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源頭
榮鎮位於北臺灣某山區,東、南環繞著芒草叢生的群山峻嶺,西、北敞開向河濱緩緩降低,是個狀似畚箕的小山城!這種地理據說能藏風聚氣、招財進寶,是做生意旺市發財的好風水!的確,這裡的人愛做生意,做起生意來個個鬼靈精怪,就像在變戲法似的!這山區自古游移著一種靈怪的氣流——突然刮起的粉紅色的風,有時聽來像笑聲有時又像是嘆息,據說打從人和鬼神彼此依戀的歲月開始,這怪風就始終在此地兜轉不去!榮鎮人樂於與山區的眾鬼神為鄰,不介意和他們口中親切喚著的「魔神仔」往來,普遍認為這樣的選擇至少比去和官府打交道有趣得多!這畚箕內的風一年四季沒固定方向,不管是西北風還是東南風,吹到了這裡彷彿就成了怪風!風和山巒既然纏綿於此地,縈迴的濕氣便滋潤出一方適合樟樹生長的水土!倘佯在這多樟樹的山城裡,人們慣常在樹蔭下用感覺來衡量時光,耽樂於懷想那一代代先人留在老樹幹皺紋裡的美夢!
「近山多刁民!無理可講!」——這是三百年來官府對此地的評語,實際上那只意味著某些令人噴飯的印象!「笑死人!誰人頭殼壞去還難講呢?」榮鎮人不以為然地反唇相譏,「顧自己的生活需要那麼多規矩幹嘛?難道連吹牛的自由都不能有嗎?」這樣的對話,三百多年來,就像那永遠沒固定方向的風,已成了此地的一種傳承!來自唐山泉州安溪的祖先們,一泡起茶來就忍不住要吹牛說笑,樂於與土地上游移的一切生靈對話,就是不愛跟官府打交道!「做生意」是他們擅長的營生方式,「自由減稅」則是他們引以為傲的「戰果」!於是乎,三百多年來,他們發展出了一套獨門的「說笑生意經」!在番薯豐收的時節,他們說起笑來特別帶勁,在吹牛的段落間還會加上放屁的音響效果!
三條清麗的河流蜿蜒過榮鎮的沃野,饒富想像的濕氣滋養出許多追夢的人!他們在說笑間做生意,將累積財富視為一種創作!「這安溪佬!這安溪佬!鬼!鬼!」外地貨商搖頭讚嘆,「賺錢就像變戲法似的!」外商進出此地已有三百年歷史,「奇怪?談笑間,口袋裡的銀錢就飛了!」他們笑著調侃自己,「怪了!就是愛來這裡!來過,就像會上癮似的!」他們無關褒貶地乾笑著,忍不住多吸了幾口自由的空氣。雖然偶而有人因殺價不成而開罵:「德性!閒情逸致地,就想賺錢?真不急錢,乾脆關張玩耍去!」但多數的外商還是很公道地下了總評:「利害!談笑間掙錢!利害!這鬼精般的安溪生意人!」「無影啦!無影啦!恁不忍嫌啦!偶們鄉下人憨慢!憨慢!」榮鎮人常如此回應,嘴角卻揚起一絲詭異的笑意,「沒賺!真沒賺!叫我詛咒也敢!偶們這裡的人,做生意純粹只是圖個爽快!純粹是在服務社會!」他們很謙虛地說。
這是個適合作夢的地方,游移的風將人們的渴望連結成美夢,也沖淡了苦難、哀怨的情緒!這是個充滿風與水傳奇的地方,一切活力據說都源自於崇山峻嶺之間!「魔神仔」是山野間一種沒固定形象的「神靈之物」,雖說在外地也曾聽聞過,但榮鎮的魔神仔似乎特別親近人和好管閒事!「真的!很多人見過!不要鐵齒不信!」榮鎮人一講起魔神仔就嘴角起沫,「粉紅色的矮人從風動的芒草叢裡浮現,官府不管的事祂統統管!快餓死的小民在絕望中,見到了冒煙的雞腿和比豬油還香的蒸飯!就這麼請人吃免驚!免錢吃免驚!不信?」「誰信?愛說笑!許多人其實吃的是一嘴牛糞!」鐵齒的人往往如此反駁。「這不能怪魔神仔!」榮鎮人大聲說,「根據科學理論,『飼人飽』本來就和『落大肥』差不多!哈哈……」長久以來,榮鎮人不但不怕魔神仔,受苦難的人還巴望著祂早點來!榮鎮人深信魔神仔就是曾與祖先們相知相惜的貴人,一旦這貴人化身的粉紅色風吹起來,任何美夢都能成真!
二十世紀某個夏日,一個憤懣的年輕男子在河岸邊徘徊,猛踢著鵝卵石出氣!「這黑暗的社會!不公平!不公平!」他高呼詛咒,「這吃人的世界該全部毀滅重建!」他在風中揮拳打自己,好幾次作出了跳河自殺的標準動作!他就這麼來回試了好幾回,卻總是在最後一刻雙腿癱軟地放棄了!他茫然地望著河岸邊的芒草遐想,傻笑著起了個孩子氣的念頭。「給我個美夢吧!拜託!給我個美夢吧!」他雙手合十說,「好運照輪流的,也該輪到我了吧?」突然間,河上吹拂的氣流有了變化!一種看似粉紅色的風薄霧般地挨近了年輕人,哼唱起了宛如井底回音似的笑聲「嘖嘖嘎嘎嘖嘖嘎嘎」!年輕人的臉因興奮而轉為粉紅色,「憋了這麼多年的鳥氣,讓我痛快一回不過分!」他用做生意的口吻說,蠕蟲似地匍匐在地上追索牛糞大餐的氣味。
不一會兒,年輕男子看見幾個粉紅色的矮人從芒草間探出頭來,「大仙!求您作主了!我這是跳還是不跳呢?」他指著湍急的河水說,聲音宛若貓叫般嗲聲嗲氣。「咳!小事情!好說!好說!」芒草唰唰作響起來,「嘖嘖嘎嘎!嘖嘖嘎嘎!靠我吧!傻孩子!靠我就好辦!」粉紅色的風輕聲呼喚著,像一隻溫暖的大手輕撫過年輕人的頭皮。「要什麼代價?我可要先看看公不公道嘛!」年輕人機靈地問。「代價?代價!這是個俗氣的問題!」粉紅風搔著年輕人的頭低語,「有代價就是沒代價!懂嗎?」「那不行!沒那樣的生意!」年輕人說,「我喜歡『公平交易』!說清楚吧!我這處女座就愛那樣!」舉起手來搔了搔頭。「公平?公平?」粉紅風像在打轉,「別傻了!孩子!天地間從沒『公平』那種神話!嘖嘖嘎嘎嘖嘖嘎嘎……我的代價就是孤獨!只有孤獨!自由、痛快的代價就是『孤獨』!」「咳!咳!咳!」年輕人咧嘴笑起來,「這簡單!這簡單!」他說,「我一向就是獨來獨往的人!這我懂!我懂!就是如膠似漆的情侶,辦完了事還不得分開各自過日子!總不可能黏著身子過日子吧?」年輕人說著朝芒草叢磕了個不響的頭。「是嗎?是嗎?想清楚啊!」粉紅風瞬間停止了流動,「代價不菲啊!不菲啊!可不要反悔喔!不要反悔喔!」粉紅色的薄霧翻騰著化作清風飄散,四周的氣溫彷彿瞬間驟降了十度!
粉紅風在蒼穹邊緣游走,轉眼間數十年如喧鬧一場!祖師廟前是榮鎮從不寂寥的地方,廟埕上空永遠飄蕩著妄想和祝願交織成的夢!這也算是個「交易場所」,因為榮鎮人慣常用做生意的念想向祖師公祈福。「祖師公啊!您若助小的做成了這生意,小的就殺一隻豬公還願!若做成了更大的生意,小的就就殺兩隻豬公還願!若是大、小兩件生意都做成了,小的就殺五隻豬公外加三天歌仔戲謝您!好不好嗎?小的一定說到做到,絕不食言反悔!好不好嗎?」生意人撒嬌似地和祖師公討價還價,溜滑的唇舌一刻不停!在這樣的場合裡,紅鼻乩童總是特別期待美酒的滋味。他披散著一頭亂髮等機會,一旦興起就指天跺地地大聲說:「人生啊!像風中柳絮!依靠在哪兒?依靠在哪兒?」「咳!在你的酒瓶裡吧?聽你在叭逋!」祈福的生意人冷笑回應,眨著眼提醒他多少得給祖師公留點面子!「不!答案是在咱祖先的記憶裡!」紅鼻乩童跳到一張石桌上開釋,「三百年前,咱祖先熟識了一種會和梅花鹿一起跳舞的怪風!那怪風有粉紅色的面容和輕霧般俐落的身手,說來就來說走就走,解人危難就親像是玩笑一場!那風,就是魔神仔!」「嘖嘖嘎嘎!嘖嘖嘎嘎!」廟埕上空突然響起了陣陣笑聲,瞬間飆起的氣流讓人幾乎睜不開眼睛。「看哪!這風!就是這風!粉紅的風!魔神仔來了!魔神仔來啦!」紅鼻乩童指著天空驚叫起來,漸漸縮小的身軀散發出粉紅色的光芒。「騙肖!見鬼啦!想拐咱出酒錢嗎?」有人模仿紅鼻乩童的聲音說,作出快暈倒的動作。「很久很久以前,魔神仔教了咱祖先做生意的好功夫!祂喜歡在山區做生意的人,喜歡他們『輸贏算清楚,做伙不吃虧!』的德性,喜歡他們隨意釀出的粉紅色好酒!於是乎,魔神仔有了胭脂般的臉色,三百年來都沒褪色過!」紅鼻乩童講起了歷史,踉蹌地跳起了慶豐收的舞步。「沒新步!這肖話,咱聽過幾百遍了!臭腥啦!」廟埕上抗議聲不絕,帶著溲腐氣的氣息瞬間衝上了天空。
「看嘔!就是這風!作是這風!」許多人開始學乩童表演,雙手朝天扭起屁股來。「阿娘喂!都起乩啦!都起乩啦!這酒瘋還真會傳染呢?」祖師廟的廟祝跳出來罵人,「大不敬!大不敬!」他說,「祖師公面前也敢講魔神仔?不怕被打屁股嗎?」眾人掩鼻竊笑,有人用老鼠般的聲音回答:「怕是怕……但偶們還等著聽紅鼻的教好功夫呢!那魔神仔不知是教咱祖先畫唬濫的功夫呢?還是唸酒話的功夫?」「反啦!反啦!乾脆房間內的功夫也拿出來講吧!」廟祝的鼻孔噴出氣來,「大不敬!大不敬!都是一群討皮疼的傢伙!」他指著眾人大罵,如匕首般的食指微微顫抖起來。「頭頭人!」紅鼻乩童牙齒打顫起來,「偶偶是在講咱榮鎮的歷歷史!偶絕不敢在祖師公面前說一句假話!」他縮短了脖子說,像一團麵疙瘩似地從石桌上滾落地面。眾人紛紛放聲大笑,許多人朝廟祝點頭說:「還是祖師公靈!還是祖師公靈!」廟祝撚起嘴角的鬚毛,兩片薄唇一開一合:「看到了吧?不敬祖師公的人,馬上就屁股痛!」他調頭走回廟裡,邊走邊嘟囔,「咱安溪人的祖師公是最高明的醫仙!地上那個屁股痛的,等一下記得來廟裡討一杯符水喝!」
廟祝走了,留下的笑聲仍逗留不去!「風又來了!就是這風!就是這風!」有人突然尖叫起來,張大了嘴迎接低空中慢慢靠近的粉紅色霧氣。「嘖嘖嘎嘎!嘖嘖嘎嘎!」粉紅風發出嗩吶嘶鳴般的笑聲,「祖師公太忙,求我比較快!求我比較快!」一串宛如銀元落地的聲響頓時讓眾人近乎耳鳴!「是誰在講話?誰在講話?」眾人在風中面面相覷,紛紛用手圈起了雙耳傾聽。「嘖嘖嘎嘎!嘖嘖嘎嘎!」粉紅風發出低沉的笑聲,「蠢蛋!竟沒一個人懂我的好意?」那風聲宛如失望的阿公對著傻兒孫喘大氣!「我懂!」突然間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從人群中走出來說,「我懂!我……懂!」他用一種掙扎的口氣說。「是你啊!院長大人!久違了!久違了!」粉紅風凝重得像耳語似的,彷彿憶起了一個久遠的故事。「總算想通了?要再求我幫忙?你要知道——你真的已經很老了!你那間療養院這回是非關門不可啦!」粉紅風發出一聲長嘆,壓著老院長的頭頂兜圈子,「不是早跟你說了?靠我就行——這是信仰,絕不是妄想!想靠人腦來治好魂靈的病,才是真正的妄想!嘖嘖嘎嘎……」老院長漲紅了臉,仰望著天空喘氣,「魔神仔……真真能治精神病嗎?真真能嗎?」他已經這麼問了幾十年了,每一回都噙著淚水忍不住激動起來!「當然能!就怕你不信!嘖嘖嘎嘎!嘖嘖嘎嘎!」粉紅風的笑聲忽冷忽熱,吹得老人霜白的髮絲像凝結了似的!「我信!我信!」紅鼻乩童趴在地上朝天空磕起頭來,「換我作院長吧?給我個搖擺的機會如何?」「您說!您說!精神病……到底能根治嗎?」老院長像在哀求,飲泣的聲音一陣急似一陣,「我這次真要求您了!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若是您還在怪我的話……我也無話可說……也罷!也罷……」他吃力地摀住雙耳蹲下身來,「我不該再被誘惑了!不該……」他開始大聲對自己喊話,「我不想再走錯路了!我不能……」
老院長堅決地離開了廟埕,心中鎖定了「為何療養院」的方向!數十年來,那裡就是他的家,是他唯一能去和想去的地方!「嗚嗚……我這醫生……只會用鎮定劑,就這麼用了幾十年了……」他嘗試用昂首闊步來壓抑想哭的衝動,深信眼前這條路——就是這條沿著山麓走過千百回的曲折鄉道,就是閉著雙眼也一定能到達目的地!「醫療是需要堅持的事業!只有朝這方向繼續走下去,才不會再走錯路!」他雖然一再對自己喊話,卻覺得周遭的一切似乎越來越陌生,暮色蒼茫間嗅到的盡是越來越濃重的山嵐氣!
魔神仔從沒有固定的形態,當祂變作粉紅風的時候,顯得特別親近人!這樣的傳說在榮鎮流傳了三百多年,為這方從不寂寥的沃野增添了許多笑語串成的樂章!人們樂於在吹牛和作夢之間過日子,將苦短的人生欣然延伸,直到永遠!
第一章古怪的病人
二十一世紀初,某夏日午後,一輛警車駛進了榮鎮邊緣的「為何療養院」。這所精神病院多年來帶著神祕色彩,圍牆內的世界幾乎與世俗無涉!警車穿過巨大的鐵門,停在診間和庭院之間的水泥大道上。一個警官跨出車來,朝迎接的護士揮手招呼,「午安!」他說,轉頭看涼亭的方向,「久沒來了!這裡的病人真好命,睡完午覺就唱卡啦OK!」身材豐腴的護士指著涼亭後的一棵老樟樹說:「院長正在樹下下象棋!」「嚄!那樹變得真老啊!」警官睜大了眼說,「上回見它,好像還不到百年嘛!」他乾笑了兩聲,側耳傾聽那頭涼亭下響起的囈語般的歌聲,長長噓了一口像起霧了似的氣。「我記得沒錯的話,這歌至少有六十歲了!」警官抿嘴哼唱,向正在唱歌的男子眨了眨眼。唱歌的男子作秀似地扭屁股,朝警官拋送了幾個飛吻。「這裡感覺真好!」警官低聲對胖護士說,「老樣子!好像什麼都沒改變似的!」「嗯……但願如此!」胖護士露出不捨的神情說,「我已經待了二十多年了!這時間快得也真不留情……」她將一句完整的話卡在喉嚨和嘴唇之間,偷偷拭去了眼角快滴下的淚水。警官機警地注視著老樟樹的方向,放輕了腳步從涼亭旁繞了過去。
老院長很清楚眼下正發生的事,知道那個古怪的病人早晚會來的!多年來,他就是過著這種等待新病人的生活,在榮鎮算是個從不麻煩人也不想被人麻煩的隱士!早些年,他還會去計數接新病人的日子,近三年多來,他覺得時間漸漸變成了一團糊在一起的印象,心裡清楚那最後的一個病人可能就快來了!此刻,他和病人之間的棋局已進入了殘局,終場勝負正隨著警官那宛如惡房東敲門似的腳步聲逐漸逼近。「該來的,遲早是要來的!」老院長對自己說,「問題是……這棋,可有其他的下法?」他緩緩立起身來,緊捏著手中未下的棋子。「院長好!」警官大聲說,誇張地行起了舉手禮,「上班能下棋!叫我幹一百年也甘願!」老院長抬頭看老樟樹初黃的樹梢,抿著嘴搖了搖頭。警官脫下大盤帽搔頭,輕聲說:「報告院長!我要說病情!」「怎麼?你要住院?」老院長開口問,注意到了不遠處的警車。「其實咱倆熟識很久了!我是老李啊!」警官苦笑著說,「多年前咱倆還合作過……」他刻意壓低了聲音,像在哄孩子似的。「那……你是來抓人的嗎?」老院長瞪著警官問,雙臂平展開來。「不!不!您老誤會啦!」李警官哈著腰說,「我只是來關心老朋友罷了……現在上頭的長官也都很關心這事……」「Case在哪兒?」老院長問。李警官聳聳肩,指著警車的方向說:「哪!我同事也來了!」這時一個睡眼惺忪的警員朝這頭匆匆走來,「嘔——我都想來這裡住院了!」他邊走邊說,「像度假似的生活!」「我看也快了!不是嗎?」李警官對警員說,「為何老是遲到?」
老院長朝警車走去,聽到有人貼著他的耳朵報告新病人的背景資料——「新病人念過歷史研究所,曾在榮鎮國中任代課老師。他對古董、文物有些研究,是個介於古董商和收藏家之間的怪咖!」他覺得李警官正用腳步聲在他身後打暗號,「三十二歲未婚男性,一年前在熊洞山失蹤,據說是被『魔神仔』牽走的!昨天被發現時,嘴裡正吃著牛糞,受驚似地胡言亂語不停!看來精神狀態完全不正常!」「受驚?」老院長側身問,「有吃有玩,受什麼驚?」「是唷!是唷!」睡眼警員笑說,一副很榮幸的表情,「我知道很多人不怕魔神仔,但我就是會作惡夢,連今天午覺也沒睡好!」他說起話來像在唸布袋戲臺詞,「若是牛糞這麼好吃,買便當的錢就可以省下了!瞧這Case被找到時的德性,牛糞少說也已吃了一年多了!」「你住口!」李警官用打雷的聲音說,「噓!再多嘴,調你去熊洞山任巡佐!」「院長啊!這樣的Case滿稀罕,不找您找誰呢?」李警官哈著氣說,吐出淡淡的牛糞味來。老院長走過巨大的樟樹蔭下,思緒飄忽不定:「這古怪的病人……終究還是來了!」
新病人浮現在緊閉的鐵門前,身上一套過大的運動服像戲服似的。「那原是我的衣服!」李警官說,「他的故事比大戲還精彩!」「咳!這Case本來真是髒得嚇人!我還得用噴槍清洗才行呢!」睡眼警員湊過來說話,滿口牛糞味薰得老院長很火大。「住口!別再說了!你是來亂的嗎?」老院長大聲說,揮手用力撩撥空氣。他想掙脫的還不只是這牛糞味,長久以來在他看病人之前,習慣性地一定要奮力甩脫所有俗不可耐的惡氣!老院長腦中的後照鏡此刻浮現警察們用食指比劃太陽穴的動作,「哼!俗不可耐!」他搖頭苦笑,耳中響起警員老鼠竊笑般的聲音——「對!對!別惹這老傢伙!他現在若是真把病人全放了,我們就是忙到不睡覺也抓不完!」
老院長在「為何療養院」行醫已數十年,近三年來,他開始在風中窺知了更多的祕密——其中還包括他自己在警察局裡的祕檔記錄!「張行家,男,七十三歲(也有人說其實是七十八歲?)已婚,精神科專科醫生,在本鎮行醫數十年,是『為何療養院』的院長。為人低調神祕,不愛與人交際!戒嚴時期,曾一度被懷疑『思想有問題』,後來證明只是『孤僻外加一點白目』罷了!」老院長對這樣的褒貶並不服氣,「渾蛋!」他罵起來,「低級趣味!」「是渾蛋!是渾蛋!」兩個警察爭相發聲,擠眉弄眼地比出禁聲的動作。「多年前,據說張院長曾是個鐵腕醫生,病人見了他就像見到鬼似的!因此,那時許多精神病人常在廁所牆壁寫下『為何集中營』幾個大字!後來不知什麼原故,在一個多風的夜晚之後一切就完全改變了!」這是祕檔中的祕檔,眼下老院長已能坦然面對,「老院長對待精神病人變得像老朋友一般!他不是個健談的人,但總能與精神病人聊得很開心!事實上,根據非正式的統計,他每日和精神病人說的話量是對一般人說的十倍以上!於是,榮鎮的小政客們開始心懷妒嫉地編排他:『這肖醫生自己應該好好去檢查一下了!人家去拉票,他理都不理,卻只顧著和異常的人有說有笑!』『偏心!作什麼醫生?』憤憤不平的政客曾破口大罵,有人乾脆直接投書調查局說:『這院長說不定是匪諜?因為他對民主政治好像很感冒似的!』當然對這樣的看法,反對的聲音也有——『張院長帶土味的笑話,一聽過就像會上癮似的!他是個認真的醫生,除了叫病人吃藥、打針,也曾嘗試用文藝來復健治療,說是要治人生的蠢病!』據說他分居多年的太太曾數度警告他:『寫小說本身就是蠢事,寫多了不是住進瘋人院,就是要被押到火燒島去勞改!』有些環保人士請他別再多製造垃圾,好意勸他:『何必自找罪受呢?應該學我們去噴過農藥的草坪打高爾夫球才對!』據說張院長唯一的回應是:『我寫作是在還願!不寫不爽!不寫頭腦會不清楚!』『怪咖!隨他去吧!』榮鎮人趣味地說,『誰也別想改變樟樹的怪氣味!』他們終於下了中性的評語,比劃著太陽穴搖頭苦笑。」此刻,老院長邊走邊想,忍不住罵了一句:「無聊!司丟比特!」此刻,他努力藉老樟樹的氣味讓自己清醒一點,輕拍著自己的臉頰對自己說:「哎!別提了!那些祕檔連廁所扯淡文學的水平也沒有!」
「放開我!放開我!」老院長突然聽到新病人的叫喊聲,隨即衝著警車大吼:「解開!將那些刑具統統解開!」「哇塞!發作啦!」一個警察從警車裡跳了出來,朝李警官飛奔而來,「支援!支援!」他對著無線電話筒說。「卸掉!卸掉!統統卸掉!」李警官眨著眼說,「院長都出面了,哪哪個病人還敢不乖呢?」他扭轉著脖子,一張嘴像中風似地歪斜起來!老院長快步走向診療室,像個奔向陣地的戰士!
「你放心!這是我構築的堡壘!這裡保證安全!」老院長用低頻的聲音說,在一張從不冰冷的旋轉椅上坐下來。「我們又見面了!」老院長仰望著天花板說,「我其實有預感……也該是時候啦!」他瞇起雙眼傾聽自己的心跳聲,嘴角無聲地泛起了一絲笑意。「同理心,到底能延伸到什麼程度呢?」他玩味著窗外警察們逗笑的模樣,將旋轉椅的兩條把手緊緊握在手中。「這是我一定要固守的堡壘!」他對自己說,轉身注視端著一杯開水走進來的胖護士。「兩杯!Please!」老院長說,用手指頭在桌上輕敲了兩下。胖護士挨近老院長略顯僵硬的身軀,凝視著老人家失焦的眸子,「好!好!兩杯!兩杯……」她拍了拍老人家倔強的胳膊說。
老院長覺得新病人的影像越來越清晰了,「事情不是他們說的那樣!這我懂!」他安撫新病人,聽到李警官在窗外廊下說悄悄話——「我看……暫時沒什麼暴力狀況,哄著、順著也就沒事了!再聯絡吧!」李警官的聲音顯得很乾燥,兩個警員則發出刮玻璃似的笑聲。「沒同理心!」老院長向窗外大吼起來,「沒同理心才是最嚴重的精神病!」他腦中浮現一頁頁泛黃的影像,感覺那些精神病人陳舊的吶喊聲令他耳膜咚咚作響。這時,警車的引擎聲響起來了,「吼一吼!還好!還好!只要不傷人、不做傻事……就隨他去吧!」李警官的口氣像個宦官,「畢竟他老人家待在這裡……也實在太久了!咳……嘿嘿……」「放屁!蠢豬們,撞車去吧!」老院長大聲說,想起了一個跌得狗吃屎的臃腫身影,「蠢豬!把頭腦撞清醒了,再來這裡說三道四吧!」他用年輕三倍的身手衝出了診療室,迎著陣陣粉紅色的霧氣奮臂疾呼。「嘖嘖嘎嘎!嘖嘖嘎嘎!」風聲來了,風中一切奇蹟都將發生得簡簡單單,「老朋友!老朋友!讓我來吧!讓我來吧!事情其實很簡單!很簡單!你知道的?」老院長突然停下了腳步,像在跟自己拔河似地渾身僵硬起來,「不要!不要!」他猶豫地搖起手來,似乎在用力掃開逼近到眼前的迷霧。掛號小姐快步走上前來,「要再報警嗎?」她用想哭的聲音問胖護士。「你們聽!你們聽!」老院長指著院門外的天空說,矇矓的眼神一片蒼茫!「吱——嘰——砰隆!嘶——」院外不遠處突然響起了一聲巨響,晴天霹靂似地拉出了長長的尾音!「哇唷!撞車啦!是警車撞上電線桿了嗎?」掛號小姐尖叫起來,隨即從大門旁的側門衝了出去。「嘖嘖嘎嘎!嘖嘖嘎嘎!老朋友!這不是很容易的事嗎?」老院長聽見風的笑聲在頭頂盤旋,無奈地苦笑起來,「打電話請人來拖車吧!」他輕聲說,然後拖著洩氣似的身軀慢慢走回了診療室。
「沒意思!沒意思!我追求的,不是這樣!」老院長試圖將思緒再聚焦起來,在坐了幾十年的旋轉椅上讓心情儘快平靜下來。「新病人還在嗎?」他閉著雙眼問,「我知道……你或許不以為然……不過,除了逞一時之快,人還是得走自己的路……」老院長想讓自己的聲音年輕一點,將旋轉椅慢慢轉向了桌上的電腦,「其實,真偽不是重點,像這電腦裡的世界就很難講……」他說,「總之,最重要的,還是人的價值!」他用堅定的口吻說。
新病人的眼睛看來越來越清晰了,冷怒的眼神令老院長驚心。「電腦最大的好處就是……」老院長開始敲打鍵盤,「這啪搭啪搭的聲響,有安神作用!」他想到這部老電腦裡留存的許多故事,突然覺得所謂的「真實」不過就是如此的面貌罷了!「理性的面貌總是很平淡的!」他望著電腦說,下定決心繼續記錄下所有細節,「一切真相其實就存在於細節中!」「細節太多!囉哩囉嗦,小孩沒耐性看!」他揮之不去的是多年來太太對他作品的評語,感慨一切決心終究只能一個人孤獨地面對!「耐性是理性救贖的必要功夫!」老院長轉身對新病人說,口氣堅定得像在下醫囑,「我相信……鎮定劑絕不是唯一的解答!耐性才是!」
天花板的老式風扇不知何時慢轉了起來,扇葉間流動的空氣帶著鼾聲似的韻律。老院長孤單地坐在電腦前,思緒從鍵盤延伸到了極遠的山谷。「是魔神仔引我來這裡的!」新病人吹氣似地說,剛才激動的語氣變成了扇葉慢轉的節奏。「你說!你說!」老院長用很有耐性的口吻說,「少了你的故事,我的解答就缺了一塊!」他開始更虔誠地敲打鍵盤,宛如隔了一世紀的歲月,他終於勇敢地與這古怪的病人四目交會!
「就姑且用『孫行家』」這假名吧!『維護隱私』永遠是探索病人魂靈的捷徑!」老院長靦腆地笑起來,「渾沌、荒唐、亂七八糟,一切都因古董而起!」他嘆了一口氣說,「古董是進入夢想的門!門後的世界可能什麼都沒有!和古董的年紀比起來,人世苦短!怎能不大失所望呢?怎能不慘賠呢?」「再短,我也不想在鎮定劑和電擊棒之間混吃等死!」新病人用吶喊聲回應院長,有力的聲波直接衝上了天花板,也延伸進了老院長內心深處矇矓的山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