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節月路〉
我從三重老家下樓,出門,只能向左轉。往右看似沒了路,卻通抵一座眷村。巷盡而未盡,在巷底轉進極仄的小路,沿三重國小的圍牆走,就是眷村,經過它,即可接上介壽路,到達我就讀的光榮國中。
巷右,明明有路,但入口處卻標示「巷底沒有路了」。「死巷」是針對車,而不是人。死巷中,還有活路,只是知道的人太少。到巷時,不要急著判定前方無路,站個一會兒,說不定就有倦歸者,像遲回巢的螞蟻,一隻、兩隻,往右走,而後隱沒。我們可以跟上遲歸的人或蟻,看見窄巷中,眷村像獨立的堡壘,它的前、後出口,甚至蹲踞兩枚鐵柱,占據小巷兩邊,再繫上鐵鍊。
人,可以輕易跨過,但是車就過不了。這是人的活路,車的死巷。
眷村蓋得緊密,一戶挨一戶、一屋疊一屋。後來看港片,若是出現調景嶺,我就會想起眷村。但它乾淨、安靜,我早上經過他們上學去,連娃兒聲、咳嗽聲都難得一聽。我常聽到自己的徬徨。不知道未來通抵何處,但每一天都走上一樣的路,上學。當時的導師面貌娟秀,一副柔弱,卻被授予放牛班導師職責。她一邊放牧吃草,一邊細細解釋,人生路哪,是走出校門才開始。她非常明白,這一間關牛的教室,只是山窮水盡疑無路。
她有一對好看的眼睛,如水湄春柳、似晨草含露。她一站就是畫一幅,她一撥髮滿室清新。難怪她來牧牛。我渾渾噩噩上完課,英數理化甚麼都忘,只記得導師的微笑跟她的幾句話。
晚自習後,放學經過眷村小巷,不僅娃兒聲、咳嗽聲,都玩笑聲都傳到巷內。這風景極少目睹。有的人家,移茶几、板凳,到狹小的庭院,上頭擺汽水、茶具,以及月餅、文旦。有的就著二樓陽台圍聚,陣仗不輸樓下。我沒走幾步,就覺得不自在,每一個人都盯看著我。我臉窘紅,吸一口氣,趕緊走。快到巷子盡頭,發覺地上映著路燈之外的光,偏頭向左,一輪明月正滑出城市邊緣,他們不是看我,而看著月亮。
我拐彎回家,發覺眷村住家欣賞的月,高高掛在巷口外。我心底升起一股奇妙感受,幾乎笑出聲。他們來自大江南北,我來自金門,但我們看著同一輪月亮,而且,連方向都一樣。
我從老家出門,經常只能左轉。往右,有小路通抵眷村,但那是僻靜所在,往左就不同,通往龍門路、三和路、正義北路等,是三重的核心地帶。我不只是在中秋,才留意月,該說常常偏頭,找頭頂上,那一輪孤獨的潔白。母親說,快走,夜市裡的牛奶冰快賣完了。很可能母親性好冰品,當我索求一杯冰吃,更能獲得母親諒解。
那是好早的年頭了,三和路這邊的夜市頭,一家攤販專售牛奶冰。牛奶與冰塊,細密研磨,裝在一個桶子裡,很像後來的雪花冰。我們各自要了一杯。我們不喜歡在上頭加灑巧克力,不僅得貴幾塊錢,還會喪失冰淇淋入口的沁涼。那一口痛快,是寒意加上甜意,再合流為幸福,母親慢慢細吃,逛進夜市,我則沒走幾步,就吃淨了。
母親沒有多分我一口,我很明白,那是她的坎坷路走到了現在,真正一口具體的幸福。弟弟很仔細地背對我吃,我也看得明白,他守護著他的冰。我沒有打量的對象,然後注意到,月亮來到了夜市的頂上。我看到了孤獨。月亮的飽滿把周遭的星點都蒸散了,如果它弦一些、它暗一點,那麼北斗啊、大熊哪,或能在夜幕上,秀幾點星芒。但是它夾在夜市中央,人間燈火囂張,賊賊一般的光,天上月光蕭瑟,很皺啊、很落寞,像一盞燈,包在一顆水餃中。它肯定明透,夜市的光害,讓它霧濛濛了。
月在夜市中,我不知道它往前或往後?還是移左或移右?逛夜市的一個多小時,無法知道月亮的軌跡。月與夜市,每當回想起,都覺得那是兩齣永不下檔的電影,只是各走各的。
我從老家,下樓出門,左轉到大馬路,走進了好多個地方。我越來越青壯,不需要父親、母親領路,而與同學一起踏青。青,不在室內,而得走出去,帶回青的顏色。母親很多回,擋住大門,不讓我出。我揹行囊,左閃、右躲,始終會擺脫她的纏補,走進我的大千世界。我的路越寬,父母的路卻越深、越靜。就像童年要到附近的戲院,慣走宅後的相思林徑,過山溝跟險路。小路雖小,路始終在,天天有人認它、走它,路本身已是記憶,不需要記憶再去記它。
必須要到多年以後,兄弟各自成家,有了子嗣,有一回在父母家吃飯,姪子因為細故,與大哥意見不一。姪子與他的人生,已經說了好一會話了,大哥為人父,雖盡力謀劃,但已節節敗退。至於我的父親、母親,姪子的爺爺、奶奶,是一句話都沒有了。我等到話鋒略減,才說人父人子,一生陪伴的日子無幾,約莫就在二十歲上下,就告別家園。從此,回歸都只像作客。
蘆洲線捷運開通,更改我的下班路線,我搭車到三重國小站,走兩分鐘到父母家。尤其父親三年前中風、一年前兩次腸胃手術,我更頻頻回家。他們餐桌真像某個電視廣告,子女歸,大魚大肉,老倆口自己裹腹,青菜、豆腐乳佐稀飯。母親嚷著要我坐下一起吃飯時,不禁臉紅了。我帶去蛋糕、蜜餞等特產、零食等,以及母親愛吃的冰淇淋、榴槤。
我很少久待,「卸貨」時,划看手機,檢索公車時間。很多次,月亮就在巷口外,我不禁感激巷口,那間堅持不肯變身的低矮樓房,地皮再怎麼高漲,它始終冷冷瞧著,才能給我一輪暖暖的月。有一回逃避母親門前擋路,與高中同學夜遊夢幻湖。並非中秋月,但無損團圓聚,我們在觀景樓前的長條方桌,抬槓、玩牌。月色把牌色照得清晰無比,累的人,就長椅小寐。隔天趕搭頭班公車回家,在門口遇見母親,她驚訝地說,「去哪裡啊,怎麼晒成這樣?」
月下夜遊,原需防晒的,我臨鏡,皮膚泛紅,像到了一趟沙崙海水浴場。母親在樓梯間喊,千萬莫去海邊、莫去水旁。母親下樓去,也是向左,過三和路,進溪尾街的成衣工廠。那一條路母親一走,就是三十幾載。
金門臨海,老家昔果山就在海邊,父親並曾長期捕魚,但母親對海、對水,十足不放心。在戰場,海是禁區、是威脅,那只是討海之必要、生活之必須,很多人笑話我生在漁村卻不擅泳技,他們不知道那個年頭,海把我們都綁了起來。
很可能,月亮代表逃離,愛到海邊就到海、愛逛山區就去山,它也跑得很遠,從金門跟我到了台灣,給我的巷口一枚暖色。
回到巷子右轉,那個疑似無路的巷底吧。右向偏移,可以到眷村,到我的國中歲月,往左呢?也有路。公寓後邊與光榮國中圍牆,有一條祕密說的小路。根本不像路,而是夾縫,經過它,閃避時高時低的冷氣,可以通抵秀江街,到光榮國中的側門。
我經過它,也似在偷窺它。煎魚味、燉雞香、打罵小孩、述說六合彩號碼,以及嚷嚷烤肉的木炭跟啤酒,這一條狹縫,正是萬家燈火。
我走了出來,更像是鑽出人間。月亮掛在秀江街頭、在夜市喧囂燈光的頂上,也照著父母家的公寓。我記得跟母親的夜市約,急忙回家,並且計畫著,怎麼跟母親,討一杯牛奶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