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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芸看阿南的眼神有些古怪,可阿南只當沒看見。
我隨手拿起一本摺子,「朕的確已經決定了讓曹定出任兵部尚書一職。一來朕收到保舉他的摺子極多,今天這裡就有十餘分是推薦曹定的;二來,曹定曾極力誇讚酩香先生大才。此次朕派去接楚弦的人中,混入了意圖破壞南北融合的奸佞。多虧酩香先生早早分辨,斬草除根。」
這些事,阿南大概早就知道,所以她聽到並不吃驚。
我笑看鄧芸,「芸哥兒應該幫我勸說你二哥入仕。」
鄧芸的臉上飛過一絲隱憂。我捕捉到了,但只裝做沒看到。
除夕就這麼到來了,每年最最隆重的節日。從一大早先由宮豎點爆竹轟人早起開始,整個皇宮便熱鬧起來。從馮嫣兒往下,所有妃嬪都先到母后那裡聚頭。連幾個有年紀、身份尊貴些的太妃與老太妃都到了母后的坤寧宮,等年輕一輩一個個磕過頭來,子媳們進了椒酒,母后略一沾唇,算是喝過,小輩再接了母后給的屠蘇酒,無論會不會飲,都是一口喝下。
都磕過了頭,等級低些的宮人都退下回自己住處準備過年了。只留下宮裡有些體面的妃嬪還在母后面前承歡。
到了些時,我的兩個小公主被人抱了上來,從母后開始,一個個磕過頭來。宮中各位各有賞賜,多半不過是幾個元寶。母后今年出手極大方,大約是想到了林美人肚裡的孩子,說是希望兩位公主能帶個胖弟弟來,竟給了她們每人一條玉帶。明明母后近日常說別太看重林美人肚裡的孩子,如今看來,她老人家心裡其實還是很在意的。
我給了兩個孩子每人一對如意錠子。看著兩個粉雕玉琢的孩子此時還憨態可掬。不知怎地,又想起我上一世所見她們的慘狀。心裡一酸,將兩個孩子都好好抱了一遍,又給她們各抓了一把煎果子。
馮嫣兒給的是一對金鐲,兩個孩子磕頭時,柳修媛仗著平日與馮嫣兒還算相好,推著她的阿嗚叫了馮嫣兒一聲「親娘」。這本是曲意逢迎的意思,馮嫣兒也是笑著應了。
誰知道阿嗚是個孩子,見人肯對她笑,她想也沒想,磕完頭後,掙脫了身後嬤嬤的臂膀,邁著小短腿一下子撲到了馮嫣兒腿上。
今天的馮嫣兒穿了一條大紅的錦繡百摺裙,上面繡得滿滿當當的不知什麼圖案,連母后都老早注意到了,誇了好幾聲會打扮。我猜那裙子又是極貴重的東西。馮嫣兒大約沒想到孩子會突然撲過來抱住她,竟一時愣了一下。
阿嗚的嬤嬤手快,也就在那一瞬間把孩子又抱了回去。可阿嗚手裡抓的煎果子卻散落了下來,有幾顆落在了馮嫣兒的裙上。
馮嫣兒在後宮,一直以舉止得體著稱,至少原先我是這麼看的。
可這一回,我卻注意到,她想也沒想,就伸手去推阿嗚。好在孩子已經被抱離,沒有被她推到;馮嫣兒又飛快地用手去撣她的裙子,撣了幾下,又猛的停住,以為沒人注意,裝作若無其事的放下了手。
本是熱鬧寒暄的廳中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宮中就是這樣,人人都是目光如炬。若是以前,人人看我寵愛馮嫣兒,此時早有人上來幫馮嫣兒打圓場了。可今天沒有,所以人都只是看著。
柳修媛已經走了上來,「天!阿嗚這沒規矩的,別是汙了淑妃的裙子。」
她極近地湊上去,想仔細看看。
柳修媛這人,我是知道的,她哥哥柳安任教坊史,是個宦官,算來也有五品了。但她家裡早年極貧。憑她哥哥引薦入了教坊司唱曲。她不算唱得最好,但長得不錯,為人恭順小心,會看人眼色、會伏低作小。我某次大捷,父皇賞了我幾個歌女,其中有她。她來後一直為馮嫣兒伴曲,唱了好幾年的曲子,被我注意到了。我喜歡過她一陣子,她和馮嫣兒有些不同,她不用我哄,反對我一味曲意逢迎,這讓我新鮮了幾天。待她後來生下阿嗚,她的哥哥所度的曲又總不能讓馮嫣兒滿意,我就很無情地將她拋諸腦後了。
她在宮中,其實是很小心做人的。此時,我覺得她是真的有些擔心馮嫣兒的裙子。
「唉呀,沾上油了。」她有些緊張。
馮嫣兒終於笑了一聲,她眼珠流動,注意到此時屋裡所有人都在看她,「沒事,汙了就汙了吧。大過年的,油啊水啊總難免的。我這是沾阿嗚的福氣呢。」說著若無其事地向柳修媛一笑,「妳這樣驚惶失措的,別嚇著阿嗚。」
「就是!」母后笑了,「淑妃大氣。孩子嘛,都得當賤物養著,我給她們起小名阿咪阿嗚也就是這個意思。和自家孩子講究什麼,繼續吧,孩子們還得叩好幾十個頭呢。」
母后這樣一說,再無人去看馮嫣兒。只有柳修媛又細看了那裙子一眼,小心地退了下去。
阿南給孩子的是一片小金鎖,不過是討彩頭的常例,不足為奇。偏是阿南有心,又添送兩位公主各一個越州貢皮紙做的兔兒爺宮燈、彩線穿錢做的龍形壓歲,說是南方風俗。
送年禮這事,不說攀比,但要合誼。你肯為別人費心思,別人自己會明白。此時柳修媛就明白了阿南的心意,她遠遠向阿南笑了笑。
我的兩個女兒此時都不足兩歲。剛剛會走路,粉妝玉琢的兩個孩子。由老嬤嬤領著,本來不耐煩這強迫的磕頭,此時得了這好玩的東西,不免全都分了心。兩個孩子拿了東西就想出去展示,阿嗚已經提著兔燈在屋子裡打轉了,嘴裡還叫著兔兔兔兔,每次磕頭都得費心把她抓回來才行。
我想阿南今天算是在馮嫣兒面前又贏了一陣。
孩子有趣,大人們看著也歡喜,沒人注意到馮嫣兒悄悄溜了出去。
不一時,如意出去轉了轉,回來對我說,「淑妃回宮了。」
我點了一下頭,不作聲。
柳修媛不知何時湊到了我的身邊,眼巴巴地看我,「皇上,淑妃好像回宮換裙子去了。」
還不等我說什麼,旁邊母后已笑著插了話,「柳修媛莫將此事放心上,淑妃不是那等尖酸的人,她不過是愛個俏,讓她折騰去。」又說,「兩位公主都被拘束得難受,你們帶著她們去各宮逛逛,順便也討兩塊糖,給那等只管關著宮門自己過年的,也添些麻煩。如今宮中總共就這兩個孩子,不許她們怠慢了。」
「朕也去。等一下有請來的男童進宮來趨鬁疫,朕帶兩位小公主去看熱鬧。」我忙說,因為沒有兒子,也沒有年小的弟弟留在洛京,以至這種事還要從外面請人。以前,我是從來不去看的,如今我心裡存了希望就不一樣。一來林美人那邊畢竟只差幾天就見分曉;二來,現在我心裡還十分指望阿南今年能為我生一個孩子。
「正是該這樣。」母后一下笑了,又揚了聲,「你們要去看趨鬁的,都跟著皇上去吧,我們這些老婆子要圍爐說些體已話,不留你們。」
屋裡氣氛一下子活潑起來。其實過一會,就得有那些宮外的皇親陸續登場。迎來送往,又是一大堆繁複的禮節,大家都想抓緊此時的機會散散心。
阿南自然也是一樣,高高興興跟了我們一起出來。
天氣真的暖了,路邊堆積的雪已經開始融化,明顯變得薄了。撲面而來的風中還帶著早上所放爆竹的香氣。各宮都在門邊屋簷下挑了起了彩燈,花花綠綠的很是惹眼。
阿咪和阿嗚一人提一盞兔燈走在最前面。衣裳穿得多,看起來越發圓滾滾,邁著小短腿很是神氣。
柳修媛少不了謝謝阿南送的玩具。
阿南笑,「等開了春,我再讓鄧將軍帶些江南的小竹器給孩子玩。小籃子小碗,小桌小椅的,可以給她們過家家用。」
柳修媛嗤嗤笑,「多備幾份,妳自己這裡也馬上用得著。」
便有幾人跟著她嘻嘻哈哈附和。她們以前從來不敢和馮嫣兒開這等玩笑,因為馮嫣兒比她們所有人更早到我身邊,卻一直沒有為我生個一男半女。其實她們心中早覺得馮嫣兒是不會生了吧。
為什麼我之前從來都沒有想到過這一點,總覺得我和馮嫣兒有的是機會?
兩個孩子先把我們引到了錢寶寶的榮安宮,這裡離母后坤寧宮最近。
錢寶寶少不了眉開眼笑地將我們向她宮裡請。她長得凶些,平時不大能吸引孩子上門。她叫宮人給每個孩子封了一小匣子的糖果,沒什麼好玩的,又給了每個孩子一朵宮制剪絨的頭花,只可惜孩子還太小,一時戴不了。
此時我聽到外面有男孩子高高興興的笑鬧聲,「鬼去……福來……鬁疫不生……」
我們沒在榮安宮久坐,又跟著兩個好動的孩子向前走了。小兔燈一晃晃,下一個就晃到了摘星閣。
「咦,怎麼關著門?」阿南第一個叫出了聲。她本來裹在厚厚的毛皮披風裡,走在一群人的中間,一點也不起眼。
摘星閣的門的確是關著。
柳修媛立刻說:「那算了,我們去別處。」
「別!」阿南竟是不肯,「咱們上去拍門。大過年的,看淑妃敢藏了好吃的自己偷吃!」阿南開著玩笑。
阿南自從頭上挨了悶棍,便暗示過我,她懷疑馮嫣兒。只是因為我沒有對她說過我重生的事,她對我的心沒多少把握,所以一直沒有將此事說破。阿南向來聰明,別人會演的戲,她不是不會演,只是一直不屑罷了。但被人算計而不計較,以阿南這烈性子,絕對不可能做到。
此時的阿南,便是有些懷疑的樣子。
「喜樂,去拍門。」阿南指使她身邊的小宦官。
她身邊那個和如意差不多年紀的小宦官果然上去把摘星閣的門拍得咚咚響。
拍了好一會,摘星閣的門終於打開了,宮女綠翹站在門邊。
因為我遠遠站在人後,這妮子竟是一眼沒看見我。她盯著兩位提著小兔燈站在她腿邊的小公主,呆了呆,接著看到了走在前面的阿南,「喲,竟是稀客楚賢妃來訪啊,奴婢這就去告訴主人。」
說著竟是又要關門,但阿南身形格外靈巧,腳一伸,一下子支住了門,「淑妃姐姐忙什麼呢,快叫她出來!兩位小公主來拜年了,母后說了,不許慢待。」
阿南笑嘻嘻的,我看她已經起了好奇心,想進摘星閣一探究竟了。
此時,那些趨鬁疫的孩子似乎經過離我們不遠的地方,歡快的大叫著,「惡鬼快去惡鬼快去。」呼嘯著又跑遠了。
綠翹遲疑了一下,緊接著又笑了,「淑妃在更衣,你們稍等一下。」
說著她轉了身,一邊將我們這些人向裡讓,一邊高聲向宮裡招呼,「你們快去備兩匣糖來,沒看見小公主來拜年了!」
她的柳腰款擺,在眾人面前劃出一條蛇形。
本來還盤在門邊向裡探頭探腦的阿嗚,此時突然瞪大了眼睛,哇地一聲哭了出來,「風!」她大叫一聲,丟了兔燈,轉身一頭扎在了柳修媛的懷裡,「風!」
四周靜悄悄的,連樹枝都不動一下。除了空氣裡還瀰漫著的爆竹氣味,就只有遠處孩子們吟誦的:「鬁疫去,惡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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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裡有什麼風!只有孩子受了驚嚇後驚天動地的哭聲。
也許是孩子的哭聲驚動了馮嫣兒。我聽到一陣匆匆的樓梯響,夾著雜亂的環珮叮噹,我更向人群後面閃了閃。
阿南已經在門邊向裡面施禮了,「淑妃,叨擾了。兩位小公主帶著我們來向淑妃拜年。」
我聽到馮嫣兒的笑聲,「稀客,大家都是稀客,還站著幹什麼,都快進來啊。」
阿嗚一直抱著她娘的腿大哭不止,這讓柳修媛有些為難,她四下看看,「我們回去吧,阿嗚好像有些不舒服。」
「小阿嗚怎麼會不高興了呢?」馮嫣兒笑著從裡面跨了出來,伸手去捏阿嗚的小臉。
可她與她那丫頭綠翹可不一樣,她一出來就看到了站在人群後面的我。
「呀!皇上也來了!」她立刻露出喜笑顏開的樣子。放棄了阿嗚,急匆匆地向我迎過來。
我注意到,她穿的還是剛才那條沾了油汙的裙子。
阿南已經大剌剌地邁進了摘星閣,她擺出一副自來熟的樣子,一個小腦袋轉來轉去地東張西望,「咦,這裡果然有風,是不是你們後邊的門開著?」
「是。」綠翹答覆得飛快又慌張,「剛幾個掌事的嬤嬤出去了。她們是來摘星閣商量事情的。我們摘星閣就是事煩。」她又大聲地吩咐別人,「去把後門關了!」
我身邊的如意已經在我的手勢下,機警地退了下去。而我卻不得不張開手臂,扶住直撲到我懷裡來的馮嫣兒,這女人身上甜膩的香氣直撲我的鼻孔。
阿南不早不晚,正好此時回頭看我,一雙烏溜溜的眼睛快速把我們二人掃了一遍,然後小鼻頭一點也不掩飾地一抽,向我壞笑了一下。天知道這一笑算是什麼意思。
真是,以後還得向她解釋這事不成?
我被馮嫣兒熱情地迎入了摘星閣,馮嫣兒逮住這機會拉著我的手,很親熱地當眾靠在我身上,「摘星閣是皇上熟悉的,有陣子沒來了,皇上可還記得這裡的布置?」
此言甚是讓人尷尬。
兩匣精緻的糖果很快由宮人裝好遞到孩子的手中。可這一回,阿嗚怎麼哄都還是不開心,一張小臉憋得通紅,一直嗚嗚掉著眼淚,語不成句地念叨著,「風……風……」
阿南索性從柳修媛手裡把阿嗚抱了過去,「阿嗚不哭,現在這裡沒風了,阿嗚聞聞,淑妃娘娘的屋子裡可是又香又甜哦。」
在阿南的提醒下,所有人都注意到了摘星閣裡的氣味確實是又甜又香。我有心病,經阿南一說就有些不安,恨不能馬上屏住呼吸,但看阿南神態安詳,也就努力裝作不動聲色。
阿瓜把小兔子燈揀起來,又送到阿嗚手中,阿嗚的小手緊緊抓住了,卻還是把臉埋在阿南的肩頭,碎碎地訴說,「怕怕……」
柳修媛卻還是慌張,「不用上茶了,我們坐坐就走。」
她擔心地看著女兒,忘記了在今天這場合輪不到她來表態。
「什麼?」阿南側了臉,一邊用帕子抹阿嗚小臉上橫七豎八的淚痕,一邊輕聲輕氣的問,「這裡哪來的瘋婆子,這裡只有漂亮的淑妃娘娘。乖阿嗚,看看淑妃娘娘多好看呀。」
一聲脆響,綠翹手上的白玉杯掉在地上碎了。
在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之前,本來在為我奉茶的馮嫣兒跳起來反手就給了綠翹一個耳光。
突然的變故,讓屋子裡所有的人都驚呆了。
馮嫣兒最先鎮定下來,「今日這丫頭不知怎麼了,神魂顛倒,總是出錯!」
馮嫣兒向大家解釋,轉頭聲色俱厲地命令綠翹,「妳去把那些趨鬁的孩子叫到摘星閣來,我看妳這死丫頭就先需要收一下魂。」
柳修媛慌慌張張站了起來,「大過年的,姐姐別生氣了。」她的臉上全是本能的擔心,「綠翹這丫頭在宮裡也是一等一的機靈,平日不言不語不多事。難得有個失手,姐姐就當是碎碎平安好了。」她又緊趕著去阿南懷裡抱回她的阿嗚,「阿嗚說話我都常常不能明白,賢妃妹妹倒能聽明白?」
這女人也是不笨,已經察覺她是夾在了兩妃之間。
阿南笑著還了她阿嗚,「我弟弟這麼大的時候全是我在教他說話,小孩子說話都是這般吞吞吐吐的,但可最實在了。」她邊說邊瞥了馮嫣兒一眼,我發現阿南又笑得像一隻小狐狸了,「尤其是牙牙學語的時候,絕不會說錯。」
她捏捏已經回到柳修媛手裡的阿嗚的胖臉蛋,「乖阿嗚,沒有瘋婆子,頂多是個醜女人。」說完,她回頭正色向馮嫣兒說,「剛才阿嗚在門邊,不知看到妳宮裡的哪位嬤嬤宮女,大約打扮有些不同,把孩子嚇著了。」
「是嘛?」馮嫣兒乾笑了一聲,「我這裡都是些醜的,讓賢妃妹妹見笑了。」
阿南靈動的眸子一轉,「姐姐真是太過謙了。」說著抽了一下鼻子,「摘星閣裡滿室的桃花香……」又瞥一眼宮人正在收拾的玉杯碎片,「姐姐喝的又是桃花露,這樣的地方怎麼可能出醜女?」
別人都還是不明所以,我已經明白阿南在說什麼了。我看了一眼手邊新上的茶,此時哪裡還敢去碰。我本就記得那杯鉤吻,現在更是怕得厲害。我連忙站了起來。馮嫣兒平日總是在喝一種特別的茶,據她說是養顏茶。我記得她喝了十餘年,越到後來茶湯越濃。現在想來,那茶就是泛著這種甜香。
桃花露這名我卻是從阿南口裡第一次聽說。阿南特別提起它,可見這不是什麼好東西。
我頭一次看到馮嫣兒表現出面對阿南時的慌張,那目光閃爍又怨毒,好像因為阿南揭了她的底而惱羞成怒。這樣的目光若換了我,大概會覺得膽寒,可阿南卻是針鋒相對地回視著馮嫣兒。
在我的帶領下,一干人匆匆魚貫而出。阿南留在了最後,我聽到她用馮嫣兒慣用的那種與人親親熱熱的腔調對馮嫣兒說:「姐姐再喝不得桃花露了,連這屋子裡薰的桃花香也都趕緊撤了。那東西雖然養顏,但多用的結果對女人卻是十分的有害。桃花凝寒,姐姐別把個摘星閣當成了廣寒宮。」她那調調學得惟妙惟肖,十足像極了馮嫣兒平日與人說話那故作體貼的調子。
弄得這們這一行人中幾個敏感的,全都聽出了諷意,一個個強忍著才沒笑出聲來。我已經大概猜出那桃花露是什麼東西了。只是此時的我,連曾經的受傷感覺都沒有了。那女人自作孽,隨她去吧。
阿南常年被這後宮壓抑,如今一有機會發洩,立刻就顯出小妖女的本性。
我打著哈哈說:「我們去看那些孩子燒鬁鬼吧,等一下,朕還得去接受官員的拜年,妳們還得去見那些皇親。再下來還有大宴。」
此時正好那些男孩子不知從哪條小巷子裡鑽了出來,手裡高擎著彩幡草偶,呼嘯著從我們眼前跑過,「鬼去……福來……鬁疫不生……」
我驚愕的發現,領頭的竟是十一歲的弦子。
弦子的小臉已經跑得通紅,看到我們,他咧開嘴角,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又引著那些孩子向前跑去。
我們跟了上去,一直跟到兩儀門外,弦子帶頭把他手上的草偶向地上一扔,「鬼去福來。」他大叫著。
別的孩子效仿他,把手中那些道具全都扔到了一起,弦子又從懷裡掏出幾支小爆竹扔在那堆東西上。示意我們把兩位公主抱遠一點。阿南笑著把傻乎乎站在最前面的阿咪耳朵捂了起來。柳修媛則把阿嗚的頭擁在自己懷裡。弦子這才用火折點著了那堆東西。伴隨劈里啪啦的爆竹聲,那些惡鬁疫鬼全都被付之一炬。不知為何,我心中竟真的輕鬆了許多。
此時天氣已經接近正午,朝臣要進來拜賀,他們家眷中有誥命的女眷也都要進宮覲見母后。母后那邊肯定需要多些人支應。柳修媛想帶阿嗚回自己宮裡。雖然,放了爆竹後,阿嗚又喜笑顏開的玩兔燈了,但柳修媛那當娘的心,我倒也能理解。
其實我知道,我得好好活著,我的兩個小公主才能幸福,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如果不努力,不僅對不起自己,更對不起這兩個小女兒。
正好此時我看見如意也遠遠走了回來,我便示意大家各自散去。
阿南沒有走,她轉動眼珠站在我身邊一起等如意。同時她向弦子打了個眼色,弦子領悟,他的鳳眸略一閃爍,向我一揖之後,便提著他的小弓獨自一人先行離開,不知要去哪裡。
我不得不高聲提醒他,「弦子可別忘記太后那邊還在等著你。」
弦子應了一聲,表示聽到了。
今天阿南和弦子都有些神神祕祕,不知他們姐弟在搞什麼。
如意見到我身邊站著阿南,顯得有點遲疑,我示意他但說無妨。
「摘星閣出去的,都是宮裡的執事嬤嬤。」如意說,一個個都查過了,沒有可疑的人。
我沒有太吃驚。馮嫣兒要這麼容易讓我們抓住把柄,她就不是馮嫣兒了。
阿南的眼珠轉了轉,「那麼,那個裝瘋的女人一定還在摘星閣中。」她一跺腳,「我就不信我抓不住她!」她說完轉身就向回跑。
「阿南!」我一把抓住了她,「妳現在去母后那裡。」
我用的是命令的口氣,不容她遲疑。此時前面催著我去接見朝臣,我沒時間向阿南細細解釋。
果然,阿南的睫羽撲閃了幾下,用不解的目光看著我。
「不許去摘星閣。」我強硬地說,「打了妳的兇手我自然會抓到。但我相信,肯定不會是馮淑妃本人。」
阿南張了一下嘴,又快速閉上了。她的眼裡露出了對我的懷疑。
其實,我知道近日宮中鬧鬼肯定與馮嫣兒有關。這一切都和她的失寵、馮家的失勢有關。找馮嫣兒算帳,於我而言只是遲早的事情。但眼下,我的心裡還掛念著一個人──那個在江南匆匆現身,又隱得無影無蹤的李逸才是我眼下的重要目標,他一天不出現,我心裡的大石就一天不能除去。
我有一個預感,那李逸此時已經到了洛京,而且離我不遠。似乎我一伸手就能捉住他。在這種時候,我得留著馮嫣兒這個女人,等著她把那個李逸再一次送到我的面前。
「這件事阿南不要管了。」我匆匆的說,「妳去母后那裡待著,順便多認識幾家大肇有頭臉的夫人。」我很急,因為我真的得到前面去了。
我很怕此時阿南急脾氣爆發,又倔強地和我爭執。有些事,我根本沒法向她解釋。
但還好沒有,這一回阿南完全沒有要和我爭執的意思。她只是咬了唇,神情古地的看了我一眼,又迅速垂下了眼。
我在她的大眼睛向我閃爍的一瞬間,看到了她的失望。
「不許去找淑妃的麻煩。」我伸手把她攬到胸前,不放心地又叮囑了一次,「這事讓我來處理。」我把指尖落在她的鼻尖上,「聽到沒有?」
前殿的宦官又來催促我了,我等不到倔強的阿南給我一個承諾,只得放了她。
阿南一旦離了我的掌控,立刻向我襝衽一禮,轉身就走。好像她比我更急於離開似的。
我對著阿南的背影大聲向我的隨從吩咐:「你們幾個,今天就跟著楚賢妃,給我盯緊了,別讓她有一點閃失。」
阿南腳下一滯,卻沒有回頭,反倒比先前走得更快了。
我知道,阿南這是真的生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