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劍雨飄花
他喜歡把事情想得單純一點。貨送進城裡,做完這趟,就可以休息幾天。這裡距離甘棗村沒多遠,小珪住那裡,兩人或許能相會。
不急。想起小珪,他胸中一片開朗,鬱結散去,猜想目前必然嘴角微微揚起,儘管看不到自己。他可以等。兩人一個半月前見過,這趟他運氣好,地點又是榮城,當初接下鏢時不免暗暗興奮。不過,小珪不是他的女人,彼此互不歸屬。算是缺憾,但也因此沒牽掛。
近黃昏,他坐在路邊稍遠處大石頭上,看著趕在落日前進城的路人。稀稀疏疏,人不多,步行的、趕牛車的、牽驢的,久久才有少數馬匹經過,大概是官府差役,或商賈管事。其實明日進城也行,因為他在十四天內,已經帶貨抵達榮城外,明日交貨不遲,依然符合約定。他在猶豫,磨蹭時間。心裡清楚今日進城比較妥當,知道即使去找小珪,今夜她來不及出來陪伴,他不願獨自在城外廢棄的佛寺裡過夜,還是進城找個溫暖的地方睡一覺,穩當許多。
廢棄佛寺很多。榮城內的大多被改為宅第,換了面貌,城外的走訪過好幾間,住過兩三間。那些廢寺,還未成廢墟,都是朝廷發布滅佛敕令的結果。小珪和他特別屬意一處,瓔珞寺,小小一間,位置偏遠,少人注意。僧侶被驅走後,沒有遊手好閒者聚集,也少見借宿路人。盜匪大概嫌它小,不足黨羽麇集,也不夠囤積物資。每趟來榮城辦事,相隔數月,兩人走過蔓草掩蓋的參道,攜手入瓔珞寺。小珪從伽藍中擇一隱蔽房舍,清掃乾淨,他會拾柴生火,一起稍做煮食,訴說分離期間各自遭遇,然後纏綿一宿。
滅佛令發布僅四年,伽藍雖被棄,架構尚稱完好,未至破敗傾圮。屬於佛寺的清幽感猶存,儘管小珪與他是男歡女愛,他們不覺褻瀆神佛。每次離去時,都覺得既暢快又清滌。
瓔珞寺,明天吧,他想。從大石頭起身,背起包袱,拍拍衣襬,走回通往城門的路。
榮城並非位居要衝,軍事價值低,城牆未見高聳。進城後,他一如以往投宿東明里的仁和客棧。雖然叫東明里,事實上位於城西。什麼原因,他不清楚?或許歷史上城池經過位移,東明里名稱依舊,但榮城布局已經變換。每次來榮城辦事,首夜會住進這間小客棧,不算上等,交貨之後,再去找小珪。但此次他幾乎忍不住,才會在進城前,坐路邊猶豫一番。其實那不太實際,他也知道。就是一股沒來由的蠢動。
同樣的,當夜晚餐,他必吃仁和客棧附近那間館子,招牌只有李家二字。李家館子雖小,幾道菜真不錯,又便宜,每次都點。小盤的爊鴨,小尾紫蘇魚,這兩道隔幾個月來吃一次,總能讓人滿足,又念念不忘。加上大盤現切萵苣,附湯,不喝酒。所以,他來榮城,如同儀式一般,辦的事、住的、吃的,還有小珪,相當固定,但不覺重複。而且,跟別處經驗不同,他來此地多次,幾乎沒碰到什麼狀況,順順利利,根本沒拔過刀。自己都要擔心,會不會鬆懈了?
晚間早早就寢,準備明日盡快把貨交出。他下身直挺挺地想著小珪身體,城西這一帶靜宓如常,不一會兒就睡著。
不過,半夜的時候,他還是被孤島天火喚醒。那是三天兩頭總會在他夢中浮現的景象,只在最夜深人靜的時候現身。也只有當年在花島睡通鋪的師兄弟,以及跟他一起在瓔珞寺過夜的小珪,才知道他會如此。自認並非被嚇醒,但他身體會突然亂動,手腳似乎想擺脫什麼,然後醒來,身邊同伴難免察覺。其實,他人不在場,已離鄉赴花島練武,從來沒親眼見過孤島天火,完全是晚三年也從家鄉孤島前往花島學藝的阿鴻所描述。後來,景象自己跑進他心裡,留在那兒,不時冒出。那不是煙火,是帝國戰船包圍孤島西海岸港口時釋放的砲火,在海面連綿數十里,阿鴻說得活靈活現,比手畫腳,口裡發出聲響,碰碰碰。一般而言,白天醒來,他會忘得一乾二淨,只留丁點印象,這一夜也是。
次日一早,帶著貨,前往城南常去的羹店,照例叫了一客茶飯,那是加入多種食材的羹。坐在那裡等上飯的時候,陽光斜照路上,他看著身邊包袱。
這趟貨,不算貴重,昨夜去李家館子吃飯,並沒有帶在身上。仁和客棧是相比之下牢靠的住所,以安穩著稱,不像有些地方,老闆伙計自己占便宜,或勾結本地幫派伸手進來。晚餐出門前,他跟副掌櫃叮嚀幾句,就夠了。副掌櫃練過,負責防盜防火之類事務。不過,如果押的是值錢貨,進城後會先到自家鋪子,自己的堂口,登記存放,確保無虞,次日再交給委託品收貨人。那是最保險的做法。如果碰到大件貨物或數量多,就不是獨自前來可應付,他得帶幫手、副手,推車子,甚至領個小隊。那真是一番陣仗了。
早晨剛剛出門前,房間內,他取出三只鏢件,一一檢視。除了確認正身,還要查看是否損傷,再一層層包覆起來,放入包袱。交貨之前,必得如此。當初,接下委託後,鏢件安全等級,以及處置方式,鏢行裡早已全面評估,依計畫執行。這次認定,風險不大。需要護送,不是因為貴重,而是它們的屬性,最好保密。
由於不值錢,推測不太會有人要偷或搶,一路下來他心情輕鬆,心思幾乎都不在委託貨物上。
茶飯過後,他不動聲色檢視四周客人,以及稍遠處,顯然無人注意。真的是不值得一盜?心想,起身往自家鋪子走去。
路上行人越來越多,他也越來越接近熟悉的自家鋪子。那是間占地寬敞的店家,包含後方的院子和庫房,但門面不大。他習慣從後門進去,經過水井、廚房、幾輛卸完貨的車子、擺地上等待入庫的箱子、曾住過兩次的大通鋪,店裡幾位伙計擦身而過,點頭打招呼:「林鏢師。」他點頭,喉裡發出聲響,算是回應,但自己也聽不出講了什麼。
從後方走入店廳,顏掌櫃見到他,面露微笑,說:「德宇,果然準時到店。」
「昨晚住仁和客棧,」他回答。
「我想也是。一路平安?」
「沒事,貨不熱。」
「那好,我們進來看看。」掌櫃指了指隔壁房間。
店裡目前沒客人,二掌櫃照規矩補位,望著門口以及路過行人。
房間裡,他放下包袱,在桌上解開,小心取出三件絲綢包裹物件。
「店裡只知道要進來三件,不貴重,不許外洩消息。其實,總鏢行根本沒講是什麼?」
看著向來穩重的掌櫃,流露熱切眼神,十分有趣。雖然沒有明白說出,顯然他很好奇。
德宇依照大小之分,打開包覆的絲緞,三尊佛像置於桌上,一大二小,似乎被聖光環繞。
「原來是這幾件,一尊半跏思惟菩薩,一尊十一面觀音和一尊釋迦如來,都是青銅鎏金。」掌櫃說,拿起三尊中較大的思惟菩薩,端詳背後題字。
「供養人獻詞,楊家先祖放置在碧水城永明寺祈福的佛像。」幾乎是喃喃自語,「願亡者上生天上,直遇諸佛,彌勒下生,龍華三會,聽受法言,一時得道。」
他也跟著拿起十一面觀音像,背後發願文刻著:「敬造觀世音像一軀,皇帝、師僧、無邊眾生,咸同此福。」
不是精工的佛像,三尊都不是,但年代久遠的樣子。
掌櫃解釋:「想必因為滅佛令的緣故,到處在拆佛寺,城裡大戶楊家想要取回早年供養在永明寺的小佛像,才需要請人祕密帶來榮城。」
「但永明寺幾年前就……」話還沒說完,被打斷。
「對,一定是廢寺的時候託人保存,隱藏一段時日,現在才讓我們運鏢至榮城。」
延遲和祕密委託,都是怕朝廷得知,惹禍上身,他想。
「看來不是特別精細的佛像,的確不熱。不過,相當古老,也是價值。」掌櫃把半跏思惟像放回桌面,似乎失去興趣,碰都不碰另外兩尊,往店裡走去。
「掌櫃見過委託物件,可以簽收嗎?」他急忙說。
「沒問題。我們到前面去,馬上登錄,只差交件結案。」聲落,人已經離開房間。
他留在桌邊,慢慢把三尊佛像包覆好,放回包袱裡。
德宇覺得半跏思惟像,十分有趣。菩薩坐在那,右手靠近臉頰,偏著頭,若有所思。想必思索悟道的大事不是他這樣小人物會懂的,但他喜歡見到佛陀或菩薩似乎也有困於情與思的時刻,而非已經大徹大悟的樣子。是呀,他有時也會如此姿態,翹一隻腳,手撐著臉,想事情。想家鄉,想以後,想做錯過什麼事,想下一趟買賣,也想著小珪。
掌櫃入內,準備前往交貨。
大廳後方等待的時候,鋪子內其他鏢師,看了幾眼他的配刀。不是盯著,掃過而已,但看得出來他們注意到了。也難怪,他的刀鐔稍嫌顯目,引人側目。心裡盤算多次要不要換掉,就是沒換。
他們只是瞥過刀鐔。其實,他的刀才應該引人側目,樣子跟一般不同,窄窄、直直的,像劍,卻是單刃。沒拔刀,看不出來。不過很少人見過他拔刀。還好那幾位鏢師並不魯莽,沒直接跑來問。還好彼此不熟,前幾次來榮城自家鋪子,遇過幾次,幾乎沒交談,點個頭而已。他自覺外地人,沒被排斥,已經很慶幸,保持距離是上策。
這刀鐔,在花島學藝時購得。某次仲夏假日,大約是他到那裡的第二年,師兄弟們一夥人前往附近寺院參拜,恰好市集日,參道上擺滿各種攤位,有些還搭了棚子。他想,平常附近村子靜悄悄,不見什麼人,怎麼突然跑出這麼多?大夥東看西逛,被擠到一攤,人最少,一位老者顧著舊茶碗茶具。但他瞥見角落擺了十幾個刀鐔。友伴年輕,對茶碗茶具沒興趣,看幾眼走向下一攤。但他注意到了,而且不想跟別人分享,不明緣由。
停在刀鐔那個角落,輕輕用手指撥動那一片片金屬。左右瞄一下,攤子不見刀劍,不知道跟鐔搭配的刀劍如何了?斷了、舊了、壞了?刀客劍客呢?死了、老了、退隱了?孤獨的鐔,一堆湊在一起,他當時想,同時聞著空氣中樹葉的清新,混雜佛堂燃燒的淡淡線香,未被市集眾多物件的其他氣味蓋過,因為攤子位處邊緣。那是花島各種寺院裡,他特別喜歡的味道。
老者跟他說了什麼,面無表情,眼睛閃過瞬間即逝的光。但他聽不懂,來了一年並沒學會多少花島人的話,只能講少許日常短語。
搖搖頭,手繼續翻動。角落裡十幾個,各式各樣。方形、圓形、不規則周邊,有的鏤空、半鏤空,都有。虎形、龍形、馬形、鳥形、鶴形、蝴蝶、花草、稻葉、竹子,多種文飾。最後,低著頭,他翻出一件,金色烏鴉的刀鐔,烏鴉在一邊,另一邊雲朵,雕工相當細。雖然不再耀眼,但象嵌的烏鴉和雲朵金色未退,僅稍黯淡,看來半新不舊。
他從小習慣視烏鴉為不吉之物,但花島人似乎並非如此。那一天,不知道為何被金色烏鴉的刀鐔吸引,用不熟練的短語問了價錢,付錢買下。
緣分如此,他認為。後來幾次到寺院走走,如遇市集日,又碰到那老者的攤位,都只他單獨一人光顧,陸續挑了幾個刀鐔買下,恰好是前一次沒見過的,每次也想起那些不知到哪裡去的刀劍,以及刀客劍客的遭遇。老者哪裡弄來的貨呀?不久之後,師兄弟注意到他裝上的刀鐔,讚嘆好看,也嚷嚷要去購買,等到下次寺院市集,卻再也沒遇到老者擺攤了。
此刻,等待掌櫃的時候,手中之刀正套著金色烏鴉刀鐔,可能由於比本地帝國流行的刀鐔醒目一些,暗金色跟刀柄、刀鞘的暗色對比,如果又反光,的確引人注意。尤其如果遇到用刀劍之人,習慣看一眼別人武器,它很容易吸引目光。自家鋪子鏢師的反應完全合於出身背景,毫不意外。他早知金烏刀鐔會有此麻煩,說不定某日還惹禍上身,但總捨不得換掉。
大概由於那是花島的記憶,他少年學藝的地方,初次離家那麼遠。記憶中的寺院廳堂、樹木、參道,有時靜謐,有時熱鬧,老者孤伶伶的攤位。金烏刀鐔連帶這一切,平常握著刀,他會用拇指撫摸刀鐔,好像在喚起什麼。
顏掌櫃從大廳後走出,換了件回青色袍子,體面許多,不再是平時櫃臺後常見那種灰色不起眼的料子。兩人相視而笑,掌櫃做出手勢說「走吧。」沒停下腳步。
這時他才想起,我是小人物,無須準備更衣吧。
從側門出去,往北走,掌櫃說沒多遠。
他一路觀察街道往來行人,店鋪買賣的客人,看看有沒有小珪她們村子的人,進城辦事。幾次看見好像是小珪的姊妹淘,他認識的那兩位,結果都不是。大約是太想見著她了。
說沒多遠,卻也轉了好幾條街,抬頭望了日頭,才大致知曉方位。眼前一座大戶宅第,楊府沒官家標示,看來是本地世家,掌櫃沒說,他也沒問。大門關著,無誇耀裝飾,頗為樸實的樣子。掌櫃帶他敲了邊門進入,一路僕人帶路,走廚房、庫房邊通道,蜿蜒曲折,最後經過景致不錯的庭園,來到顯然是書房的地方。
理當如此,他想。這次他帶的鏢物,算密鏢,雖不貴重,卻屬性微妙。滅佛令之下,收藏或運送佛像,等同忤逆朝廷,罪名不小。楊家冒著危險,付託給鏢行,顯然信任度高,之間的深遠關係,不是他會知道的。因此,楊家不能在大廳接待他們,甚至也得避開側廳,只能選在書房。看來,剛才在邊門等掌櫃敲門的僕人,早安排好了。到了書房門口,他還特別看了那人背影一眼,應該不是一般僕役。
果然,那人轉身,伸出手掌,表示他不能入內,掌櫃才行。
顏掌櫃微微點頭,顯然早有默契,看了他一眼,示意交出包袱。看得出來掌櫃雙手審慎握住包袱,不希望在最後交貨時,出什麼問題。隨即入內。什麼都沒解釋,連「等一等」都沒說。
德宇自知,最近能接下鏢行的幾趟祕密運貨,跟他可靠、絕不多話有關。他不漏口風,少與人交往,不會吹噓做了什麼買賣,而且總是準時送到,平安無事。他不自認聰明,知道最好不要引人注意,減少犯錯風險。另方面,鏢行裡的人不需多說明,他很快就摸索出事情該怎麼辦,即使是臨時狀況,幾個眼神足夠溝通。
摸著刀鐔,他待在書房外,觀賞庭園裡的小山水。
那僕役沒立在書房門口,而是在庭園入口,不像看著他,但意思很明白。
對於庭園,他並非完全陌生。
花島學藝時,當然沒資格去欣賞什麼庭園,不過師兄們認識一些幫人做事的小廝,不時聚在一起,有時起鬨說去瞧瞧那些他們熟門熟路的家族院落。小廝們如果喝醉了,或賭輸了,會帶師兄一群人趁家主不在時,去開眼界,他也跟去幾次。還好大家被小廝們告誡再三,小心翼翼,沒出亂子。
雖然不懂庭藝,看不出裡面的學問,他十分欣賞那些庭園的氣氛,因為只要去感覺就可以得到。小廝們和師兄弟他們在那裡嘰嘰喳喳,講庭園山水和平面的巧妙,不知道到底懂不懂?他只管坐在那裡聽水聲,看著土石樹木高高低低的層次,以及陰影變化,聞著各種草木淡淡之味。
他聽過石橋、飛石、洲濱、鶴龜石組之類的詞,不過沒用心去搞清楚,而且花島他去過的那幾次,只是地位高大戶家的園子,據說也不是什麼著名庭園。此刻,掌櫃在書房辦交貨的時候,他很高興自己不准進去,待在外頭。楊家書房的庭園,跟他與大夥偷偷逛過的不一樣,缺少那種靜謐。似乎花草山石,色彩太雜,東西太密太擠了一點。儘管如此,氣氛還是不錯,跟外面街道相比,還是劃開界線,自成一世界。
記得有一次,他師兄弟又跟著一位小廝到村落附近山城城主家長老寓所。小廝敢帶他們進去,因寓所內大多數人跑去村裡節慶。那家的庭園,清爽開闊,他不會形容,總之沒有一叢一叢的修剪花木擋著視野,四周草木錯落有致,完全不整齊,院子之中只有幾塊石頭,大片青苔包住地衣,起起伏伏。其他人跑到廚房去找好吃的,他沒去,也不敢走下到庭園裡,靜靜坐在園邊迴廊,單獨一人,突然想練起刀來。
好主意,他想,幾乎莞爾一笑。
身邊無刀,先空手比比樣子,沒重量沒感覺。順著迴廊走,一間間找,見一支柺杖,不好使,重心偏斜。還好,師兄弟他們自己找到樂子,沒來尋他,繼續找。又摸了一會兒,發現迴廊下方凹處,一支用來撿拾庭園落葉用的夾子,放在畚箕旁。
重量、重心都不對,但如果反著拿,勉強堪用。立在迴廊上施展幾招自己平日操練之餘,覺得有用的突圍刀法。緊鄰一片寂靜的庭園,揮舞充滿力道的招式感覺真神奇。但必須異常留意,因為如果夾子打到廊柱或房間門牆,留下刻痕,一定會替小廝惹麻煩,追查下來,必連累師兄弟,自己也會很慘。
結果,在廊上把夾子當刀揮舞,避開廊柱前進、退後,似乎成就一種特殊的步伐,以及揮舞的節奏。感覺不是自己在控制,而是整個人在迴廊間被帶動,一股力量推著他閃動移位。
當時,刻意留心之下,隨眼前空間變化,他的揮舞,時而放開,時而謹慎,並沒有打到廊柱或屋壁,或任何物件,大概只微微掃到迴廊邊緣幾片伸出的枝葉草尖。還記得碎片飛舞的情形,自己似乎置身事外。
離開城主長老家的時候,跟師兄弟們走在回村子的路上,路邊樹木間葉子與花瓣零星飄落,他想起剛才自己在庭園邊廊柱間的動作,決定稱呼自己的招數:劍雨飄花。
稱劍雨而非刀雨,一方面覺得好聽,另方面來自花島刀劍不分的習慣。稱個別使用的武器時,稱刀,但講到武器整體代表,又以劍概括。所以用刀高手,被稱劍豪。剛到花島時,頗不習慣,久了也慢慢接受。最主要,是感覺吧。劍雨飄花,比刀雨飄花,好聽多了。
當時,覺得自己可笑。小徒弟一個,發明什麼招數,還給名稱?可料到別人會不以為然,他決定絕不跟任何人提這事,就是他的招數。花島習藝時如此,後來到帝國,更是如此,他只是個鏢師,不是武術大師,哪有資格發明什麼招數?所以「劍雨飄花」始終只有他單獨一人知道,而且招數隨著經驗累積,不斷修改、增加,現在已經到了五式。常想到,也許有一天,會跟小珪講這件事,應該不會被笑。
掌櫃差不多該出來了,超出他估算的時間。負責顧著他的僕役,有點不耐煩,從庭園門口位置,走了好幾步,到池塘邊。那僕役的衣服乾乾淨淨,剪裁得宜,看來楊家待人還不錯。這時候,念頭浮起,想要在園裡練一練自己的招數,劍雨飄花五式。來到帝國之後,他幾乎沒機會見到什麼人家的庭園。庭園是富貴人士遊憩或沉思用的,非不相關人等可以一覷,更不要說進出走動。今日運氣好,被格在書房外,他憶起花島時城主長老家庭園迴廊的舞著夾子的往事,眼前面對難得進入的園地,舞刀練招的衝動油然興起。
僕役在池邊,不可能真的動作,至少在園中走幾步,心裡把招式也走一遍。
僕役注意到他的移動,望著。
他享受這一切,好像在監視之下作弊,但完全無傷。
禮儀無逾,守住規矩,花草樹木無傷,一片葉子也沒有。
大概走了三圈,掌櫃出來了,一臉沉重,大出他意外。
「買賣出問題了?」他轉身快步向前,急著問。
「沒事,買賣順利。楊家主人樂見三尊佛像回歸榮城家中,放下心中一塊大石,對我們鏢行讚揚有加。」掌櫃露出笑容,但看起來是苦笑。
「那為何……?」話沒講完。
「另外有事。」
他不問了,知道掌櫃也許會告訴他,也許不會。
「我跟你說。」把他拉到池塘另一頭,「楊家很滿意,但他們突然另有委託,是急件。」
一趟買賣做完,馬上接另一趟買賣,這麼好的事!為何看起來愁眉苦臉?掌櫃就是這麼不開朗,他想,或者這裡面牽涉什麼難處?
「是急件,也是密件。但比上次貴重。」如此解釋了愁眉苦臉。
「不好做,可以不接。」說完,馬上覺得不得體。那是他自己的想法,但對於鏢行,榮城自家鋪子,掌櫃本身,可能有諸多考慮,哪是不好做不要接那麼簡單?
「我們鏢行跟楊家關係密切,生意來往頻繁,而且楊家做生意照規矩、好商量,從不惹麻煩。所以你這趟密件,雖然有朝廷風險,我們也接。順帶一提,辛苦你了,楊家主人特別感謝。」
這趟鏢,一路無事,他不覺風險。臨進城,他還差一點跑出找小珪。
「我們鋪子的難處是,」掌櫃繼續說,「除了已經在外的,本地當職鏢師今天陸續出動,包括三位要押一趟車,十日後才會回返,此刻鋪子裡已經沒人可用。所以,要請你幫忙。」
掌櫃的語氣特別客氣起來。
平常待人和善,但也不曾這麼客氣過,顯然真的需要協助。
「掌櫃,急件我可以做,您評估可做就行。」嘴裡這麼說,心裡也沒不願意,只是這趟就見不到小珪了。捨不得。
「願意,太好了,」掌櫃露出笑容,卻尚未放鬆,「今晚來不及,明早立刻出發。」
那真的見不到了,心裡一沉。
鋪子的買賣為先,他當然懂得道理,不會為了私情拒絕。其實,他根本沒有其他想法的餘裕,畢竟只是資淺的年輕鏢師,而且還是外地來的。
就這樣了。可是,掌櫃似乎還有話沒說完。
「明早出發,先把貨存在鋪子裡?」他問,想確認動作。
「不過,有個小曲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