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練習

問君何所之──或：巨人傳

這無疑是地球人類史上接觸過的最大生物，比漫生於森林與地底近十平方公里的奧氏蜜環菌還要大一萬倍以上。
二○三一年八月二十二日，是普通光學天文望遠鏡發現他向我們飄來的紀念日，第二天，他已經成為肉眼可見的移動點。
一開始我們以為他和一頭恐龍差不多，一瞬間他似乎變成了航空母艦，最後他變成墨西哥，橫亙在全世界面前─
在全世界人都以為自己在做惡夢的時候，美國總統和其他擁有核武器的大佬們的手指在發射鍵上方顫抖猶豫著的時候，這個龐然大物似乎啟動了某種裝置，用了一秒鐘不到就煞停在距離地球一萬公里外。
這個停靠點不錯，就在月球和地球之間空檔的三十分之一處，離地球較近。緊急煞停時他正好面對太平洋中央，引起了輕微的海嘯，據報損失僅僅是幾個小島的幾間小屋，人員竟然全無傷亡。
不過，那個時候也沒有媒體關注個別地球人了，因為這個外星人─姑且稱之為K吧，日後他自稱為Karashzkska，我不記得我的命名與他的自稱孰先孰後─此刻纖毫畢現地向我們展示他的每一個毛孔。
發現他和我們一樣有毛孔讓我們稍微安心了一點，我們深呼吸一口氣抬頭觀看他的全貌：原來也是個地球人型態的生物，雖然穿著泳衣般的飛行服，仍然能看出是一個健美的人形，甚至比一般的游泳健將稍微修長一些，接近九頭身的比例。日本的媒體打了個比方，說他好像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某些科幻漫畫裡的「美形惡役」。
也許是這種美轉移了我們的恐懼，我們忘記了在第一時間判斷他的善惡。
儘管我們在過去的一百多年多次通過科學推演和科幻作品虛擬過上萬次「第三類接觸」時我們應該做什麼、不做什麼，但當「大事」發生的時候，我們才知道人類是如此不可救藥的浪漫動物，只顧著感性地去欣賞這一奇觀。
一切似乎都在他的精心計算中，他煞停、他慢慢舒展四肢、他闔上雙眼靜靜懸浮在地球的同步軌道上，像一個畸形的衛星（或優美的幻象）。他靜止不動了差不多十個小時，以至於我們無法判斷他的生死。他的靜止是如此徹底，而他裸露的頭部上面沒有任何毛髮，鼻孔周圍一片「光滑」，我們看不出來他有沒有呼吸。
他俊美嗎？這點各個民族各個年齡段的地球人眾說紛紜，他或多或少比較符合青少年們的審美：中性、乾淨、頎長。關鍵是他的表情，用我導師常愛說的，他中學時流行的符號學家羅蘭巴特的一個詞形容，就是「近乎微笑」。
當然，有一些華裔的老科學家反對我這種西式比喻，他們說那是一百年前一個中國和尚詩人遺言說的─「悲欣交集」。
這十個小時的靜止，除了讓地球傳媒和文人盡了意淫能事（據說全球發表了四百多萬首詩和八十億個IG動態，推特與微信更是不勝數），也讓我們科學界、尤其是專門研究地外文明的百餘個專家迅速召開了視訊會議商討對策，我是被我老態龍鍾的導師舉薦參與的，雖然其他那些專家也都聽說過我甚至在互聯網的一角看過我未能正式發表的論文，但我現在畢竟是一個補習班老師而已。
原本我們以為各國政府會強勢介入並且爭奪發言與行動指揮權的，結果他們也被嚇懵了，僅僅派出觀察員和外交人員列席我們的會議，事後我們發現後者的能言善辯和裝腔作勢對談判一點幫助也沒有。
會議只用了三個小時，我們就離開電腦趕往軍事機場，緊急飛往美國NASA總部。據說那邊已經預熱一套穿梭機，為可能要前往「登陸」巨人身體做準備。
我遲了十分鐘到達機場，差點趕不上飛機。要出門的時候，馬科斯緊緊地抱住我，雪兒怎樣也沒辦法把他扯開，直到我答應他我一定會安全回家，並且帶回跟外星人的合照給他。這次外星人事件肯定對馬科斯的校園社交大有幫助，因為這之前他是整個小學裡唯一還相信外星人存在的孩子，就憑他爸爸的職業對他的保證，他忍受了許多從來不抬頭看天空的男孩女孩的譏諷。
比如說講他長得像外星人，雖然馬科斯清秀得像個女孩子。他遭受這種語言霸凌的時候，他顯得毫不在意，還故意把頭髮弄得亂七八糟，做出鬥雞眼瞪著那些同學，說：什麼長得像外星人？我就是外星人！
雪兒倒沒說什麼，她也許覺得這個外星人是每個厭倦了地球的地球人以集體意念力創造出來的呢，她是個小說家─一個專注於近代移民家庭的情感糾葛史的現實主義小說家。她甚至認為K的這個命名是我的意淫，畢竟我唯一讀過的現代小說家是卡夫卡。我在登機前給她打電話，一直忙線。
到達NASA總部時，四處燈火通明，彷彿又恢復了他們在星際大戰時代的盛況。興奮而不知所以的美國科學家告知我們，他們已經確定外星人依然活著，他們通過太空站的射電探測器偵測到他身上微弱的熱量變化。夠微弱的，一個比地球人大上億倍的生命體，體表溫度只有十攝氏度上下，近乎死物。
在我們踏入觀測站的一刻，一片騷動，不是因為我們的來臨，而是美國人剛剛觀察到外星人出現了R.E.M.現象─rapid eye movement，快速動眼期。
換言之，外星人在做夢。壓根不用測試他的腦電波，我們肉眼就看見他的眼球在眼皮下滾動，宛如巨大的沙丘移動，緩起、洶涌然後平息。外星人夢見了什麼？我想了一會，但沒有說出來跟與會者討論，他們肯定會覺得我這個問題很幼稚。
外星人夢見了什麼？
日後我也沒有問他這個問題，所以我永遠不會知道外星人的最後一個夢是關於什麼的，會有他的母星、故鄉嗎？會有他的母親、情人或者亡友的鬼魂出現嗎？這些沉甸甸地壓著地球人的夢，會怎樣驅馳在這個比我們大千萬倍的海馬體周圍呢？這個夢激起的腦電波足以獵殺所有意圖靠近、打擾他做夢的我們吧？
諷刺的是，外星人醒來的時候，我們進入了睡眠。
不是所有地球人，僅僅是地外文明科學家當中的語言溝通研究小組的幾位─包括我。我們這個臨時組建的非正式小組，被視為全世界最不靠譜的科研小組，比中國南方某個教授領導的唐朝語音讀詩研究小組還要好笑，我們都沒法證明自己研究的語言到底有沒有可能存在，甚至理論上都不能證明。所以我說諷刺，外星人來了，說不定能對上話的時候，我們突然同時睡著了。
我更願意說是睡眠，不是昏迷。我記得我先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像小時候看的漫畫《銀河鐵道999》裡的星野鐵郎，坐在一列穿越隕石群組成的星空隧道的火車裡。
夢裡我知道這列車上有一個大家心照不宣的詛咒：每個人都不能看別人低頭看到的星星─列車的地板是大片的水晶，透析出無涯星空─看了的話列車就會墮落。所以大家都正襟危坐只看對面，但是我看見對面是一個被抱在母親懷裡的嬰兒，他正在低頭看星星，我非常想看他在看的是哪顆，只好摀住自己眼睛，他的眼睛清澈晶瑩，深邃如湖，必然會倒映出他所看的星星的啊⋯⋯
下一個夢裡，這個嬰兒開口說話了，我便知道，他就是龐大外星人的夢中代言人。
「我估，你心入邊既語言係廣東話？」（我猜，你心裡面的語言是粵語？）隨後，他就用我自從流亡之後十多年沒使用的母語和我交流。我想，日後的科學史會怎麼記載？我們預演了無數次的第三類接觸，創造了不少圖像語言、音樂語言和幻覺語言以備不時之需，結果誰也沒想到外星人會說廣東話。
「我叫做Karashzkska，係無星籍宇宙漫遊者，或者你可以叫我做K啦。」
他的年齡相當於地球人的一萬一千歲，他說他記得曾經在四千年前造訪過地球。「只係漂過啫，我刻意捲成一個球體來同你地星球擦肩而過，費事嚇親你啲祖先。果陣時啲人頭腦簡單好多，你地個大海都靚好多。」（只是漂過而已，我可以捲成一個球體來跟你們星球擦肩而過，免得嚇壞你的祖先。那時的人頭腦簡單很多，你們的大海也漂亮很多。）
不過，此後綿延的對話越來越玄奧和簡約，沒有像上面開場白那麼親切了。我還是把它直接翻譯回書面語，以便你們的研究。
「你有同族人嗎？或者說，在宇宙中，像你這麼龐大的智慧生物多嗎？」
「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雲；搏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你的祖先莊子早知道答案。」
「你選擇地球作為目的地的原因是什麼？」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
「你對地球的知識如此熟悉，是早有偵察，還是⋯⋯」
「直取人心。」
「宇宙長途航行，你不用藉助強大的飛行器嗎？補給怎麼解決？」我決定直接問他技術性問題，否則他都要變成口頭禪和尚了。
「搭順風車，化緣，掛單，沒錯我就是你心中想的假行僧。」
「可是你出現在我們面前的樣子更像是一個佛陀，你這件泳衣一般的宇宙服可以維持你的生命多久？」
「水熊蟲比你們想像的大一億倍，K比你們看到的小一億倍。」
⋯⋯
後來我索性問他我所記得的普魯斯特問卷中的問題：
「你認為最完美的快樂是怎樣的？」
「在小行星帶上打滾。」
「你最恐懼的是什麼？」
「被一個地球人夢見。」
「你認為自己最偉大的成就是什麼？」
「死過。」
「你自己的哪個特點讓你最覺得痛恨？」
「依然存在可視型態。」
「你最喜歡的旅行是哪一次？」
「永遠都是正在進行的這一次。」
「你最痛恨別人的什麼特點？」
「什麼是痛恨？」
「你最珍惜的財產是什麼？」
「什麼是財產？」
「你認為程度最淺的痛苦是什麼？」
「目睹一個文明被黑洞吞噬。」（我猜他搞錯了淺和深的區別？）
「你對自己的外表哪一點不滿意？」
「長得太像地球人，然後被你們誤當成帥哥，哈哈哈。」
「你最後悔的事情是什麼？」
「四千年前沒有在太平洋游泳。」
「你最傷痛的事是什麼？」
「我曾是那麼多不同的人，但從來不是那個懷抱著倒下的瑪蒂爾德．烏爾巴赫的人─對不起我只能借用你們的波赫士的詩句來回答。」
「你最看重朋友的什麼特點？」
「沉默。」（我的臉一紅）
「你這一生中最愛的人或東西是什麼？」
「Davvsh，一條龍，我忘記了它是我夢見的還是真實的存在。」
「你希望以什麼樣的方式死去？」
「任何方式，只要能再死一次。」
「何時何地讓你感覺到最快樂？」
「有幾次我進入了六維以上空間。但都比不上有一次我意外窺看了一個二維空間的絢麗圖卷那麼愉悅，怎麼說呢，就像你們看《溪山無盡圖》的一億倍愉悅吧。」
「如果你能選擇的話，你希望讓什麼重現？」
「Attack ships on fire of the shoulder of Orion. C-beams glitter in the dark near the Tannhäuser Gate.」
是這最後一答，讓我渴望進入他深邃的內心，據說它內接太空互聯網，是名副其實的萬維網。他讓我想起十年前我在一個同樣說廣東話的詩人的詩集上讀過的一首詩，名為〈晚安，人類〉：

個、十、百、千、萬、億、
兆、京、垓、秭、穰、溝、
澗、正、載、極、恆河沙、
阿僧祇、那由他、
不可思議、
無量大數。
萬以下是十進制
萬和億之間為萬進制
萬萬為億
億以後為億進制
億億為兆
億兆為京
億京為垓以此類推到載。
載不動了
晚安二字
從指尖涌入萬維
螢幕頻閃，足矣
我慶幸你是比無量更大的個位

我把這首詩背了出來，嬰兒聽著聽著，近乎微笑，似乎又睡了過去。隨著他的入睡，我感覺自己漸漸變得稀薄、雙腳失重、腎上腺素忽升忽降。我彷彿是銀河列車穿越的碎星隧道裡的其中一顆星之碎屑，瞻望著那列透明的水晶列車翻滾著無聲滑過身邊，我能看見原本地球人狀態的那個我端坐在某一節車廂中。
我西裝革履，穿著社會新鮮人不得不穿的制服但又不甘就範地在頸部露出獨角獸的刺青，在我的公文包裡藏著一個防毒面具，面具裡面裹著一顆狂跳的心臟。
這個我看見另一個我血流披面，徒勞地用折斷的雨傘抵擋著冰雹般落下的警棍，胡椒噴霧像舔噬虛空的日珥一遍一遍灼過我們，我用全身保護著身邊的一個陌生女孩，她的眼淚像極了雪兒在產房時留下的眼淚，我們不知道我們將要生下來一個怎樣的新世界。
旁邊的車廂卻是歡呼的青年們，又一個更年輕的我被他們托起來，身上是紅土混合汗水的棒球隊服，我能感覺他右手尾指骨折的劇痛和前一個我的劇痛是同時存在的。
那邊廂，少年和他的家教老師緊挨著，他高中二年級的時候認識大學一年級的她，他的手掌壓在大腿下，手腕還是不斷碰到她的裙子，和裙子下面的柔軟。她的體態在那個瘦人之城裡算是豐腴的，偏偏她喜歡觀鳥，把鳥的生活寫成童話，作為輔導他寫作文的範文與他看。他們前一天晚上相約去坪洲島，錯過了返程的尾班船，索性在碼頭附近租了民宿說要整晚聽鳥兒唱歌。然後今天回來的時候，他已經熟悉她輕盈細小如鳥的骨架是如何漂浮在豐腴肉體中。
但故事沒有順利地進展下去，雪兒在那個聖誕節與家人移民，她的父親是最早敏感地意識到沒有五十年不變這回事的一個社科學者。九年後，他博士畢業，在海外遊學路上再遇見她，兩人結婚然後回到小島生活，那是另一列火車上的故事。
對面傳來笑聲，另一個車廂裡，眼角輕輕長出了魚尾紋的她，懷抱著的嬰兒是馬科斯。馬科斯出生的時候，他們早已踏上流亡的路，沒想到一個地外文明語言學家也要政治流亡，這是本世紀荒誕的事之一。而同樣荒誕的事還有千千萬萬，不見得比一個墨西哥大小的外星人突然出現在平流層之外更為正常半分。
這個語言學家也是因「言」獲罪的，他沒有寫關於自己的城市淪陷的小說或者詩篇，他的社交媒體帳號早已荒廢，就在言論審查堂而皇之立法之前。但他研究地外文明，其中有一個假說是地球本來是高級外星的殖民地，所以地球語言和宇宙某種母語有相通之處，而且越是瀕臨消亡的小語種，越是可能與宇宙母語關係密切，比如說滿語，比如說已經被禁止在學校使用的粵語⋯⋯結果，這項研究觸犯了政府的兩個敏感區：殖民地情結和母語意識。
於是在我多次入獄的導師的規勸下，我們舉家逃離。
五歲以前，馬科斯拒絕說話，那個時代出生的孩子很多都拒絕說話。我在流亡的國度找不到科研職位也沒有教職，流亡之地沒有人相信我曾經是香港的地外文明語言學家─漸漸的他們甚至不相信香港發生過迫害學者的事情。
但發生過就是發生過，就像地外文明的存在一樣。我一邊做補習班教師一邊帶著馬科斯到處尋訪合適的語言治療，深夜我才能打開世界各地的同行偷偷和我分享的地外文明遺跡資料，繼續那虛無飄渺的外星語言研究，直到天色初明，照例一無所獲。有時我覺得，馬科斯的沉默是對我研究的「溝通」的一個最大的諷刺。
回溯我的半生⋯⋯「你也是個巨人」，我似乎聽到K說。不是傳統隱喻意義的那種偉大啦。他說：每個人的點點滴滴孤獨都讓他膨脹，直到充滿夜空。
是他夢見了我們嗎？還是我們夢見了他？如果是前者，他為什麼必須要為地球而生存下去，假如他厭倦了做夢我們就會不存在？他的母星也有政治抗爭和失敗、報復、重光等種種嗎？是什麼讓他在一萬年前走上了無盡漂泊之路⋯⋯我似乎帶著這些問題再度陷入了昏睡，但也許這些問題都是我後來腦補的，當時我想的只有一個問題：可是，宇宙億萬星宿，你為什麼選擇地球，還選擇了兩次？
當地外文明語言溝通十三人小組同時醒來，原來我們夢見了他，都問了這同一個問題，而且得到了分毫不差的同一個標準答案。
「我累了，這是我飄行最遠最久的一次，路過你們的太陽系的時候，我突然記起這裡有全銀河最美麗的海水，可以讓我到你們的海上游個泳嗎？我還記得上次我坐在愛琴海的時候，尋找海倫的船隊還沒有影子呢，但在投射海面粼粼的一億片月光中，我看到了你們的未來─那些羊毛般瑣碎又栩栩動人的史詩。」
我們確定夢是K跟我們最直接的交流方式，雖然他在不同人的夢裡使用的是不同的語言：意第緒語、愛爾蘭語、緬甸語、滿語⋯⋯現場的各國代表雖然將信將疑，但也開始就K的要求商討起對策。
這時候，K緩緩張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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