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更舉足輕重?更無足輕重?
點書,是大學中文系時代最討厭的作業。我總是一邊亂點一邊抱怨。許多年後赫然了悟,點書的原理其實跟西洋文學理論裡的細讀,道理是相通的吧。體會這個道理時,文學生態早已產生劇烈的震盪、實體書店和媒體關的關縮的縮。在資訊數位席捲的年頭,願意看點書的人都算得上是保育類動物,細讀與否,就隨意了吧。
這本書收錄的三類文章包括了我治學的三個重心﹕文學、時代以及理論觀念。第一輯的書評與序,對我個人的意義而言,是學術研究之外的平衡。我的學術論文向來以議題為主,選擇文本的標準是符合議題的關聯性而不必然是文學性。書評和書序的撰寫讓我得以深入探討單一作家的作品。受邀寫評或序的時候,即使只是評介一本書,我會盡量閱讀完作家歷來的創作,至少是重要的幾本,以便判斷該書在其創作生涯中份量;此外,還要判斷文學史中該主題或類型已經達到何種水平或格局,而同時代作家寫作的潮流與模式又是什麼。在歷史的垂直軸與當代的水平線的縱橫參照下,新作的相對座標才會比較清晰。所以我的評價基本上都是相對性而不是絕對性的。資淺的作家會比資深作家的標準寬鬆,新穎或不流俗的取材和形式會被肯定,即使整體操作效果未臻理想。事實上,罕有作家是部部鉅著、而且本本刷新個人創作高峰的,即使是我非常欣賞並樂於大力推薦的作家,受邀評論時的新作未必是其傑作。誠實地談論這本書在作者創作歷程中的位置或者該類型著作中的意義,我認為才最有助於讀者順瓜摸藤,進一步去探查作者或類型的全貌。
寫書評或作序有許多限制。首先,通常是兩三個月內的新書才會有被評論宣傳的機會,時段錯過了就被下一波新書覆蓋。其次,所謂「應邀」意味著被動,編輯媒合的不見得是對的菜。說起來,閱讀跟談戀愛有這麼點類似,得在對的時間點遇得上。這個遺憾在第二輯中稍稍彌補。輯二是以不同形式討論集體文學現象的文章,有的是分析年度小說風貌與小說世代,有的是談論文學生態與潮流。雖然大多主題還是應邀討論,少部分專題是我自己主動寫作的,擁有較大的自主權。輯三是我近年來重視的空間概念的生活化說明。理論本是源自於文化文學的觀察,只要不拘泥在艱澀隱晦的術語,對於了解我們周遭的事物是非常有用的工具。台灣文學的書寫、生產、應用以至於地緣位置,無不跟空間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我希望這一系列淺顯直白的散文能讓讀者對文學與空間的關係有更具體的認知。
由於這本書收錄的文章橫跨了十四年,台灣文壇轉變的時代軌跡格外明顯,例如文學理論由盛而衰、文學市場由衰而竭、書評版面每況愈下 (比較正面的說法是化整為繁)、長篇小說取代了短篇小說、文學主力世代由六年級全面接班。七年級世代有好幾位已經嶄露鋒芒了,可惜我剛好都錯過評介的機會。考慮過是否趁成書之便介紹一下七年級新力軍,但一兩篇短文的篇幅已經不足以涵蓋欲來的風雨了,容後詳秉吧。時代的跨幅這麼大有壞處也有好處。顯而易見的壞處是作為推薦新書的時效性已過。所幸文學書是沒有賞味期限的,不同的人在不同階段、不同角度閱讀,只要頻率對得上,就可能天雷勾動地火。好處是,過了新書的銷售期,評論上就更無市場性的顧慮,我在一些篇章中增添了「後話」,補述了當時沒全說或後來還有得說的瑣事,讓時間的層次更加豐富。
在文學低迷的世道中,為純文學書籍寫書評寫觀察,可以說是更舉足輕重、也可以說是更無足輕重了。有次看到一部好萊塢電影,素有盛名的作家新出版的書得到了許多負面書評,他憤憤地說,「真不知道上帝為什麼要製造蟑螂和批評家,或許他們有什麼用處吧?」我不禁莞爾,果然批評真是一門不討喜的行業,中外皆然。被討厭的勇氣應該是批評家內建的職人精神吧。但意興闌珊的時期,總會讀到那麼一本書,令我想跳出來鼓勵一聲那裡寫得真好或者提醒一下那裡有點危險。有沒有幫作家宣傳促銷或是幫讀者篩選導讀的功用,我完全無法確定。不過,至少我想讓那些努力的作家知道,即使沒獲得應有的銷量與名氣,他/她的用心是有被欣賞並在意著的,請堅持下去。
純文學市場都那麼不景氣了,我並未期待這些在不少人眼中僅僅是「書餘」的評論能有集結出版的一天。非常感謝周昭翡總編的邀約,以及編輯蓓芳暨聯合文學出版社相關同仁的協助,讓我有機會重新審視自己的所讀所思。說來慚愧,有些作品我都忘了曾經看過還寫了評論呢,在資訊快速汰換的年代自己也不能免俗的失憶。驚喜的是,歷經時光的淘洗,當時的苗頭後來變成了趨勢、當年的新書已成為現在的經典,台灣文學的成果繁茂豐碩,而且不停地繁衍出殊異的風味。明知純文學是條人少利稀的路,一代又一代的創作者硬是積累出一本又一本的佳作。曾經錯過的讀者,千萬別任由流光淹沒了認識這些好書的機緣,在滑膩了無聊資訊頁面的某天,請來點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