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石之家〉
凡收藏之人,多少透過收藏某物尋求被瞭解、填補心中匱乏的一塊。
「某物」的特質是擁有再多,彷彿還缺一件似的待填補;「某物」擁有神奇召喚術,使任何收藏者或早或晚都明白:不是自己擁有了它,而是被它所擁有。透過「某物」在生活中拓展的領地、投入的心神與時間,使擁有者對擁有這件事越發敏感起來,最後幾乎無時無刻都可以察覺「某物」存在,即便存之無用,棄之可惜。這也是「某物」令人苦惱之處。
爸爸收藏的「某物」是石頭。
家裡充滿各式各樣,大小不一、各種尺寸的石頭。它們堂而皇之地假收藏之名入室,在二樓有展示館,自己的專櫃。爸爸用大量稀奇古怪、各種意象的石頭填滿空間,輪番隨著電視節目上演(是的,總在看電視時,我們才聚在客廳)。那時爸爸會拿起石頭講故事,從菩薩、羅漢到孫悟空,意象是一則又一則的隱喻,石頭換個角度,就換個身分,轉喻到另一齣傳奇。彼時,那些無意義、厚重的成堆頑石瞬間會像布袋戲偶被點名般,從不知名的角落旋轉、起飛、跳舞。
操偶師近在眼前,全家看著爸爸上演滿腦子的狂想,內心戲。
由於收藏來自無意識,與其說是故事,不如說是令人眼花繚亂的斷言;沒有一則故事重複,也沒有一則故事認真說完。
爸爸的石頭多到氾濫成災,從樓上溢滿到樓梯,大量充斥在浴室、臥房、屋子內外,走道上、石頭填塞各處,是處處擋道的存在。
它們都很重要,也都不重要。
除了避免絆跤,客人們通常很難注意到它們,基於禮貌與尊重,他們偶爾聽爸說上一會兒,之後一轉身,他們便會忘掉這顆石頭與那顆石頭,到底有何不同?
爸爸屬猴,老愛自比為孫悟空,石頭是他從海龍王那裡偷來的珍寶;又像金箍棒,可以點石成金,隨意變化。但在孩子們的眼中看來,石頭是爸爸的榮耀,也是寂寞。
與其說全家被石頭包圍,不如說,是被一種怎樣填也填不滿的空虛所包圍。
爸爸是孤島,石頭是支撐他的海,填滿屋子的各個角落。
爸爸想被傾聽、被注意,渴望陪伴,卻忘了留下空間給別人;對話也是,充滿急切搶白與訴說。就在爸爸擁有許多沉默的石頭聽眾時,他也漸漸失去許多生活聽眾。爸爸的好友們不是極少往來、正被絕交、不然就是已絕交。
爸爸渴望被傾聽,卻不想傾聽別人。
石頭剛開始是分享、是面對大眾的橋梁,後來逐漸變成堅硬的牆,愈築愈高。
於是電視機聲音愈來愈大聲,爸爸重聽愈來愈嚴重,成為名副其實的暗光鳥,愈來愈晚睡,避開眾人活動的白日,擁抱愈來愈深的黑夜,作息顛倒的他,讓訪客撲空幾次後,漸漸乏人問津。
爸爸是孤獨島的國王,點名石頭的那刻,富有又貧窮。
「妳跟爸爸簡直是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那倔脾氣,令人無法忍受!」
每次吵嘴離家時,媽總愛叨念。她知道,石頭的特質是堅硬、菱角分明。那些尖銳的部分,不管怎麼打磨、拋光,總令人感到寒冷。
不,她不知道。
爸爸在一片混亂沙灘中尋找秩序與價值,而我則在水晶的幾何切割中精準失序,看到無法定義的未來。我與爸爸是顯微鏡與望遠鏡,即便鏡頭望去,放大的細胞與星辰構造彷彿相似,但對彼此而言,注意細節與鳥瞰視野,仍是不同的兩組鏡頭。
相像的另一面是相反。
心理學家說早熟子女會故意與父母唱反調,有時勤儉的父母造就懶惰的子女,粗獷的父母生出嚴謹的小孩。或許吧?隨興、無所事事的父親,造就了嚴謹、小心翼翼的我。長年在外,久不回家。
我與爸爸,兩人刻意保持一種相安無事的距離。
爸爸收藏的是自然的縮影,或更好說就是自然?每顆石頭都原始質樸、不加矯飾;每個圖案,都像荒遠神話或傳說才出現,總與抽象人物有關。而我收藏的是水的結晶,是拋光打磨的成品,相信唯有等比例的切割,水晶在點線面三維各角度分配一絲不茍,才能恰如其分地呈現其美;才可精準展現精神,那蘊涵的光。
爸爸追求價值,樹石比賽常見他身影,不是評審就是被評審。那些意象特殊的西瓜石、金瓜石、圖案石獎牌,表明它們不只是自然界的石頭而已,都是有榮譽、有故事、有身分的。與之相反,雖然卡崔娜(Katrina Raphaell)在夏威夷已經有一整套的水晶療癒課程,多樣型態的水晶能量治療也早引進台灣,我卻從未去上過一堂課。更別提國際珠寶、礦石展等,我猶愛晃高雄十全玉市、台北建國玉市、地下街,或鶯歌販賣水晶的這類普通店家,只要有空檔,通常一晃半天就過去了。不管如何,我刻意讓我的收藏與世俗認可的價值,保持距離。
跟爸爸不一樣,我沒有上千成萬的石頭,收藏數量也不多;我的水晶,就那幾個熟朋友,來來去去維持十幾種,重要的象徵,幾個就夠了。
跟爸爸不一樣,我的水晶會旅行。
有時是在房內,我會依照心情排列水晶的幾何圖形。圓形是完整,三角形是抵抗,方形是穩定,星形是擴張。去土耳其時,我特意挑選藍色綠松石,再用血紅瑪瑙串成心,陪我遨遊在陌生國度裡。
水晶拼貼不同時期的心情。
有陽光的日子,我將它們放在陽光下充電,上午九點到下午二點,英國巴哈醫生(Dr. Edward Bach)也差不多這時做花精。我也會用水晶搭配黑碧璽做水晶水,飲用它們,讓它們在體內流動。滿月無雲的夜晚,印度月光石就會在窗台上吸收整晚精華。我知道這樣做,體內所有的細胞與電子,那些陰暗的、來不及曝曬、快發霉或快被點燃的閃電情緒,都會充滿光。
跟爸爸不一樣,我的水晶陪我睡覺。
我試著將凹槽狀的花蓮七彩玉盤墊在枕骨,刺激第三眼,希望它們帶我到彩虹國度。我還收藏特殊水晶如亞特蘭提斯,那種三角印記的視窗水晶,讓我看見女祭司的世界。還有藍針水晶,這種水晶在特殊光線下會顯現藍色天使之翼,透明隱形的翅膀,只有用心才看得見。
跟爸爸不一樣。爸爸總愛收藏重達百斤、上噸的風景大石;而我總是收藏小巧玲瓏、便於攜帶的水晶。爸爸偶爾哄抬、誇耀他鑑賞的雅石,而我從來沒賣過收藏。不只不賣,我的收藏還愈來愈少,總將珍貴的水晶送給姊妹淘,每當朋友有難,想不開、心情低落或走不出陰影時,我總會送出水晶收藏祝福她們能度過難關。
水晶六面體是自然界最穩定的結構,或許可幫姊妹們結晶眼淚,找回晶瑩剔透的心。
「妳爸便祕,」媽在電話那頭悄聲說:「重聽與禿頭愈來愈嚴重。」
上網查了一下,露意絲‧海(Louise L. Hay)在書中說耳朵重聽對應的心理議題是「憤怒,太多混亂,不想聽」;便祕則是「拒絕改變舊有的生活、吝嗇」;禿頭的心理議題是「恐懼、緊張、想要控制一切,不信任生命過程」。
爸當然不肯,也不會去看心理醫生。
他像樹一樣,是草根性強的那代人,看心理醫生等於承認自己有精神病。重聽與便祕甭提,對一個男人來說簡直奇恥大辱。跟所有頑固的歐吉桑一樣,他視醫院為畏途,彷彿進去檢查,整個身體都將面臨崩解,重組資金昂貴。
「收藏本身就是掌控,人們有許多悲慘的事要壓住。」戴維斯‧金恩(William Davies King)在《收藏無物》一書中如是說。
幸好,這世界還有書的存在,還有比老爸更極端的收藏者存在。
這作者比爸爸更頑固,去垃圾堆撿拾充滿鐵鏽的螺絲釘、鑰匙,收藏自己吃過各式各樣的麥片盒與標籤。幸好,這個教授也坦承他去看心理醫生來解決中年危機、離婚等問題。書中他展示他爸媽與有精神問題的姊姊,小時候沒將他抱好的照片,以及自己不被重視、受排擠的童年。
我暗暗點頭稱是。
閱讀這作者的心理問題,彷彿照見老爸的自傳。媽不曉得提過離婚幾次了,怎麼都沒留意爸爸的童年呢?
上次回家,趁空問奶奶這個問題。原來奶奶生了六個孩子,忙於農務的她,根本無暇照顧那麼多孩子,所以二姑姑送養、男丁都得下田。爸爸小時候很優秀,也很好強。
奶奶說,只是很不幸,爸爸出生那天,剛好爺爺爬樹摘椰子,不小心掉下來摔斷腿,跌下來那刻,爸爸剛好出生。所以爺爺總說爸爸是剋他的孽子、掃把星,爸爸出生後很少跟他說話,更甭說給他好臉色看了。
妳彷彿看見爺爺拄著柺杖,一跛一跛的背影無限拉長,蓋住爸爸的臉、童年,直到現在。
無形的罪責,都壓在爸爸身上。
爸爸是家中最不得寵,地位最卑微的,媽媽也說過。雖然住得極近,爸爸只有過年過節才會下去探視住在魚池旁的爺爺。他會帶三個小孩上樓,把我與弟妹們丟在樓上陪爺爺,自己便默默下樓找大伯聊天。
或許爸爸那麼聽大伯的話,也是因為大伯在家中最得寵,躲在他背後就無事了吧?
從小到大,我不止一次聽媽抱怨大伯予取予求,彷彿整個家都是他的廚房,用爸爸名字刻私章、抵押祖產,再買房過戶給自己的四個兒子。
爸爸一聲不吭,如石沉默。
跟爸爸不一樣,我有追根究底的精神,不怕真相。
那怕真相一如石頭般沉重。我開始理解爸爸的壓力在哪裡。因為他哪也不能去,只能守著老家,爺爺與奶奶,還有四個兄弟打拚起來的祖厝。
最近,我還發現爸爸撿的石頭都很像人臉,男女老少,各式各樣的臉,它們不經意地出現在角落,有的微笑,有的哭泣,有的一臉惶然。只要一轉身,就會跟這些臉對上。
它們彷彿都在說:「看我吧,我如此存在著,即便沉重,即便無人注意,仍是渴望被愛。」
渴望被愛,這點我跟爸爸一樣。用優秀的成績、學位,拋光打磨生活的每一面,像水晶一樣,為了證明自己遠行有足夠的發光理由,任缺席、不在場的歲月,填滿最遠的傷口。彷彿隔得遠遠的:老家的瘋姑姑,心力交瘁的奶奶,快被逼瘋的母親,沉默不語、體力不斷倒退的爸爸……那些沉重問題都像石頭一樣,只是暫時擋在那裡,時間一到就會自動解決,搬到看不見的地方。
然而每到一個外宿的房間,或換到異地工作,我非得帶水晶不可。彷彿有它們陪伴,生命才完整。水晶堅硬,禁不起摔;就像石頭摔碎、分裂、落地就不完整。
堅硬外表下,藏著敏感脆弱的心。
現在的我慢慢能瞭解,為何大鬧天宮的孫悟空跟脆弱敏感的賈寶玉,都是石頭變成的。
不同的是,孫悟空多少渴望唐僧對他有豬八戒那樣的溺愛與重視,賈寶玉則渴望父親對他的管教不再嚴厲。爸爸跟在大伯的身後看著爺爺,而我在奶奶與媽媽的背後躲著爸爸,只是一個渴望被看見,一個希望不要被看見。至少,不要第一個被發現。
無處可躲,石頭就是最好的掩護。
石頭無罪,石頭不說話,石頭靜靜存在。
畢竟我與爸爸,都是這般有稜有角、脆弱又敏感的存在,即便無法隱藏,卻渴望愛、需要愛,想被人好好珍藏對待;我跟爸爸是如此不一樣的一樣,不同的相同。
想起華萊士‧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s)的詩句:
「是逐出、拉扯,白日成為碎片,哭喊你的石頭詩節?
人在哪裡聽見真理?這唯一。」
爸爸是唯一。
現在我懂得傾聽,開始欣賞爸爸的石頭,慢慢體會要得到愛,唯有先給出愛。雖然家裡石頭仍到處擋道,但我發現自己已不再排斥,慢慢能接受它們在那兒了。就像我接受爸爸的存在。雖然表達方式如此抽象,但只要彼此理解,那怕時光流逝,孫悟空掉牙、禿頭、啤酒肚……仍是可愛的,「可以值得好好被愛」。
我衷心希望,這分愛與理解,不會太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