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水隱身
書店亦售文具,指定要買鋼筆墨水時,櫃檯胖妹露出不解的表情;怔滯於當下張著O字型的厚嘴唇,說真的大到足以吞嚥一丸超商的御飯團,外貌取向,偏頗之我對美打了低分,不耐地一個字、一個字說──鋼,筆,墨水。
哦──知道了,是練習毛筆的墨水?
鋼,筆,墨水,深藍色。不是──毛筆。
小胖妹遲疑半晌,總算在各式鋼筆的陳列玻璃櫥窗下的木櫃內尋出,方底盒儘是微塵。
不漂亮又無見識。我偏頗地略感嫌惡,隨即轉念成了些許歉疚;本來這新世代人,早擅用慣性的科技寫字,誰還在用筆書寫?墨水,昔時東方沾以毫毛,西方鵝羽在手,怪罪應是我這執拗的「今之古人」,何以反而責於他者?青春至暮年的自己,還是不合時宜的怪胎。
鋼筆吸藍墨水,適意宜情在猶若大海行船似地自在自得,右手持筆像舟人掌舵。
日常筆記,留事其實只是深怕失去記憶。似乎長年不忘往事如煙,花火般夜暗一閃,瞬間炫然的歡喜於美麗,卻又隱約地遺下哀愁;日記,事實上是懲誡己心的「天譴」,一次再一次,懺思和反悔,自虐般地釘上十字架。
時而想起:墨魚。幽深海中的軟體水族,特異質性是在遇險之時,吐墨如霧藉以脫逃。
墨魚在此地俗稱──軟絲、小卷、透抽、魷魚……。後者「魷魚」在南美洲有著近乎鬼魅傳說般令名──紅魔鬼。所謂是:大王魷。據說體型成年近八尺,捕魷人不察,遂被八爪所縛,緊縮難以脫困……像極馬奎斯小說文字的魔幻寫實;我卻十足迷戀於墨魚的御敵本能。
墨水隱身,詩人說
我,一直在黑暗裡
周邊春來遍野櫻花
都是,敵人……
讀過一冊小說卷後附錄文字,不由然啞然失笑;這詩人我非常熟識,而後因誤解而斷然交絕十年時光,偶而重逢場域,空氣般微塵,他不識我,我不識他,幽靈般透明交錯而過。
曾經在日記中,寫著遺憾和不捨……倒是小說家一生老友勸懟,就各自天涯,各有人生定位,何憾之有呢?說的也是,但見櫻花逐年春暖綻放,何必心懷惦念,自始,詩人咸認身在永夜黑暗中,也就不須多情多慮地時而妄想持火相照予以溫暖和光焰,相忘江湖最好。
猶若墨水隱身,現實不必在乎曾經真切之情;你在黑暗中,我在櫻花燦美時沒有敵人。
如若我決定養魚怡神靜心,想的是──墨魚水族,靜謐地,海水中如花之舞,靜謐地迷魅,聖桑名曲:「天鵝」的憂傷旋律。彷彿二十年前我任性、率意的告別自以為是的幸福。
這是夜暗最深的拂曉之前,一盃金門高梁,一枝藍墨水鋼筆,靜靜的書寫;猶若水族箱內的幾隻墨魚,輕緩舞動著花裙般的摺鰭,美麗間隱含哀愁,像一首情詩,逐漸完成。
日常筆記之慣性,是怕失去記憶……。
隱藏心事的日記,如果出版成一本書?
不敢想像為了成書,多少還是心有隱藏。
我的前生為何?自許是長年不眠的森林裡的貓頭鷹,卻也是深海中的墨魚水族……真和假,多少的刪節和自制?選擇與斟酌?手寫在日記冊的心思,筆尖留下手跡也許翌日重讀又以白色修正液加以更正;如此這般,我是真誠或是虛偽?或者亦然相與久別的詩人,心直在永夜的黑暗中而不知於迷思,未諳返回?
永夜黑暗中思念
不曾忘怯地糾纏
青春時交心
暮年時互忘
都是,傷心人……
雨水濕潤,簷滴叮咚。日子接著日子,文字日常儘見塵俗;忍不住生氣,死的想望不時忽隱忽現,多少辜負了妻子、兒女……半生友伴逐一別世遠離,怔滯之間,矛盾之煩,怎麼?逝前不曾交語傾言,說出憾恨或未捨之念?臨終前最想說出的一句話是什麼?未說是否來不及或是欲言又止?驚聞逝時,只是蒼茫。
歐洲水族館,一隻名叫:墨水的鱆魚成功的逃回海上。國際新聞如實報導,這喜訊令人鼓掌叫好!前年日記冊不是重述,而是直接剪下報紙,黏貼在日記冊,彷彿就是己身的逃亡,回到文字書寫的快意和自得,文學最自由。
自由之心,大海浩潮,大山掩雲。
日記逐年如常,夢想和偏頗都是力求生命誠實,虔真的面對;這一年代面具太多,塵霾掩蓋島鄉四處,堅持自詡是個潔淨的心靈。
不免自我的少疑惑,也是反思過程--這一生率性和隨意,害苦了自己,掩映及其懺情,說和不說的流程,還是抵死不回的透明人。
墨水隱身?文字幾達半生,我的錯在於下筆太真,那是一支尖刺,傷人也自傷……多麼期盼如同大海深處的墨魚水族,摺鰆輕擺像花之綻放之舞;是啊,我還是未隱的留在日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