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于闐太子東行
後晉,西域。
離敦煌約四百里的戈壁灘,寸草不生,砂石遍地,風舞沙鳴。駝鈴悠悠,一支陣容龐大的使團隊伍,三個月前從于闐國啟程,由西往東北緩緩推進,為單調荒涼,人煙罕至的絲綢之路上,帶來短暫的生機。
二十五輛馬車駱駝滿載珍品物資,飄有「李」字旌旗的護衛隊開道引路,左右各二十五名的護衛軍分為兩列,帶著防沙面罩,步伐整齊,戴著面紗的侍女四名,圍繞著一大輪高欄、圓拱頂蓋的馬車,精緻的雕畫掩蓋於層層黃沙之下。
一小男孩兒騎馬與車並行,身著寶藍胡服騎裝,手腳扎束緊實,在戈壁灘曝曬一段時間,白皙皮膚灼熱發紅,嘴唇乾裂,挺直的坐姿已逐漸隨著馬步前後搖晃鬆散,瞇眼避開烈日風沙,強忍著酸痛麻一聲不吭。
緊跟著男孩兒旁邊的,是于闐使團總領常繼榮將軍,頭戴盔甲,長期馳騁大漠草原,粗曠皮膚如灑上一層紅銅,雙肩厚實如鼎,虯髯密而厚實,看來比實際年齡多了幾歲。
常將軍負責護送于闐皇后和太子,千里迢迢越過大漠遠赴沙洲,利用機會實地教太子觀天星辨雲氣,沙漠求生練體力。
「太子殿下馬不停蹄的騎半個時辰了,風沙越來越烈,待隊伍休息片刻,請太子回轎。」 常繼榮半說半命道。
太子輕抿龜裂嘴唇,接過後方騎兵遞上的水囊袋緩飲淺酌, 乾嗓啞音,疲態盡露。
將軍鼓勵一番,隨機訓練,「太子,前方黃塵密布,可能在瞬間刮起沙塵暴,輕忽不得。」
「太子,為了安全,還是聽將軍的吧!」 馬車裡傳出皇后溫婉聲音。
太子兩腿僵直發麻,動彈不得,侍衛將他抱下,才知老師說的有理。
四面群山環抱,道路險要,沙盜肆虐,沿途慘不忍睹的人馬屍體,各種打劫滅口的跡象越來越密集,將軍對護衛隊下令,提高戒備,再過十幾里路,便是馬賊沙盜出入埋伏的峽谷地。
于闐位處絲綢之路南道樞紐,崑崙山下的邦國,得天獨厚的綠洲,紡織農業興盛,貿易發達。雖然位處東西文化交匯地, 國王尉遲僧烏波對漢文化情有獨鍾,繼任王位時,不知唐已滅亡五年,仍以「唐之屬國」自居,並改名李天聖,與沙洲歸義軍聯姻,娶敦煌節度使曹議金之長女為后。兩人生了皇長子尉遲輸羅,漢名李從德,年屆六歲立太子,並派遣皇后帶太子回敦煌學習正統漢文化,透過歸義軍維持于闐與和中原王朝的關係。
珉瑜隨曹皇后從敦煌陪嫁到于闐國,既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閨蜜,也是后宮的左右隨扈,更是異國他鄉陪伴在側的知音。離鄉七年,衣錦榮歸,心裡雀躍生喜。
孩子進馬車,揭下面罩,乾咳氣促,迫不及待的問道,「母后,看到我騎馬了嗎?」
太子苦苦哀求隨同將軍一起體驗軍隊出征的實況,沒想到體弱力虛的孩子,竟能在戈壁荒灘撐過半個時辰。
「嗯,有進步,戈壁騎行,日曬風沙,看你滿臉跟個花貓似的…」皇后撥開青紗面罩,溫婉說道。
「您看,我吃了好多沙…」太子調皮的伸伸舌頭,「這比在教練場上更好玩兒呢。」
珉瑜遞上潤濕的手絹,拭擦太子的花臉, 馬車猛然煞住,傳來一陣急促馬蹄聲,珉瑜繫上面紗,從窗口探頭一查究竟。
將軍策馬來回,嘀嗒蹄聲透著警報的訊息。他朝不遠處的峽谷灣處眺望,沙煙消漫,必有情況,峽谷兩旁峻岩陡壁,是最佳突襲藏身之處。
將軍下令戒備前方埋伏,大聲呵斥埋伏出面之時,一隻利劍咻地從山崖樹叢射出,朝著緩緩移動中的轎兵衝去,正中轎兵右肩胛骨,轎兵促時隨劍翻轉落地,前面的兩匹馬受到驚嚇,瞬間揚蹄逃竄,驅向來時戈壁灘的路途狂奔而去。
兩名護衛即刻緊追在後,卻驅使了馬車加速,眼看著馬車失控的左右猛烈搖晃,彷彿車輪即將解體脫落,皇后和珉瑜以身左右護太子。
不知何時,追車的騎兵身後竄出一匹黑馬,如一陣疾風呼咻而過,黑馬加速與馬轎平行的霎那,車轅鬆弛搖動,馬車開始轟轟地震顫傾斜,車內環堆一團的三人被猛烈地分散,太子被拋甩至窗口,看到一匹黑馬和騎士,蹬腿前撲,如閃電般翻躍上離他最近的馬背上,上身掛在馬背,手扶馬肚,找到了韁繩後坐穩拉緊,控制住了速度,才使得瀕臨翻顛的馬車減速穩定下來。
皇后和珉瑜驚魂未定,太子卻被這黑馬騎士的瞬間縱躍制馬,看得目瞪口呆。
密密麻麻的土谷渾騎兵從四面八方竄出,將使團層層包圍,此刻護衛隊亮出了于闐國王的旗號。
身經百戰的將軍面對一群如狼似虎的土谷渾沙盜,面不改色,心中有底:沙盜要的是錢財,他的任務是保障皇后太子安全,寡不敵眾,應避免正面衝突。
沙盜頭目,長髮及肩,額繫紅巾,圓臉方耳,虎視眈眈的領在前排,看上一長串豐碩的行李車隊,原想大幹一場,可免冬天的飢荒,沒想到研判失誤,將于闐使團誤當豪華商隊。
頭目有自知之明,識時務者為俊傑,當即抱拳作揖,揮手示意讓身後的兵馬退下。
馬車已在兩名騎兵和黑馬騎士的引領下,往峽谷方向駛回,停在岩璧下。將軍策馬上前確認皇后太子安然無恙,見敵收兵。
土谷渾首領從馬上躍下到馬車前,對著馬轎內皇后,右手撫胸行游牧民族彎身禮,「在下慕容桑度,為慕容可汗之後,在此向皇后娘娘請安!」
皇后和太子從馬車裡向外望去,見一魁梧大漢,和為他們解圍的黑馬騎士,穿著打扮如游牧民族,長髮飄逸,卻是個臉龐清秀的少年郎,約莫十三四歲,身姿挺拔,自信矯健,劍眉下一雙沉靜冷酷的雙眸,卻透著一股超越年齡的滄桑感,從側面近觀,左下顎有一吋傷疤。
珉瑜下轎,「多虧這位少俠,皇后和太子才平安無事。」
慕容桑度感慨萬千道,「自土谷渾遭吐蕃侵略,被驅離家園,流散四方,今依附在契丹之下,附落猶存。部分族人隨我在此屯聚自保,連續乾旱兩年,草糧欠缺,牲畜無存,有冒犯皇后之處,懇請見諒。」
皇后敦厚勉勵,「少俠奮不顧身,救駕有功,當予以賞賜。」將軍下令,從物資箱中挑出兩箱珍品財寶,送給化敵為友的慕容部族。
太子取下頸項掛的一塊鑲金半透明呈油脂光澤的玉佩,交予黑馬少年,「這是崑崙山流下的聖水中淘的。」
少年靦腆拙口,略顯猶豫,心中忐忑有愧。
「少俠,你就收下太子的美意吧!不打不相識,這也是你們的緣分啊!」 將軍渾厚的聲音透著善意和鼓勵。
慕容桑度赧笑,「草原孩子,讓將軍見笑了。」
少年朝慕容桑度大汗望去,得到首肯,便屈身行禮。
「小英雄,這是于闐國最負盛名的羊凝脂玉,開過光可避邪集氣。」 珉瑜笑道。
孩子四目交集,眼中微露笑意,若似熟悉,卻又新鮮動人。
慕容大汗和將軍商量,趁天色尚早,護送使團出峽谷,循密徑在水灘旁夜宿。慕容桑度對副將指揮手勢,高崖邊上待命的族人,陸續前進會合。土谷渾部隊的一名士兵,對少年傳達任務,「君兒,我們在前面集合開路,你和鹿兒小隊護送隨使團,保障安全。」
土谷渾的馬匹膘肥體壯,豐臀圓腹,將軍看在眼裡,比見了美女天仙更興奮,和大汗一面並驥騎馬,一面笑談,不知說了什麼,二人同時放聲大笑,說不盡地灑脫。
沿途數十里,土谷渾部族百來人馬,前有崗哨開路,後有悍騎壓陣,馬蹄震震迴響在峭壁通天的峽谷,走出遮蔭之處,穿過一片胡楊林,黃綠相疊的葉子延伸到天際,有樹的附近就是水源。
黑馬少年與馬車平行而行,太子對黑馬少年帥氣利落,自信豪邁的騎術仰慕不已,透過馬車的窗口,視線鎖定在黑馬少年的一舉一動。少年從眼角餘光,感受到車窗裡投射出的眼神,兩人雖然沒有交談,卻默契十足的透過馬的一動一靜交流著。
訥口少言的少年,在馬背上敏捷膽大,充滿自信,時而快速,時而停止,在馬背上做出各種射箭動作,一會兒雙手舉弓跪於馬背風馳電掣前進,一會兒和他兄弟玩耍競技,馬肚藏身,猛地飛騎而過撿起沙地上繩子。
「太子殿下,土谷渾孩子是黏在馬屁股上長大的,先會騎馬才學走路,我們在馬上生活一輩子,死在馬上就是有福氣。」 談起馬兒,慕容桑度神色驕矜,粗豪笑吟。
黑馬少年表演了最拿手的騎術,四馬並排奔騰,人在馬鞍上來回跳躍旋轉,最後左手扶鞍,右手高揚,全身懸空側立,任馬奔馳,衣襟隨風飄揚。
太陽西下,從遼闊的戈壁灘緩緩沉墜,金色彩光反射在太子的臉上,崇拜的目光定格在他的英雄身上,神往那人馬合一的世界。
夜幕低垂,前哨兵引領隊伍到水源,安營扎寨,起灶炊煮。
皇后入營帳,摘下帽帳,臉頰一層薄灰,清洗過後,輕嘆舒口氣,斜靠在高堆的毛毯上閉目養神,緩解一路顛簸的疲勞。淨素的臉龐,五官立體精緻,秀聳的鼻樑配上細長微翹的鳳眼,融合了粟特父親和漢族母親的優勢,儘管倦容乍現,卻遮掩不住亮透如膏脂的皮膚,黑白分明眼珠動人明亮,輕輕的用羊脂抿潤乾燥欲裂的雙唇,彷彿擦了硃砂唇膏一般的艷麗。
大帳外,篝火中的枯枝爆開,飛起點點火星。少年手提一隻野兔,從水窪旁的草叢中走來,太子活脫像個小跟班似的,隨著君兒忙這忙哪兒,串肉條,烤火,蹲在炭火旁,雙手撐著下巴,垂涎欲滴地盯著君兒嫻熟地翻烤著,他們的臉上泛著健康的紅潤色,不知是炭火還是他們的興奮。君兒用刀劃下一塊香噴噴,表皮酥脆的肉,送進太子口中。
太子將口中一大塊肉,咬成兩塊,示意君兒彎腰,將大塊肉餵進哥哥口中,他笑眼瞇成縫的看著他大口咀嚼時,兩頰凹進去形成的梨窩,君兒笑看太子不顧自己滿嘴油漬漬的,和他比賽吃肉,「輸的人是狗崽子!」。
君兒早熟沉靜的個性,和太子玩耍時,流露出孩子般的純真,兩人撕食烤肉,你敲我一下頭,我瞪你一臉調皮,其樂融融,咯咯呵笑。
禁不住太子撒嬌哀求,皇后同意讓君兒留在太子帳裡陪他過夜。太子帳裡,兩個孩子比手劃腳,嘰嘰喳喳說著聽起來不足為奇卻又珍貴的小祕密。
「你怎麼練成單手在馬上支撐的?」太子眼中閃爍好奇。
「從小在馬背上玩,就這麼玩出來的招數……後來摔下來,把下巴給磕傷了,好久不能吃東西,不能說話,只能喝羊奶,你看!」君兒側過臉,露出他左頜下的疤痕,兩人一陣呵呵,藉著燭光玩手影遊戲,而貼身侍女祐定卻撐不住,點頭如搗蒜的在帳口打起瞌睡。
使團在營裡休整一天,換馬蹄,修轅補輪,養傷兵,磨兵器,盤點什物,一切就緒,終須上路。
清晨,太子睡眼惺忪的打開帳幕,君兒哥哥牽著他的黑馬,靜靜地候在帳口。
「我這匹馬,送給你,」 君兒把握在手上的韁繩交給尚在迷糊中的太子,「他叫黑風,是我接生的第一匹馬,以後伴著你,他教你騎馬,你一定會騎的比我好。」
慕容桑度等人分別向皇后,將軍拜別,太子這才意識到分離的時候,眉心緊皺,神色黯然的上了馬車,從窗裡探頭,抬頭一瞬間,雙眼通紅,不捨不忍。
太子回望頻頻,馬車走遠後,姍姍向君兒揮手。
黑馬少年欲言又止,幼時的慾望隨著草原上日日的磨練失去了光澤,心中湧上跟著馬車往敦煌的衝動,雙腳卻如被釘在戈壁灘上,馬車走遠,黃塵消漫,才舉起手道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