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在島上

〈錯置人生〉

失業後，她再一次在自己慣常居住的城市遊逛，但是不知從何時開始，悠悠行過的城市地圖卻一再錯置，定居地和曾經工作過的城市不顧南北分處，甚至隔山隔水，拼接成一幅奇異地圖。
她卻渾然不覺，自在漫步，一點不疑惑。
這一次，漫遊的入口從B城外雙溪的小山開始，山坡緩緩而下，卻連接著Z城的漢口街，漢口街向西一轉，又來到了B城南京東路。正走在Z城漢口街上，不寬的馬路上行走著一條大狗，淺棕色的大狗望著她，她也回望狗，很少見到這麼碩大的狗，而且無人同行，牠自己遛著自己，向她走了過來，離她只有數十米時，她赫然看清，那哪裡是狗，是一隻獅子，而且還是雄獅，方才怎會完全沒有留意到獅子的鬃毛，最重要的特徵。
現在來不及了，獅子即使不撕碎吃掉她，恐怕她也難活命，她的腦海裡迸現血跡斑斑破碎的肢體，跑是肯定來不及了，該怎麼辦呢？正猶豫不定，一輛疾駛而過的重型機車呼嘯竄出，拔高的引擎聲和速度嚇走了獅子。她鬆了一口氣，沒想到危機就這麼解除了，她完全沒想到是否該報警，施施然走往B城的南京東路，經過復興北路口，她臨時起意彎進一家小店，選了兩條德式肉腸。
此時，她已經完全忘記剛才突遇獅子時的驚駭。
好整以暇的把肉腸放進背包裡，一家新開的麵包店立刻吸引了她的目光，各式雜糧麵包，橫剖面的紋理，光是看著就覺得口感豐富，既綿密又鬆軟，她想買一個，站在架子前思索，是選乾果的？還是果仁的？前者可以考慮蔓越莓或桂圓，後者她偏愛核桃和腰果，先前遇見獅子的驚駭雖已消失，猶豫卻又出現了，而且從跑還是不跑的兩個選項倍增成四個，危急恐懼感不見了，但猶豫不決產生的煩亂卻躲不掉，已經夠讓人鬧心，偏偏店員這時在麵包架前向她推銷起義大利麵，更添心浮氣躁，索性決定不買了。步出麵包店，74路公車停在路邊，她匆忙上了車，才發現沒帶悠遊卡。
那天是週末，她答應了回爸媽家吃飯，其實是不想去的，但媽媽來電話，說好久沒見到她，週六媽媽要做炸醬麵，是她喜歡吃的，她應著，心裡想，媽媽沒說出口的是，既然連工作都沒了，還在忙些什麼，連人影都不見。在爸媽心裡，對一個成年人來說，只有工作和家庭值得忙，她沒結婚，現在連工作都沒了，生活已經完全沒了意義，她卻鎮日晃蕩，將人生真諦徹底棄置。
她按下爸媽家的門鈴，來開門的是姊姊的女兒荇荇，荇荇回身朝屋裡大喊：「是小姨。」
爸爸從房裡出來，念叨：「又不是沒有鑰匙，回爸媽家還按門鈴。」
「忘了帶。」她隨口說，既然搬了出去，她以為就不該隨意使用之前的鑰匙，她現在賃居之處的鑰匙她也沒有留給爸媽，那是她的空間。他們卻不懂，每隔一陣，總要舊事重提，矚她擺一套鑰匙在爸媽這，她支吾其詞，他們是真不懂，還是打定主意不管她怎麼想，他們都要堅守自己賦予自己的權利，以愛為名，繼續入侵干涉她的生活。
媽媽在廚房做炸醬，還有幾道小炒，涼拌菜已經做好。
「有客人？」她警覺到，菜色較平常豐富，而且細緻，爸爸自己做了熏魚和油燜筍，平常他很少做的，現在冬筍又正貴。
「你姊夫的同學。」媽媽輕描淡寫回答。
「姊夫的同學幹嘛往你們這兒帶，怎麼不回他們家？」
「媽媽不會做飯。」荇荇說。
是的，姊姊不會做飯，但這完全無損她的價值，她的工作好，嫁的丈夫更好，她是爸媽的驕傲，隨時可以拿出來顯擺，一種低調的炫耀，爸媽口中的大妮不用人費心，卻日日光鮮亮麗，幸福于她完全是理所當然。同樣一母所生，怎麼二妮就這麼不讓人省心，二十九歲了還沒對象，已經夠讓人發愁，現在連工作都沒了。
於是媽媽心生一計，讓大女婿為小姨子張羅，能張羅成婚事最佳，如果嫁得好，女人有沒有工作倒也無所謂。要是婚事沒成，做姊夫的出於愧疚，至少得在小姨子找工作的事上多費點心，可謂一石二鳥。做丈母娘的和女婿一提，機靈的女婿馬上搜出了一個尚未結婚的同學，胡畢成剛剛在美國拿到博士學位，就是為著念書耽誤了終身大事，二十四歲出國，十年才拿到學位，這會回來探親，一個月後就返美履新，在美國中部一所大學任教，雖然是農業市，但美利堅合眾國的日子肯定不會差的。
她覺得自己掉進了陷阱，爸媽喜滋滋佈置的，她很想轉身離去，但她知道那樣做，她得花更多時間善後。她無奈的任由姊姊在她臉上塗塗抹抹，半脅迫半央求的換上了姊姊為她準備的連衣裙，一邊有一搭沒一搭的應付著荇荇新學來的謎語，荇荇才四歲，卻也比她明事理，估摸將來也是讓人驕傲的幸福樣板。五點四十，姊夫帶著胡畢成博士來了，她有些訝異這男人的長相，不足一米七的身量，長著一張娃娃臉，卻很不搭調的延伸出大半個禿頂。
胡畢成整個晚餐盡職的稱讚媽媽的炸醬麵和爸爸的油燜筍，說他在美十餘年從未吃過如此的美味。
「不要緊，我教給二妮做，以後就隨時可以吃了。」媽媽脫口而出，立即意識到失言，顯得太想把女兒推出去。
「黃豆醬、甜麵醬還可以帶，我們那可買不到竹筍啊。」胡畢成不知道是沒留意話裡的另一層意義，還是善體人情，岔開了原本的尷尬。
「美國人不懂得吃，他們可能以為只有熊貓才吃竹子。」姊夫笑著接道。
話題於是轉到美國，雖說現場胡畢成是唯一個在真正在美國生活過的人，但除了她，每個人的話都比胡畢成多，一派熱鬧。
吃畢晚餐，喝了一道茶，姊夫、姊姊說要送荇荇學琴，胡畢成立馬告辭，同時再一次致謝。爸爸順勢責備姊夫老同學來，沒能善盡主人之責，話鋒一轉，要她帶胡畢成出去逛逛，爸爸說：「現在還不到八點，時間還早，別陪我們老人家看電視，你們無聊，出去逛逛。」
她沒法拒絕，出於禮貌，也出於不想日後聽爸媽念叨。但一出家門，她就發現自己多慮了，立馬放鬆下來，胡畢成根本對她沒興趣，她固然缺乏城府，這一點自知之明還是有的，這個男人對她沒興趣，只是應酬老同學罷了。她可以想見在回國探親的這一個月中，他將經歷多少次相親餐會，雖然他外貌不揚，但是至少是個大學教授，還是美利堅合眾國的，現在適齡未婚的女性可是多如過江之鯽。
她的腦中浮現豆綠色的江水，一尾尾黑色的鯽魚擁擠推攘，她擔心起這樣摩肩擦踵的推擠可能會傷到魚鱗。對於胡畢成偶爾張嘴吐出的字句，猶如江水裡上湧的氣泡，她一個字也沒聽真切，但反正他原本就只是應酬，也就沒在意她的沉默或答非所問，心裡倒也少了些負擔，看來女主角本人對他也沒意思，不過是長輩一頭熱。
相親無果，找工作的事，一時也沒頭緒。她無所謂，繼續晃蕩著，一點不覺得自己的時間比別人多出來了些。
臆想無止盡的蔓延，城市的版圖日益擴大，位置卻也一再錯置，是她下意識自行拼接？猶如一張拼布百衲被，鋪蓋在她身上。
日復一日遊逛，失業後的她簡直比上班時忙碌。有時她不免疑惑，城市與街道的意外連接，除了她，可還有別人發現，還有那一隻漫步在柏油路上的獅子。隔一陣子，她總能遇到那一隻在城市裡出沒的獅子，遇見時儘管也緊張，嚇得背脊發涼，但總有各式各樣的車適時出現，驅走獅子，連貨櫃車和水泥攪拌車都曾經突如而至。她試著思索，如果獅子真實存在，不可能只有她看過啊，應該早被人用手機拍下來貼上網了，說不定連電視台的SNG車也會蜂擁而至；那麼，難道獅子只是她的幻覺，所以別人看不見，她幻想的獅子是蠻荒叢林的象徵嗎？各種車子則是人類文明的入侵？逼的獅子無路可退。
她其實害怕自然，在城市裡長大，城市對她才是原鄉，她沒有對自然的嚮往，事實上，她離不開二十四小時便利超商，現在連丟垃圾都可以請為代勞了，城市生活的憂慮又少了一項。
因為不能確定獅子真的不存在，她不禁暗暗憂心，什麼車都怕的獅子，如何在這一座錯置的城市生存？
她無法細想，在拼接城市錯置空間漫遊的她，判斷力顯然和日常不同。

〈錯置人生〉

失業後，她再一次在自己慣常居住的城市遊逛，但是不知從何時開始，悠悠行過的城市地圖卻一再錯置，定居地和曾經工作過的城市不顧南北分處，甚至隔山隔水，拼接成一幅奇異地圖。
她卻渾然不覺，自在漫步，一點不疑惑。
這一次，漫遊的入口從B城外雙溪的小山開始，山坡緩緩而下，卻連接著Z城的漢口街，漢口街向西一轉，又來到了B城南京東路。正走在Z城漢口街上，不寬的馬路上行走著一條大狗，淺棕色的大狗望著她，她也回望狗，很少見到這麼碩大的狗，而且無人同行，牠自己遛著自己，向她走了過來，離她只有數十米時，她赫...

她們的錯置人生——序《一個人在島上》

◎陳雨航


於小說集《一個人在島上》多數的主角而言，她們（是的，女性）鮮少有對自然的嚮往（大自然都在電視裡），城市才是她們的原鄉。她們原居或新移，順著現實的制約在城市裡辛苦謀職維生，三餐簡樸，逛街多購物少，房子是心中長久的疼痛，狹小的空間逼使她們依賴虛擬真實待考的網路世界，也不無反諷的增強了她們的想像力。
小說集第一篇〈錯置人生〉的主角曾經生活在不同的城市，不知不覺將它們相互錯置，「不顧南北分處，甚至隔山隔水，拼接成一幅奇異地圖。」對生活感到失落的主角不禁會有如此的天問：「她愛過的人，不記得她。她工作過的電台，也在這座城市消失了，那麼有什麼能證明她的存在？」
〈煙〉裡的滕曉是另一個感到失落的女孩，她「不知道自己幸不幸福，她的工作顯然沒有意義，她的生活貧乏空白，她的情感沒有寄託，她的心靈無處安放，她的未來看不到希望。」焚化爐啟發了她對生命的看法：「原來不用等到那一刻，生命早就暗暗地燃燒，一點一點燒盡，最後送進爐子的軀體已經不完整。」
時光是生命強大的對手，這些在生活基層掙扎的女性，從花樣年華到三十好幾，不旋踵，人生都滄桑了。
〈窗〉用強力的想像來定義大樓對窗鄰人的生活與關係，等到有機會走入對面的屋宇，獲知真實的狀況完全顛覆先前長久的想像。就這點而言，也是另一種錯置了。
那個篇名的「錯置人生」似乎同時巧妙的暗示了許多並不令人滿意的人生起於「錯置」，或者需要另一個「錯置」以救贖？
〈戴帽子的女孩〉裡的絲珈是個出身環境差又不用功，或者說對應社會的能力比較不理想的女孩，「她的生活是一場惡性循環，但因為已經在循環中，所以她既無法抽身，也不知從何改善……」；「也難怪絲珈沉迷上網，虛擬的世界比她擁有的好太多了，即使是假的，她也不在乎……」；「她的樂觀與自信是一種與生俱來的保護機制」。絲珈外觀條件不出色，但她自信，參加選美，上網虛擬更好的自己，希望找到理想的情人，幾番失敗，但最後仍在接近目標中。讀來竟是在哀憐之餘帶著幾絲鼓舞和莫大的喜感。
終究，人是孤獨的，人要接受這種孤獨，要勇於過個人的生活，否則受親情綁架，或者依賴，或者慣性拖延蹉跎，一回頭，歲月早已流逝，人生無法重來。〈她，一個人在島上〉的幾個同名主角們，未必能在人生裡發光發熱，但勇於改變，總也有收穫。結尾所提示的或許是一個可接受的概念：「幸福也許不是你原來想像的那樣，但是，只要不放棄，那依然是幸福。」

兼攻小說與散文的作家楊明，以她生活過的幾個城市為底色，寫就的短篇小說集，有著她閱世的犀利觀察與描述之外，還具有豐富的生活感。生活感首先顯現在她使用的語言，不同的城市不同的地域，語言就有相異的變化，加上不同的時代，因而具有多重的繽紛；其次，描繪細緻的花草常常出現在各篇，相當程度的放緩情節進展的節奏；吃食是作者的另一個長項，除了是內容的有機部分，她甚至可以引述到茶餐廳的淑世功能：「茶餐廳的低消費，以它寬裕的溫柔包納了社會上的失敗者，它的門檻很低，誰都可以向它討溫柔。」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情境，自己的生命史，那幾乎構成了每一篇小說的背後情節。看得出楊明重視這些小說的魂靈，但她習以掩映在主角們的日常描述裡，一吐露，都讓人吃驚。像〈藍手帕〉裡的愛情情節甚至令人有驚悚之感，但那隱隱然又有讀來令人嘆服的冷酷自許的命運選擇。

與楊明的書緣起於上世紀九○年代，我在當時工作的出版社出版了她的小說《雁行千山》和散文集《向日葵海域》。稍後，於世紀之交我重新出版了她父親楊念慈先生五○年代與六○年代初的舊作《廢園舊事》和《黑牛與白蛇》，那是我初中時期讀過念念不忘的長篇小說，尤其是《廢園舊事》氣氛和人物的營建以及情節和高潮的推進，好看之外，還足於作為小說與戲劇的教科書。
離開出版界幾年之後，有一回遇到楊明，她告訴我說她父親在我結束出版事業時曾經試著寫一封信給我，但沒有寫完。
我始終記得這件事。

她們的錯置人生——序《一個人在島上》

◎陳雨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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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序〕她們的錯置人生／陳雨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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