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崁手記(節選)
――二○二一年六月十七日以後
慌亂的,不是遷居搬家地零碎支離,必須捨棄曾經眷愛之物,發表其上的文學月刊,拋棄吧,新書房難以容納,因為藏書太多了。
陽臺俯看,竟然是外孫幼兒園。妻子栽種九重葛,我說――能否有一株姑婆芋?童年時遇雨隨手折葉作傘,奔跑回家的歡快心情。
誰還在老式手寫寄信?明信片尋找投郵信箱,拄著手杖平地慢行如登山……骨刺隱隱作痛;子夜外出藉以辨識新住所周圍,夜深沉。
南向兩百公里的小說家老友言之:九旬高齡父親病逝了,疫期時節,不能公祭,家族特別已奉塔。靜靜的哀傷……寫入小說嗎?
手機如死呆滯。也好,避過那些逐日圖片道「早安」,相信是line給很多人,問候請安是由於自我孤寂無從?世間迷霧,誰不孤寂?
檜木書桌玻璃墊僅有的黑白相片。陳文發拍攝大直書房外陽臺咖啡桌寫作暫筆的沉思,彼時我不知他何時按下快門,反倒非常自然。
鳥是木刻,花是銅塑,相對擺放彷如花鳥對話;上方是謝春德攝西藏法王達賴喇嘛,側面持掌微笑,良善謙和,他十七歲別鄉逐己。
買不到鋼筆墨水?猶若昔時耽愛飛機模型,古典螺旋槳而非近代渦輪引擎。老一輩人已被定位了,曾是祈眆下一代幸福,誰會在意?
哽喉、刺痛的高粱……趕忙喝口礦泉水,乾燥如刀割過,若沙漠之幽微。小說家說我:憂鬱了。我回答:是自閉。應該入睡了吧?
整理手稿,冗然憶起早已遺忘,不是文字而是漫畫……四十年前了,日以繼夜,奮力昂揚以圖繪換取生活用度,折損十年後愛別離。
欣慰在心,由衷溫暖。隔開孫子就讀的小學三條街,步行十五分鐘家與家歡見路程,女兒殷勤襄助的情意,不怯生且安住美麗新居。
如果,文學一生書寫就留下十二本書?猶若春夏秋冬十二個月,花紅葉綠,季節分明。入夜到拂曉,人鬼神三合一交替勤寫之虔誠;文學獎評審會後合影,微笑如此純真、凝肅也是一分尊敬。回家後,各自書寫新意的文字,人謙卑,鬼茫然,神虛無?評比他者,應是更苛求自我精進,無畏世俗墮落,堅執美麗。
用一本寫著當事人的新書,交換畫家妻子擅於栽種的:鹿角蕨。蕨類懼日炙,適宜陰濕所在,她這樣交待,我答說如同我心祈沉靜。
都是等待夜深才入超商,不忘一杯熱美式咖啡、飯盒、老媽媽嗜愛杯子蛋糕。瘟疫蔓延時,戴口罩少語,人間被天譴,宜反思懺往;故人,怨艾、詰問……霧中朦朧記憶留在六十年前最嬌媚、成熟的繁花似錦的年華,未完成的愛戀,寧願放棄原是可能的幸福,我知道。
前時不諳「追劇」之意,遷居新家桃園南崁近月,凌晨夜靜看了NETELIX影集:〈孤獨美食家〉、〈深夜食堂〉,庶民生活的日本情懷,原來都有一顆最溫暖的真心。告訴自己――學習謙卑,沒有誰比誰更偉大、高尚。尤其文學創作,實質是反思與懺情,虔敬的應許。
疫情第三期,鎖島臺灣,哪裡都不能出國去(有錢人包飛機赴遠之本土美國、近之中國,不為旅遊,只為疫苗注射保命。)瘟疫蔓延時,如若要我可選一地,直覺就是:日本京都。縱使在那裡睡中死去,亦是含淚微笑吧?
向晚一陣急雨,名之「煙花」的颱風將至?子夜靜寂突兀異音,竟見蜻蜓入室旋飛於燈光炫處,是辭世的故人來探訪我嚒?彷彿這塵拍落它,握於掌中,推開陽台落地窗,放手助這誤闖飛蟲脫困……如真是故人,感謝您來。
沉默少言,一雙沉定卻憂鬱的眼睛。日劇:AV帝王。色情誌後錄影帶,從北海道札晃發祥而下東京,再如何的裸女、花朵私處都不及男主角那陰抑的哀傷,這是誠實、懺悔的回憶,這是人生倦眼回眸的美麗與蒼茫……夜深接壞黎明,泡麵、酒與咖啡,彷彿複製自我。
隱地先生名言:沒讀過的書,就是新書。新家整理好的書房,放眼一望,欣慰在心的是,排列壯濶的數千本書,我都虔誠拜讀了。許是曾經副刊、雜誌的編輯職能,文學書寫的標準因為久長所以一目瞭然,留下的都是好書。
南崁屬於:蘆竹區。驅車向東直行就是大園近海,國際機場近兩人被瘟疫所害,一片沉寂了。倒是老友邱垂貞長住大園家鄉,尋常日子,帶著心愛吉他,邀我海岸迎浪,合唱民謠:「黃昏的故鄉」,青春到晚秋,相識四十年,倦眼垂眉總是沉鬱,哪天,再伴他唱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