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面具與聲音/張錯
二○二○年美國疫情猖獗,足不出戶,坐困愁城長達年餘,日惟讀書撰述自娛,從前在南加大每逢長假,常會預先規劃出寫作硏究計劃,在無需回校授課雜務打擾下,專心工作,事半功倍。今雖已退休,積習難改,撿出葛綠珂三本詩集出來閲讀,它們分別為:
《草場》(Meadowlands)1983.
《詩歌》(Poems 1962-2012)2012.
《忠貞夜晚》(Faithful and Virtuous Night)2014.
這次閱讀並非什麼學術研究,主要是享受讀詩樂趣,但亦包含兩種意義。第一是企圖從詩句捕捉到它們的成功表達或隱藏含意,探索作者身在其中的主觀意識,這是讀詩人最大的滿足快樂。第二是追求讀者與作者共鳴,此事可遇不可求,它是一種觸動,令人不知不覺沉入詩中情境,人詩合一,不可自拔。詩中一言一行,亦為閲讀者一言一行,詩泣,閲者泣,詩樂,閲者亦樂。
葛綠珂為當代抒情詩人,情詩稱勝。我不諱言自己也是詩人,以情觀物,萬物有情;以情讀詩,眾詩有感。不為高攀桂冠詩人,但與她同齡,悲歡離合感受,情境雖各有異,感受也有多少相同。她詩風句法輕快明朗,不晦澀,不矯作,更不虛無,沒有現代主義詩者的孤絕自大,相反,而傾向催動與閲讀者的共鳴。由於本詩集牽涉葛綠珂詩作領域頗廣,也可以把這本詩集內葛詩一些中譯引句,視作拓展觀摩這位優秀女詩人的詩藝。
我並沒有採取任何順序讀何詩集,只是順意而為,首取《草場》來讀,沒有特別原因,這是一九九八年我在大學書店買下第一本葛綠珂的詩集,內有很多希臘神話典故,取自荷馬兩大史詩《伊利亞特》和《奧德賽》。葛綠珂用典並非重述故事,而是開發故事內容與人物內心世界,甚至加上自己觀察判斷,重新建立另一種敍事觀點,包括新女性主義。陳育虹翻譯《野鳶尾》時曾在某場合與我談及這本詩集特色,大家均同意這些神話人物在詩中,有其特殊意義觀點,並非一般神話故事。其他兩本,《詩歌》是一本詩集合集,收從一九六八到二○○九年出版的十一本詩集(由於是合成一册,所以閲讀有點順序了),內裡也包括有《野鳶尾》和《草場》,全書厚達六二七頁。《忠貞夜晚》是二○一四年出版的最後一本詩集,那時詩人已經七十一歲了,心態有很大轉折,回憶多過當下,牽涉及去世家人往事,既甜蜜又辛酸,令人不忍卒讀全書。
中國古典詩詞裡,尤其律詩,用史用典非常普遍,典故是一種已完成,並且經已認定的歷史事實,可以增強詩中述說的主題聯想及可信度,引起含蓄、婉轉的敍述效果。杜甫〈秋興八首之七〉「昆明池水漢時功,武帝旌旗在眼中。織女機絲虛夜月,石鯨鱗甲動秋風」四句典故用心良苦,安史之亂,回紇、吐蕃連年進犯,詩人感時憂國,昆明池、漢武帝、織女石像、池中石鯨,均指當年漢武帝在長安仿昆明滇池而開鑿昆明池,以習水戰。亦含指唐玄宗攻打南詔,曾在昆明池演習水兵。如今國勢衰頹,江湖滿地一漁翁,撫今思往,不堪回首,可以看見詩中用典效果,對比古今的強烈感觸。
同樣,葛綠珂詩中的神話或聖經人物,應該就是女詩人的一張面具(persona, mask),及用第一身(first person singular)或第三身全知(third person omniscient)的聲音(voice)扮演故事情節。面具就是劇場演出的臉譜,臉譜是誰就演誰,但面具背後,仍舊有演員的本色去了解、詮釋、演譯這角色,常會「借演他人面具,澆自己本色塊壘」。
她的本色不儘在神話聖經故事,也包括詩人生活現實的種種懷舊追憶、期待、憤懣、不安、疑慮、哀傷,給了我很多啟示。大學時就已喜歡希臘神話及悲劇,及至硏究所讀到莎士比亞,方知哈姆雷特是莎士比亞,馬克白夫人也是莎士比亞(他是千古奇才的千面人)。如此類推,在葛綠珂的希臘神話詩作,奧德塞斯是葛綠珂,他的妻子佩涅洛佩也是葛綠珂。
差不多就在這段閱讀葛綠珂的同時,我也為自己創造出另一張面具去閱讀葛綠珂,以及閱讀葛綠珂閱讀荷馬史詩或其他典故所用的面具,甚至發覺自己也在閲讀自己,進而書寫為詩,就是這本詩集產生的原由。為了顧及讀者對西方經典知識的匱缺,不厭其煩在「繫鈴人語」內強作解鈴人,補充這方面的資料背景。至於詩內借用葛綠珂詩作的引句,絕對不是剽竊,而是閲讀之下,我和她兩張面具重疊,重新出發(as a departure),輪迴轉世(transmigrate)去找尋另一新文本,是我的原版創作。我把引句儘量融入我的文本,有時甚至藉主角的聲音,直抒自己之情,產生第二面具,脫離葛綠珂原詩文本。這本詩集開始十多首詩與荷馬史詩有關,就是專注閲讀《草場》的結果。到了脫離《草場》後的閲讀書寫,引句與希臘神話有關,就是在《新生》詩集內,奧菲厄斯入冥攜妻還陽等等的詩作。我不斷引用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及葛綠珂的詩句,把它們視為已完成的歷史事實,藉這種典故作出我的共鳴。有時甚至以某詩作出發點,與她對話,分享她的罪疚與不平,增加全詩的說服力。
數月來就是這麼閲讀,沒有對某一首的喜惡,只看某首或某些詩句是否能引發觸動,讓我反應、聯想、感動、甚至掩卷垂淚。我把它們在書內用紅筆劃線,一條條像火烙炙痕,佈滿全本詩集。不能否認,我的西方文學背景對葛綠珂詩內希臘神話及舊約聖經典故感到親切,觸動特別深刻,反應特別強烈,常在成詩借古詠今,讓自己經驗感觸溶化在𥚃面。
古代希臘史詩創作,除了慣例用故事中端開始(in medias res) 敍述外,詩人還需向九繆斯女神禱告召喚(invocation of the nine Muses),希望神明附體,分享其超凡智慧,催動歌者的吟唱,通過語言組織、音韻排列、神思運轉,由內而外把想像與感知,催動成文字的歌謠,成為另一個的創造者。在二○二○年的兩個多月裡,幾乎足不出戶(亦因疫情),每日不斷閱讀、反思、蓄勢待發,雖說不上神明附體,卻也神思勃發,此起彼伏,如痴如醉,如有神助,兩、三日就完成一首,總共完成三十八首,思路清晰流暢,沒有滯留。我已是一個專業詩人,當然會保留自己的專業判斷寫出來的是好詩還是壞詩,方始定稿。撰寫這本詩集期間,就把詩稿寄給蕭義玲老師評鑑賞閲,不斷獲取她的閱讀心得。她的耐心聆聽與反饋,反應在許多撰寫階段裡 ,啟發成詩的複調性。她的評析,文采斐然,讓我已說到的,倍增光彩,未表達出來的,替我說出來,是要在這裡深深感謝的。
創作這些詩篇時,心底一寬,沒想到在報章刊登,沒有篇幅顧忌,海闊天空任逍遙,但亦知所檢點,不逾越,不浪費,意盡句止。二十一世紀的臺灣詩壇,長詩已成侏羅紀大恐龍,在殘酷生態系統下奄奄一息。詩是我一生志業,寫到今天,感謝神的恩典,神思運轉,創作不輟,豐碩不竭,出版了二十一本詩集以後,已進入一種境界,不想只為發表而創作,而是為了「創造」而創作,當然創作完成後還是要發表,但已把「如何創造」看成寫詩的第一大前題。一直沒有脫離現實或不去關心民間疾苦,相反,我日夜思念血肉相連的臺灣,只是不想只為一時之感而成詩,是想集腋成裘,擬訂計劃,有系統有結構去完成一系列詩作,不必為發表園地所左右,這本《緣起時枕邊細語溫存:誦讀葛綠珂》詩集,正是這種信念的成果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