?」
岳峰朝她磨牙:「主人家這麼盛情款待,妳去煮泡麵,妳這不是打多吉的臉嗎?妳是指著他捅我一刀是吧?妳這女人怎麼這麼狠呢?」
季棠棠委屈地看岳峰,岳峰打完了一棒子又安慰她:「乖啊,為了民族團結,藏漢友誼源遠流長就看妳今兒晚上的表現,咱們維繫藏漢兩族團結的努力,不能毀在妳一個人手上啊。」
季棠棠堅持著又吃了一陣子,說話都帶哭音了:「岳峰,我對不起國家,你再讓我吃你不如挖個坑把我埋了吧。」
岳峰歎氣,他埋頭咕嚕嚕喝完自己那碗,覷著多吉沒看這頭,動作飛快地把季棠棠那碗倒到自己碗裡,又把她碟子裡的犛牛肉拔拉過來。
季棠棠感動到熱淚盈眶,對著岳峰深情表白:「岳峰,你今天真是帥出了層次和深度!」
岳峰咬牙切齒:「邊兒去,少給我狗腿!」
「哦呀,拉姆,這麼愛吃,還有,一盆,吃,再挾!」
季棠棠頭皮發麻,她對著多吉笑得比哭還難看:「我吃飽了……」
「哦呀,你們漢人,太客氣,朋友,不要客氣,客氣,不是真朋友,我生氣,哦呀,吃,再挾!」
什麼叫盛情難卻,為了藏漢友誼,那是必須再挾的啊。季棠棠的筷子顫巍巍地又伸了過去,多吉熱情地幫她選:「這塊,大的,好吃!」
季棠棠偷眼看岳峰,岳峰那眼神是要殺人了,她趕緊挾了一塊小點的。
……
一餐飯吃完,岳峰真是站都站不起來了。
多吉開心極了,轉頭又有些埋怨季棠棠:「哦呀,拉姆,妳沒有放開吃,我看得出來,妳還能吃,多多地吃。」
岳峰讓他這話說得心肝都顫了,心想再吃老子這條命真要報銷在這兒了,於是趕緊岔開話題,讓多吉安排休息的地方。
多吉把兩人帶到樓上的房間,裡頭同樣有火爐,兩張藏床。卓瑪點牛糞燒火爐時,多吉抱了兩床被褥過來給兩人鋪上。季棠棠帶著牙刷去院子裡舀水洗漱,洗完了回來一看,多吉正趴在桌子上擺弄DVD播放器,桌子上原先沒電視,估計是把自己屋的小彩電給抱來了——藏族人待客,的確是熱情到無以復加,季棠棠有點好奇:「這兒能收到電視訊號嗎,都有什麼台啊?」
多吉搖頭:「訊號沒有,給你們看碟片,唐僧喇嘛的故事,哦呀,好看得很。」
季棠棠半天沒反應過來唐僧喇嘛是誰,直到螢幕上有了畫面,才知道原來是《西遊記》。她把多吉放碟片的紙盒子拿過來看,除了《西遊記》,還有幾張《還珠格格》的碟片,之前就聽說這兩部片在藏區的受歡迎程度極高,如今看來,還真不是蓋的。
收拾停當,多吉和卓瑪下去忙活,留兩人單獨在屋裡待著,岳峰坐不了兩分鐘也下去了,季棠棠拽住他問,他滿心沒好氣:「下去運動!消化!」
季棠棠笑噴了,岳峰走了之後,她趴在窗邊朝外看,果然就看見岳峰繞著房子在走,走了一圈又一圈,偶爾停下來做個體轉舒腰什麼的,季棠棠看了一會兒,實在繃不住,回到床上笑到打滾,好不容易止住,靠著床板坐起來看電視。
據說當年拍攝《西遊記》花了足有八年時間,其精工細作的程度是現在的速食電視劇所不能比擬的——即便放到今天來看,也不失為一部吸引觀眾的精品,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多吉買的碟片是藏語的,雖然能夠透過畫面和語氣連蒙帶猜出情節和內容,看得時間久了,天書一樣的藏語還是聽得季棠棠漸漸困乏,腦袋像雞啄米一樣點個不停。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覺身子一墜,驚醒了,茫然地四下一看,發現岳峰居然還沒有回來,碟片放完了,藍瑩瑩的螢幕上彈出更換碟片的提示,周圍安靜得叫人心慌,在一片讓人有些發的寂靜中,門外響起了「噠、噠、噠」的聲音,像是有人拿著什麼東西,不斷地在地上磕打。
季棠棠有點緊張,大著膽子問了一句:「誰啊?誰在外頭?」
【01】
尤思睜開眼睛的時候,天還沒亮,她躺在床上不動,靜靜聽枕邊石嘉信安靜有節奏的呼吸,石頭睡得真安穩,希望他以後每一天,都能睡得這麼好吧。
她動作很輕地掀開被子下床,光腳走到門邊,屏住呼吸去擰門把手:昨晚臨睡前,她特意沒有上保險栓,怕的就是清早開門那「噔」一下的小小聲響。
一切跟想像中一樣順利,終於掩上臥房的門站到客廳中央的時候,尤思長長吁了一口氣:客廳的溫度比臥房低,吸到肺裡的空氣更加清冷,好像昭示著離開石嘉信之後,一個人的路會有多麼孤獨和難捱,但是沒關係,她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她要把那些關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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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蝶*
PartI引蝶
PartII蝶變
PartIII化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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