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紙相思

散步的夢

昨夜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是你竟然站立在我公寓的門口，輕盈地按響了門鈴，然後帶著頑皮的表情，說：「surprise！」我對於你的突然出現，以及居然用英文對我說話，都覺得驚訝也難以置信。尤其，我清楚記得你已然離去這個世界的事實，卻不好意思開口質問這件難堪的問題，怕一戳穿這樣的真相後，你會像一個七彩的泡沫，瞬間從眼前消失去。
你似乎看出我錯愕難言的表情，就帶著安慰的語氣說：「我正好經過這裡，想說好久沒有和你聊天了，就有點冒昧的……就有點冒昧的直接來敲你的門，看看你是不是也正好沒事，可以坐下來一起聊聊天？」
是的，在我們所有交往的經驗裡，靜坐在你過往家裡的簡單擺置的客廳，和你平淡地交換各種自由來去的話語，應該是我記憶中最是頻繁出現的景象。我也知道你生來就是愛思考也少語的人，雖然有時你會在群聚飲樂時，像一個負責帶頭的孩子王，那樣忽然主動地吆喝起來，意圖引領起大家的歡樂興致，有如一位兼差的喜劇表演者，既是談笑風生也手舞足蹈，希望能讓人人暢性也歡快。
但是，我也注意到一件事，就是無論如何身先士卒又說又演，你的冷靜與自持一直沒有消失，而且總能在歡樂哄鬧結束時，立刻就回復到原本安靜姿態的無聲離去，就一如你本來愛思考也少語的孤獨模樣，完全不會受到一夜歡樂影響。你那樣表情平淡以及無求於人的獨坐習性，其實已然有著僧者的身姿，也是我對你最恆常的留存印象。外界認知你逢場作戲般的瘋言瘋語，或是不近人情冷漠拒絕一切的言行方式，其實都是你在應對這個世界時，必要用來武裝自己的面具，而非你最自在自如的從容平常神情。
我幾乎記不起我們這樣無數次對談的內容，可能就是無因由的起頭說話，並且讓一切都如雲朵般流動來去，通常結束時也沒什麼具體結語。好像就一起對坐在屋廊下，望著院子突然驟雨襲來，沒有交換什麼話語，就是等待著這樣一陣大雨的停歇，然後身體覺得有些清涼、意識有些洗滌乾淨，那樣相互起身告別離去。
因此，再一次忽然面對著站立在門口的你，我其實十足的緊張不安，畢竟我們已經相隔時空久遠，我完全沒有把握能否回到過去那樣自在的交流狀態。所以只是問著：「你是說……你就是想要坐下來一起聊聊天，你是說就是像以前那樣子的嗎？」
「對啊。」你輕鬆地回答著。

然後，你自在走入我的公寓，挑了窗邊的紅色沙發坐下來，你削瘦的頭顱與遠處起伏的山巒，有趣地相互融合一體，像是一隻兀自橫陳著休息的怪獸。我為你斟上一杯紅酒，想到彼時兩人金錢都吃緊時，經常只能挑選比較廉價的紅酒，小心節約一起省著來喝，現在我終於可以付得起比較好一些的選擇。
我說：「這支酒是我最近比較常喝的，你試試看口味合不合？」
你用瘦瘠幾乎見骨的手，緩慢執起酒杯，啜飲一口說：
「啊，真好真好。好久沒有喝到紅酒了，真好！」
我依舊不知道如何啟開後面接續的話語，就說：
「剛才開門見到你站在那裡，其實那瞬間我以為我是在作夢呢！」
「哈哈，究竟是不是夢，其實並不重要的。何況，我的一生根本就是一個長長的夢，我只是把它切成一段一段，慢慢地去分開作夢而已。」
「所以，你這一生所有被你切分開的夢境，都是透過你一次一次的書寫，這樣陸續拼湊完成的嗎？」
「對啊。」
「如果真的只是為了作自己的夢，其實就可以不用管別人的歡喜好惡了。那你這樣長時認真的逐日書寫，難道沒有特別想要給誰來看的嗎？」
「哈哈，我的書被很多人批評，應該根本都沒有人會想要看的。你說就是這樣的，沒錯吧？」
「我並不是這樣的意思的。我只是想知道究竟是什麼樣的讀者，才會是你真正想要去傾訴你的夢境的呢？」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就是像你這樣的人吧？」
「其實我有一種感覺，似乎你才是你自己真正想傾訴的唯一對象？」
「有可能的，但這也是自然而然的結果吧。」
「所以，你對人生失望嗎？」
「我不知道，也許有一些。但是，或許我對現實發生的一切，算是更加的失望吧！」
「那你是何時開始對現實失望的呢？」
「我不知道，可能是從我的童年就開始了。」
「是因為你的父親在現實人生裡，所遭遇的種種挫敗與羞辱，那時就辜負了你對生命的美好期待嗎？」
「有可能。但是，我現在完全沒有責怪他的意思了。」
「為何你現在不責怪他了呢？」
「每個人的生命最後結果，也只能夠由自己負責的。我完全不能責怪他，畢竟那就是他自己選擇走過的生命。」
「你父親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他就是一個不但被命運挫折的男人，也是一個被自己徹底打敗的男人。我比較覺得惋惜的，是他選擇讓自己長期沉溺在悲劇般的哀嘆狀態裡，因此也導致跟隨著他過生活的一家人，不得不一起沉淪在不幸的每日生活裡。」
「但是，他似乎一早就對你有些特別的期待？」
「對的。他很早就見出我的某些特質，那是他曾經擁有也被讚許的品質，他應該很高興看見我似乎承繼了他的這些可能。」
「可是你們似乎很疏遠？」
「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他就是那種沒有辦法表達自己內在感情的男人。」
「你應該也有蓄意的疏遠他吧？畢竟，你自小就見出來他的懦弱與退怯。他因此還導致你母親的長時受苦，以及你妹妹不得不的終於必須送養給他人，你那時甚至想承擔起來這些家人苦痛命運的責任，可是你其實完全沒有能力去辦到什麼，也不能夠真的去做出什麼，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發生來。」
「嗯，應該就是這樣的吧。」

我記得我們那次一起回去你家鄉小鎮，你完全沒有帶我去到你童年記憶的任何場景，彷彿你已然將此刻時空下的小鎮，與你心中留存的童年記憶，全然切離斷開了。我終於表示希望去看到那座你小說裡提到的黑橋，那是透過你與自己的童年靈魂邁叟的散步同行，不斷在零碎的童時記憶與現實景況間，穿梭來去的自我輕鬆對話，同時也藉此對你的過往人生，自己再次重做瞻顧對語，看似輕鬆悠閒的虛構敘述，其實也滿是感傷躊躇的優美文學。
不知為何，我從最早一讀到這篇小說的那一刻起，黑橋就以著奇異也獨特的形貌，深刻地留存在我的腦海裡，有如我自己記憶那般牢固地回繞存有著。而且，你與邁叟這樣輕鬆如老友般的相互約定去散步，恰恰有如一首記憶老歌的熟悉旋律，無端就在我腦中忽然自動播放起來。
我讀著：

於是我和邁叟約定好，我最好傾聽他漫談記憶中的人事，關於現世呈現的一切，我不和他作辯。……所以像現在我有好心情攜他出來散步，他那積壓的委屈的抱怨便整個排向我來，如果我不遷就他，深恐他會憤而告離，黑橋便去不成，到那種地步，我自己就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半途而廢，折返回家。我心裡明白：沒有邁叟就沒有黑橋。

我後來忽然有機會去到中美洲駐村三個月，終於又回來台北時，我興奮地給你看我剛完成的長篇小說初稿，你完全沒有任何的評論或修改建議，你看完就只是告訴我，說你私下已經決定為我的這個小說，重新取了個有白橋在內的名字。我十分詫異你這樣的決定，更是驚喜地意識到白橋與黑橋有著遙相對語的關係，尤其開心自己的這本小說，能夠與一直仰慕著的你的那篇黑橋作品，這樣近乎平起平坐的攜手牽連著。
那趟與你一起回鄉的旅程裡，當我們終於同往鎮外黑橋的路途中，你忽然注意到一個隱身在山坡竹林裡的平凡農舍合院，立刻呼喚並停住馳行的汽車。我們慢慢走上泥土的路徑，你告訴我在幼年曾因戰爭空襲的緣故，你父親決定攜著一家人，在某個夏天躲避到一個農家的屋子。你憑靠著一絲殘存的記憶，竟然意識到這間夾在林木間的屋宇，可能正是與自己的記憶有著生命的連結。而且，對於這段記憶的敘述過程，你充滿著無憂的喜悅，彷彿那一段戰爭避難的時光，就是無止盡的果樹與溪澗的遊戲，也是你對於家庭可以幸福與和樂，極端少有的正面記憶描述。
然後，你立在合院的牆外不再前行，就安靜注視著這座低矮的紅磚房子，彷彿在尋找什麼記憶的模糊線索。這時出現了一隻黑狗，就在院落裡面的不遠距離外，發出警戒般的低聲哼鳴，隨後引出一個老婦人探頭觀視。你迅速走去與她交換言語，有禮地詢問一些你記憶裡的人與事，老婦人帶笑著有時搖頭、有時也點著頭，然後你就道謝離開了。
隨後的路程你意外的沉默，我猜想你是不是進入自我記憶的時空，便同樣也靜聲不去打擾你。終於到達那個傳說中的黑橋時，最先露出驚訝與失望神色的，竟然是從來沒有見過黑橋的我。我不斷地問著：「可是，這並不是黑橋啊，這就是一座水泥色的石版橋啊？」以及，繼續反覆的說：「這根本也不是小溪或河流啊，這只是一個灌溉水田的水溝渠道啊！」
你完全沒有說什麼，就只是繼續往前走到鄰近的釣蝦池邊，望著那幾座被挖出來的養殖池子，喃喃說著：「原來如此啊，那些水塘原來都挖成了養殖蝦的水池了，現在都挖成這些水池了，原來就是如此啊。」
我想起來你在小說中所敘述的情景，那個小說中的我和童年的靈魂邁叟，看見黑橋終於在散步終點顯現時，有著同樣失望與不能接受的心情。他們兩人透過黑橋的是否存在，爭辯著記憶與現實的真偽關係。那時，我彷彿可以聽見你高亢的聲音暗處傳來，反覆堅持說著：「記憶本就不可以讓現實來任意竄改，記憶才是那永恆的迴盪弦音，現實只是雨點般的短暫鼓聲啊。」

散步的夢

昨夜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是你竟然站立在我公寓的門口，輕盈地按響了門鈴，然後帶著頑皮的表情，說：「surprise！」我對於你的突然出現，以及居然用英文對我說話，都覺得驚訝也難以置信。尤其，我清楚記得你已然離去這個世界的事實，卻不好意思開口質問這件難堪的問題，怕一戳穿這樣的真相後，你會像一個七彩的泡沫，瞬間從眼前消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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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簡1：給亞茲別的一封信
小說2：花園的盡頭
書簡3：荊棘冠冕與白薔薇
書簡4：一紙相思
小說5：愛的迷途
書簡6：誰才是這座森林的主人？
書簡7：因你期待而顯現白馬
小說8：天使身在兩地
書簡9：散步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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