罩燈‧小的器皿
「父親一直在那裡擦著燈罩。」──題記
罩燈檯座質地是玻璃的,有綠色、白色兩種,座上面罩一方燈罩永遠是白玻璃。
罩燈燃燒一般使用煤油。煤油成色穩重。煤油製造出的黑煙濃郁,燈撚子稍稍一擰,黑煙就氣衝霄漢。如果使用一晚上罩燈,第二天,我兩個鼻孔黑得要冒出油煙,深不可測。
點蠟燭乾淨利索。在我家點蠟燭是一種燈光上的奢侈,只有在不湊手時才使用蠟燭。那些蠟燭多是在抽屜裡存放著,有的蠟燭多天不適用,跨過了夏天,蠟燭身子在時間裡都彎曲了。
我父親一有空閒就用一團棉紗在耐心擦燈罩,從裡到外,有時還在一堆細沙裡擦拭一下,經他擦拭的那盞罩燈,再點亮時,燈光彷彿換了一個面孔,,灌滿一屋子明亮,昏暗的四壁亮堂起來,恍如一起來冒充一個白晝,牆壁上身影重疊搖晃。
小鎮在沒有全部使用電燈的狀況下,罩燈算是全鎮上最亮的一種燈具。那些發黃的書頁在罩燈下面河流一般流動。我讀的書都是在罩燈下面一一走動。童年、少年時代在燈光下流動.。
我有時不耐煩了,想來一些花樣,為了嘗試玻璃承受的熱度,在罩燈口上面蓋一片報紙,不一會兒,套紅的國內外大好形勢就被烤焦。有時我為了試驗一下自己的膽量,用手撫摸過玻璃燈罩。有一次還捉一隻飛蛾放到燈罩裡面,看它扇亂了燈光.。還在上面畫過一次張飛的鬍子。
薄薄的燈罩有時會自己打碎,像一個人在黑夜忽然叫喊一聲。
許多人把燈光折疊,兌換成了後來的記憶.。那一盞罩燈如今消失在浩渺星空。混淆在裡面,誰也找不到它。
有許多人在燈前不得不離別,人和人之間總有著一種無法補救的分手,在想不到的時間出現,沒有道理得像是躲不開的宿命,燈成了最後告別的某一種見證。
一個七斤半的禪──打禪
我對佛學涉及膚淺,佛海之大,浩渺無窮。我怕淹死,只能渡到禪宗,止,為止。且要避實就虛,多喜歡上了野狐禪.。
我所理解的禪的要義為所答非所問,一定要失彼顧此,聲東擊西。譬如:公案上說什麼是佛西來意?答:昨夜三更月在池。或麻三斤。亦可答:我在青州做了條布衫,重七斤半。亦可答股票上升十二點。如問何為達摩東渡也?答曰導彈呼嘯紅旗卷。亦可答:速溶咖啡有苦香。
諸行事風格多為雲裡來霧裡去,你看過《西遊記》吧,答案多不靠譜也。或說看你修行如何?機鋒如何?慧根如何?
禪宗到六祖而衰落。雲深不知處,無童子也無松樹。近年大國崛起,我掐指一算至少有十億人一塊兒要做中國夢,禪宗開始又盛行,譬如外交部發言人所答記者提問,譬如各種官員主席臺上言行錄。那些各位大爺們多是王顧左右而言他言她言它,就是不說正題真話。善哉,吾輩有幸,我覺得此風深得六祖衣缽。活在這種道場裡也是一種自在活法。
這樣一來,不免出現曲解和誤讀,單純引出複雜。
給我印象,打禪就是「打岔」。北中原方言裡打岔又叫「打機慌」。打機慌本意又接近說相聲裡的「捧哏」。捧哏是為了逗笑。逗笑是為了大家肚子順氣。
前天讀詩人周夢蝶一詩《于桂林街購得一領大衣重五公斤》,先生寫詩,沒有講禪,裡面倒是掛有了禪,那一領大衣裹著江湖山水飛走了,兩腋山水簌簌作響。
在頗有希臘哲學風味的雨聲裡,我只看一條詩句子般的那一截藍色衣領。
虎子之大義和它的的嘆息──《器皿記》的部分特寫
虎子在民間多稱「夜壺」,虎子是夜壺的學名,是藝名,是筆名。民間裡遊走的一把尿壺,放到學術桌上叫虎子。
此物近似稀客,如今多人不識。某年某月某城,我參加某電臺鑒寶會節目,臺上一排皆京城請來的真假難辨的學術評委,他們看物分類定價。只見台下一藏者捧一晉代白瓷虎子上場,裡面插一束鮮豔的紅玫瑰,說是獻給主持人。我暗笑。好在主持人雞巴都見過,何況擦肩而過的虎子,她落落大方,一番話語,頓刻化解尷尬。
便壺因形作伏虎狀,故名。一匹尿老虎的功能在於鎮邪壓怪,排尿養顏。先人多以陶、瓷、漆、錫或銅製作, 漢代王室貴族有以玉為之,玉虎子。孟昶使用的是鑲滿金銀的七彩八寶夜壺。在村裡,我二大爺的稍微虎子謙遜一些,是陶瓷製品,滑州河門頭村燒制。他們村的泥質成色上佳。我們村的杏花開得成色上好。
「夜壺」一詞說起來不好聽,但是不好聽的東西往往適用,夜壺不花言巧語,不同於我見到的那些當代官員,官員品質不如夜壺。
天底下的笨拙之物多不善言,譬如石滾,譬如樹樁。在北中原鄉村寒夜,北風呼嘯,一個老人手中掌有一把夜壺,近似古典將軍擁有一把寶劍今日將軍擁有一把手槍,那就有些安慰了。
現代化時代,多種模式千篇一律,房子衛生間設在室內,室外和室內溫度增高,使夜壺實物逐漸退出夜生活,除了偏僻鄉村,在城市裡夜壺已經宣告退場,它倩影一閃,華麗轉身。
北中原鄉村的夜壺白天閒置,多立在牆頭,冷眼向洋看世界。
它像支楞起來的耳朵,它在傾聽遠方,或者像厚實的嘴唇,迎風呼嘯。那一天我參加一個學術會,沉浸在風中回憶,往事再現。大家都報學術選題,我說,我要編一部《中國夜壺史》的學術專著,大家哄堂大笑。脫鞋,拍桌子。
想想,它還真有學術價值而不好編。譬如,我提問第一個造紙的你回答是蔡倫但是第一個造夜壺的你絕對不知道是誰。再問,英國女皇用夜壺嗎?
見不得人的夜壺不是顯學。我不編,肯定以後有人會填補空白。
梳理中國夜壺史是一種使命。在北中原,牆上早已聽不到虎子的呼哨和它的嘆息。
讓植物聽懂你的語言
看到一則好心人的資料說:
科學家還發現植物對人類的態度也有感應。類似人類心電圖、腦電圖,對植物也可做各種圖解,當你對一棵苜蓿說,我要割斷你時,它的電流圖表現出恐懼的紊亂;當你讚美它美麗時,它呈現出快樂的圖像。還有你說日他娘!那又是另一張心電圖了。
這故事近似說植物童話,.。我一度懷疑是善心者的一廂之願。我相信有這種可能。
我看宋人筆記,有一則說:褒斜山谷有虞美人,狀如雞冠,,大而無花,,葉相對,行路人見者,或唱《虞美人》,則兩葉漸搖動如人撫掌之狀,如唱他辭,即寂然不動也。
它懂。他懂。她懂。
植物能聽懂讚美,這是很多愛花愛草的人能把花草養好的緣由之一,不像我,養一盆乾枯一盆,最後燒鍋燎灶,有了蒔花經驗之後,我單單只適合養那些潑皮無賴植物,如麥冬,仙人掌,,翠竹,南天竹,棕櫚。一年四季長青,永不變色,像電影鏡頭裡那些堅定不屈的黨員栽在盆裡。
與花草相語是一件中意之事。讓你不時生長一些綠色的想法。
我有一度的懷疑精神,世上那麼多方言,植物真能聽懂? 我在河南開會聽代表們發言就發愁,何況植物面對大千世界?鴨說鴨語。
且要劃一方植物方言區。牡丹講中原官話。
一千多年前,屈原對一顆橘子,朗誦過《橘頌》,那橘子點頭。屈子說的是「楚語」。「楚語」的位置在「豫語」的南面,我只適合用河南話讀《詩經》,且是衛風,且是鄘風,且是邶風。
有霜再說
一架蜂巢再熱鬧,到深秋會一如末日來臨,像風吹雨打後低垂的蓮蓬,成員天天漸少,逐漸消散,最後一隻馬蜂告別了,不知飛到哪裡? 融於星群。天地之間,剩下一架空巢。
想想,一時人就悵惘。你們夏天那麼熱鬧,蜇鵪鶉蜇公雞蜇驢馬蜇人蜇你們且從不討價。
大地有霜來臨,誰也擋不住,你只有去融化,去飽吸糖分,不然真沒更好的待霜之法。霜是慢慢來臨的,霜腳不知不覺。霜要你的一種表達態度。
為了表達對童年蜇過我的那些馬蜂敬意,我畫馬蜂題款「秋天無霜我為王」。一隻蜂站在蘿蔔的糖分上。觸角迎風。我敬佩它一直是蜂王。
一句話說大了又覺不妥,我想補上一句「有霜再說」,但沒地方下筆了。再好的語言往往需要退路,想起早些年有一位國家級別的大爺說某某制度「五十年不變」,沒到五十年,他先揮手走了。近似「有霜再說」。誰說?馬蜂不說,霜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