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宮
「環滁皆山也」,歐陽修只用了五個字,就把滁州的地理位置和周圍景色,交代得如同一目瞭然。其後他也祇用了兩句話:「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輕描淡寫地以不言可喻的筆調,把那山區的景色之美,寫得令人神往。歐陽文忠的山水亭園小品,是我自幼最喜愛閱讀的文章。
如果模倣並改一個字說:「環瑞皆山也」,當然不無掠美之嫌,而且肯定仍不足以盡窺瑞士之美。位於阿爾卑斯中段高原的瑞士,她擁有一千五百個高山湖泊,峰巒疊嶂的奇美山嶺,漫山遍野的翠綠地表,還有終年被皚皚白雪覆蓋的少女峰,超塵脫俗,難怪要讓馬克‧吐溫驚豔不止,讚美為世界公園。
瑞士不但以風景秀麗著稱於世,更以精密工業產品(如鐘錶)傲視全球,她的GDP人均達到八萬美元,列為世上最富裕的國家,令人稱羨,因之每年前往觀光遊覽者總逾千萬。
不過我去瑞士給我印象最深刻的,不光是她湖光山色的秀麗美景,卻是不被多數旅客認為必須光顧的一個地方,那是一個名叫瓦頓斯(Wattens)的小城,距瑞士第四大城因斯布魯克(Innsbruck)僅約一小時車程。那兒有百餘年歷史(Swarovski)水晶工業藝品的製造中心,四周環境同樣具有瑞士的秀美,但有足以讚嘆的特色,她的整個領域,就是一個晶亮的公園。因為那個中心的生產製造部門,藝品展示館,還有一座水晶宮,全部建造在山嶺下的坑道之內。外表山坡上,有順著地形雕製建成的一座巨型人首獸身的噴水泉,頭部有用水晶嵌成的兩隻大眼球,不停地轉動,中間一張巨嘴,不斷地噴出像瀑布樣的水柱,極為壯觀,算是Swarovski的地標。可是令我猜想,這個建物造型設計的意義是什麼呢?
旅客進入中心的大門,有間寬敞的迎賓廳,便覺水晶的明亮,光耀奪目。再往裡走,是長長的廊道,和很多各類藝品的展示廳。裡面佈置得五光十色,精品陳列得琳瑯滿目,尤其是用水晶精製的各種時尚首飾,彩色繽紛,幾乎讓人眼花撩亂。
我對那些豪華精品,無甚興趣,匆匆走過,進到一處水晶門內,氛圍截然不同,感覺有股強大的吸力,磁鐵般的引誘力,不由你自主,徐步深入,令人震懾。
我們中國神話裡,有海龍王的宮殿被稱為水晶宮之說,當然中國人都沒見過,在人們的想像中,必是蝦兵蟹將們的習武殿堂而已。但眼前所站之處,卻真真實實,前後、上下、左右的三度空間,片片皆是晶瑩剔透的水晶型塊,加上各個角落的雷射光束,變幻莫測,把整個場合,形似陰陽間隔的所在。更因水晶不是鏡子,可以反映人的真相,所以身處其中,不知自己的形象和容貌,頗有時空隔離,失去自我的虛無感。
我國古代大思想家莊子曾說:「人必須自覺人的存在,是和無限時空中大自然的有機運作息息相關。」如今我身在與大自然完全隔離的封閉時空,看不到自己的形象,也接觸不到其他事物,到底自我是否存在,也產生了疑義,不禁有點悚然。
所幸走完那個水晶宮,不過五、六分鐘,出來之後,立即雙手觸摸自己全身,實體肯定自我的存在。因之對人的生命,有了一些新的思維和領悟,那就是生命的真實,需要不受束縛和限縮的自由,需要和大自然接觸,且和大自然的運行配合呼應,從無窮的時空中,畫出生存。
一座人為的水晶宮,必然經過許多專家的精心設計和完善的建造,但不論它是多麼明澈亮麗,多麼精雕細琢,如果少了自然的質素,終究欠缺真樸的美。
走到山丘外面,已是夕陽西下時分,落日餘暉,正好照射著不停噴水的怪首發出閃耀的萬道光芒,使我想到設計者是否在顯示無盡泉源的力量和自然的奔放。於是我站到它前面大片的綠色草坪,拍了一張相片,見證自我的存在,也感謝水晶宮給了我寶貴的啟示,讓我感到真實的不虛此行。
二十世紀流傳非常廣泛的「存在主義」(existentialism)認為人存在的意義是無法經由理性思考得到答案的。保羅‧沙特斷定「存在先於本質」,也就是說,除了人的生存之外,沒有天經地義的道德和信仰標準,那是由人的自由行動和選擇來定義的。所以我回想在水晶宮內短時失去自我存在的感覺,等於否定自己本質的存在,反倒覺得此行多餘了。
人的自我矛盾,無處不在。
由眾神登頂峰
美國中西部的科羅拉多州(Colorado),除了首府丹佛(Denver)以外,第二大城市便是科羅拉多泉市(Colorado Springs)。這個科泉市,山水風景壯麗,更有許多特色,包括她是美國位在海平面一英哩以上,人口超過五十萬的高山城市,是雷電最頻繁的城市,是轄區內宗教團體最多(達到八十多個)的城市,是公園很多很多的城市(包括被稱為世界最美麗公園的眾神公園),又是被聯邦政府指定為國家自然地標的城市。我和家人在二○○八年選擇了氣候最佳的八月,訪問遊覽了科泉市。
科泉市位於洛磯山脈東部邊緣、著名派克斯頂峰(Pikes Peak)的山麓,氣勢雄偉,景色奇異,每年吸引觀客超過五百萬人,其中最具吸引力便是眾神公園(Garden of Gods)。
顧名思義,這個眾神公園應該屬於多神論(Polytheism)的園地。所謂多神論,是相對於一神論或一神教而言,這個園區既以眾神為名,加上科泉市內又有眾多不同宗教的團體,因之望文生義,想必公園之內會有很多教堂、寺院、廟宇等建物,但進到園內,舉目四望,不但沒有任何宗教性的建築,視界內所能看到的,卻是奇峰峻嶺、高山懸崖,岩石全是赤紅或赭紅顏色,大者如城垣堡壘,小者如獅首龍頭,形狀千奇百怪,好像都有吞人的態勢。而且那些巨石所處的位置,遠者豎在峰頂,似將搖搖欲墜,近者就在路傍,伸手可以撫摸,忽前忽後,忽左忽右,遊人如在石林穿梭,讓人嘆為觀止。
原來這座公園之所以命名為眾神,並非與宗教信仰有關,而是十九世紀中葉,科羅拉多州要為科泉市探勘市址,其中有位年青探勘師,被那裡眾多的奇山異石所震懾,認為那些鬼斧神功的巍巍山嶺和奇形怪狀的壘壘巨石,決非人為能力所能雕鑿造成,必是眾神集體的創作,因之建議稱為Garden of Gods,蒙州府當局採納。隨後便成了科州最熱門的觀光景點。
遊覽勝地,免不了拍攝許多照片。回台之後,複閱舊日和家人在美國留下的相片,卻引發了想做個小遊戲的童心,我把其中一幀照片作為謎底,在和很多年輕朋友餐敘時,出了一個謎題,內容是:有一群人在一起,他們的身份關係是三個爸爸,三個兒子,二個爺爺,二個孫子,請問這一群共有幾人?這個看來是個簡單的算術題,但需要一點腦筋急轉彎。我要求一分鐘內提出答案,居然過了二分鐘尚無正確答題,將到三分鐘時,有位數學系畢業的朋友,答對了謎底,共有四人。這件餐時的餘興,卻成了我們眾神公園之旅難忘的回憶。
從科泉市攀登派克斯峰頂,要分兩個階段,一是先由眾神公園的派克斯山麓到山門的旅客中心,二是再從山門一路登高到峰頂。其實我在當時根本不知山有多高、路有多險,更不知登那座山有多大的難度。從海拔六千多英呎的科泉市出發,不斷向上行駛,但覺路面有些路段不完全是柏油或水泥鋪,而是礫石路面,加上登山公路特多轉彎,所以感覺不但顛簸,還微有眩暈,因之在潛意識下,扣緊了安全帶,稍稍增加了自信心。好在半小時便到了山門口的服務中心,可以下車稍作休息。
中心內備有各種導遊資料,我隨意取了一份,閱讀之下,讓我大吃一驚,原來這是一條世界聞名的國際汽車爬山比賽道路,是全世界海拔最高的比賽場地,所以還有一個The Race to the Clouds「衝上雲霄」的暱稱。我們休息處的海拔已有九千四百餘呎,算是比賽的起點,峰頂的高度則是一萬四千餘呎,垂直落差達四千七百餘呎,賽道沿途共有一百五十六個彎道,其中有一處最驚險彎被稱為Bottomless Pit(無底洞),倘若在此失手,即將墜落六千多呎的深淵(所幸尚未有此意外),汽車在這樣高度和難度的山路,進行爬車比賽,實在有點瘋狂,但每年竟有千餘人參賽,真是不可思議。
讀完資料,讓我想起李白的蜀道難詩,開首的詩句就說:「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四川多山,那個時代道路設施不良,又無機械的交通工具,其登山行道之難,如同攀登天梯,艱險可知。但現在汽車代步,道路寬闊,應該不致於有「危乎高哉」的恐懼感。孰料登程以後,一路連續陟坡拐彎,車輛駕駛幾乎多成斜行狀態,全程都要加足馬力否則恐有倒滑之虞。而且愈向高處行駛,空氣愈是稀薄,呼吸更有壓迫之感。幸好駕駛者(孫兒)技術高超,勇敢中帶著穩健,大約四十分鐘後,平安抵達派克斯峰頂。
出得車來,登高遠眺,極目四望,真是氣象萬千,無際無涯,偶有片片薄雲從腳下滑過,頗有天上人間之感。祇是同行大小十人之中,竟有八人感覺呼吸急促,無缺氧感的卻是九十歲的老人和一歲的嬰兒,好在山頂站屋備用氧氣供應,使用後立即解困。閒步高峰,心曠神怡,直到陽光西斜,臨別尚感依依。
這是我一生在這地球上,站到最高點的一次行腳,足跡的準確高度是14,110英呎,也是我投入大自然懷抱的巔峰紀錄,所以不能不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