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朝
在客家莊,早餐是一種儀式,如同皈依,讓小孩子有家的歸屬。
客家莊的小孩,吃完早餐才能出門,像是依約成俗,代代相傳至今。我求學以後,在家吃早餐,一切順理成章沒有例外。我竊以此事會隨著母親年邁,讓這條家規鬆綁。事實不然,這些年我住台中,偶有機會回桃園老家夜宿,翌日清早,廚房升起的炊煙直達天聽,幾十年了,灶頭依舊頑固。坐在清晨的飯桌前,我經常面對一桌菜餚、一碗白米飯相視無語。早餐,還有人天天吃白米飯嗎?
九十四年,我在新竹縣文化局任職,一個春寒料峭之日,奉命帶團至上海參加國際兒童藝術節,因為班機的關係,從老家觀音出發,早上四點必須起程。凌晨三點鐘,廚房傳來匡啷的聲音,柴入燼出,灶孔門咿歪咿歪,柴在爐膛啪啪響著。我心頭一悶,才早上三點多,母親應該不會是在煮早餐吧!當我拖著行囊經過吃飯間時,看到一桌熱騰騰的菜餚,白斬雞、魯豬腳、筍乾和一碗白米飯。我看看牆上的掛鐘,距離原本預定出發的時間,已經晚了十分鐘。
我說母親,這是什麼年代了。現今便利商店早餐應有盡有,街頭街尾中西式早餐推陳出新,那有人早餐還在吃白乾飯配大桌菜啊!時代進步了,選擇很多,就連稀飯都不能日日拿出來和稀泥的!母親不語,她覺得客家莊的小孩要吃完早餐才能出門。即便我已成年,在母親心裡,小孩永遠就是小孩。那日,因為時間過於急迫,我告訴母親,真的沒辦法在家吃早餐了,等我到機場後,再到便利商店買個簡易的早餐填肚即可。我拖著行李走出家門,從她的眼神中彷若有一股落寞。到禾埕放好行李箱後,發現她沒跟出來,就在我要開車出發時,她快步的跑出來了,手中拿了兩個塑膠袋,一個裝著兩大塊豬腳,一個裝了一碗白飯,匆忙放進我的車裡。
年少的家鄉,清一色農家,早餐鮮有人食粥。依據長輩的說法,食粥容易肚子餓,無法負荷繁重的農事。又流傳早上若能食一點油氣,吃一點鹽巴,做田事才會更有力氣。客家人常用「沒吃鹽」,來形容一個人手無縛雞之力,我雖然瘦小,但力氣過人,肯定是在早餐大桌菜中,攝取了不少鹽巴。母親塞給我的兩塊豬腳,一碗白飯,我坐在候機亭上,遲遲不敢拿出來吃,肥肥的豬腳,這麼大清早,實在有些難為情。上飛機後,飢餓竟來得又快又急,真忍不住了就拿出來啃,同行舞蹈團的小朋友,見到我白飯配上肥豬腳的早餐,紛紛一臉詫異,問我早餐都是這樣吃的嗎?我回答他們,客家莊的早餐,肥嘟嘟抖顫顫的,又鹹又給力。飛機正以仰角的姿勢,衝入雲霄。
「食朝吂?」下飛機以後,旋接獲母親從故鄉來的電話。她只用簡單的話語,問我吃早餐了嗎?
食朝,客家話,吃早飯。朝,早餐的意思。我很納悶母親為何只關心我的早餐吃了沒?卻沒有問我此刻是否已經平安到了上海。食朝,真的有這麼重要嗎?長年以來,我不知道母親為何如此堅持,一定要小孩子吃完早餐才能出門。走在上海街頭,像是天涯的遊子,我忽然想起了早上那一幕,她在慌忙中裝了豬腳白飯,在我的車頭前,俐落的用橡皮筋回繞兩圈,深怕遺漏了什麼似的,還不忘叮嚀我記得食朝。當我告訴她已經吃完早餐之後,台灣和上海已是千里之遙。我彷若有一種感覺,從故鄉昏暗天色中,她一頭鑽進車窗遞給我早餐,到天色朗朗上海,彷若在這個時候連成一氣。心與氣合,思與神會,食朝之後,我彷若就在母親的身旁。
如今我已年過半百,對於「朝」字,似乎越來越有領悟。這個十字對十字,日頭對月光的造字,對客家人來說,它是黑夜與白天的銜接,它正是一日之始。從灶頭出發,踏出家門,即便天涯海角,在家裡吃完早餐的孩子,都永遠在家的範圍,在母親十全十美的照拂中。
大磅仔與細秤頭
客家農莊用來計量輕重的度量衡,最常見的就是大磅仔與細秤頭。大磅仔,客家語,是指專門用來秤重物的磅秤,比方說秤一大麻布袋的穀物,或是秤一頭上百斤的豬隻。至於細秤頭,指的是掛在牆上的小桿秤,它有兩個秤耳,一個鐵鉤,使用時得先以一手提起鐵鉤上的秤物,另一手則用來移動秤鎚,如此一來,就只能用來秤較輕的東西。
這一天,廟前廣場有一群老人在閒扯淡,他們平常就喜歡扎堆嚼人舌根、論人功過。話題如浪湧,一時之間江翻海沸,便說到安爺身上來。起初,他還氣定神閒的,才一眨巴眼面容便鐵了起來,心頭火往上撞。眾爺們以蓋棺論定法,來論斷安爺的一生,他們認為安爺人雖好,唯一的遺憾就是錢賺太少,遠不如他的弟弟小福爺。安爺當下不是滋味,瞅著眼,黑下臉,辯駁的話其實已經上了喉頭,又吞了下來。
六○年代,農作和牲畜是客家莊經濟的主力,安爺和福爺兄弟,每年田中的農作生產相當,差別就是在牲畜了。安爺養的雞鴨,屢屢還沒長大就夭折,可賣的雞鴨屈指可數,售出時是以細秤頭一隻隻來秤重量的。小福爺就不一樣了,他養的雞鴨總是能平安長大,肥美壯碩數量眾多,一定要用磅仔秤重才能省事。眾爺們評事俐落,以使用度量衡的不同,斷定渠等一生的輕重。
安爺回家後,坐在門前那棵老茄苳樹下生悶氣,撅一根樹枝來回拍打泥地,揚起俗世紛飛的塵埃。
「仰般講吾就輸佢,吾還有當多子孫呀,仰般會輸咧!」安爺心中不服,他覺得自己有三個兒子,有七個孫子五個孫女,論丁論口,都要比小福爺來得多。來日方長,怎麼說他賺的錢就一定會輸小福爺呢?客家莊難道只有大磅仔與細秤頭嗎?
安爺嘟噥不止,妻子安婆聽得灰溜溜的,當她弄清楚事情的原委後,告訴安爺,大磅仔與細秤頭,在客家莊只能秤眼前的輕重,沒辦法權重將來,莊頭莊尾還有一把時間之秤呀,它權向長遠的未來。安爺重視孫輩教育,他覺得自己雞鴨養得不好不打緊,但是小孩一定要教育好。他不識字,但每一天晚飯後,他一定會坐在客廳,監督在神桌前讀書的孫輩們,設若他們是在嘻哈或是瞌睡,安爺便會冷不防的嚴聲斥責:「是要把書還給先生嗎?」
歲月如流,眾爺們早已做仙去了。四十年後,我從父執輩口中得知此事,安爺是我的遠房親戚。幾經私下打探,這時間之秤,早已清楚驗證。安爺的孫子們如今各個事業有成,錢早已賺海了,如今誰敢說安爺錢賺輸人呢!此後我不敢隨便就將人品頭論足、秤斤論兩,以免流於用大磅仔和細秤頭來權重別人一生的短視。客家莊還有一把悠悠的時間之秤呀!它權向日頭,權向黃昏,以日月為兩,以年歲為斤,經過時間的洗禮,才能真正了解孰重孰輕。
相走
客家莊鄉間小路,早期少有人在慢跑。照常理來說,阡陌縱橫,景色宜人的農莊牛車路,應該是跑者不絕於途,可是田莊的農事吃緊,無論男女老幼,時間與力氣幾乎都投注在田事之上了,小孩子若非是為了準備學校運動會爭取好成績,設若閒來無事在鄉間慢悠悠地跑,看在長輩的眼裡,一定是吃飽撐著,包準會被叫去做田事的。
我進大學後熱衷跑步,但心態上仍是個鄉下人,承襲客家莊要比賽才練跑的舊思維。站在田徑場上,不自主地呼吸加速,彷若槍聲在即,跑步比逃難還急。這和城裡人的想法格格不入,城裡人生活步調雖快,但他們開始在夜間流行慢跑,恰恰的節奏,倒像是鄉間一彎溜水不急不徐。鄉村和城市,競賽和慢跑,在那個年代彷若被錯置了。我這個來自客家莊的孩子,站在城市夜晚的操場,有一種莫名的違和感。
學校宿舍門禁森嚴,十一點寢室熄燈後,喧嘩漸稀。星光點點的夜裡,我翻牆進入操場,外圍的大榕樹下盡是摸黑談情說愛的情侶。二十年華,我還沒有女朋友,求愛不得,但求榮心切,一見操場便忍俊不禁奮力向前衝,希望自己在來年學校舉辦的越野賽跑可以拔得頭籌。由於我沒有受過專業訓練,不懂得漸進式的科學練習法,經常土法鍊鋼,每每嘔心淌血。好一陣子了,我在五千公尺後便面臨撞牆關卡,在心志和身體上始終無法突破。那個夜晚,我仍受到距離的制約,一陣暈眩後,跪在跑道上嘔吐起來。
吐,狂吐不止,明明晚餐吃了一顆荷包蛋,嘴型竟吐出一顆顆滷蛋來,只剩空虛的身子,如一條被破膛掏空的魚。良久,仰起頭,眼前灰濛濛黑糊糊一片。我突然發現有一對情侶眈眈向我,像是墨夜中的貓眼,在驚嚇中略帶防衛。空氣在瞬間凝固了,整座操場像一間空屋,無聲無息。驚覺自己的行為,破壞了場邊的氛圍。然左思右想,畢竟操場是用來跑步的,又不是談情說愛的地方,我已經在撞牆期鬼打牆很久了,不甘就此罷休。站起來,再衝。又八百公尺,回到原點。跪地,再吐。強弩之末,心猶未死。
「你可以不要再跑了嗎?」一個在戀愛中的女生,從榕樹下鑽了出來,怯怯地趨近我的身旁,慢聲慢氣帶些苦苦哀求:「同學,失戀也不要這樣呀!」
「我,我沒失戀啦!」我體弱氣虛,仍勉力的抽口氣忙於解釋,自己不是失戀自殘以苦相逼的那種人:「我,我在練跑啦!」
「相走?無人摎人共下走,恁遽做麼个?」她馬上用客家話回我,沒人跟你跑呀,幹嘛跑這樣快。我猜,一定是自己的口音,洩漏了客家鄉音。客家妹十分不以為然,走回榕樹下戀愛,身影沒入陰暗的角落。我一時語塞、愕然,在兩眼昏花渾濁的夜裡。
相走,客家話,賽跑的意思。走,指的是跑。三十多年來,我早已習慣長跑是一個人上路,經年累月千萬里後,我體悟出客家「相走」的真諦。年輕時,「相走」是濃濃的客莊味,絕非閒來無事的悠閒,在沒有競爭對手時,是昨天的自己與今天自己相互競賽。如今我已步入中年了,對這個辭彙感受尤深,在朗朗的月光下,聽著自己的步伐聲,晃蕩的影子,亦步亦趨的相互叮嚀,要跟上腳步,不要放棄喔!
這些年,我因工作關係改為晨跑。清晨四點多,附近學校操場黑壓壓的,清一色是上了年紀的人。去年冬日清晨,有一個散步的中年婦女,用客家話對著我嚷嚷:沒人跟你跑呀,幹嘛跑這樣快。我不再語塞了,直朗朗地告訴她,一直有人追著我呀!天色猶暗,她左顧右盼後慌張離場。
第二天,她沒出現了。再過些時日,大清晨,操場上空無一人。
種崩崗
種豆得豆,種瓜得瓜,種崩崗會開花。
濱海客家農莊,早期少有自殺案件。偶有聽聞,大都是喝農藥自盡的。再來,就是學屈原投江。農藥在鄉村使用普遍,桃園台地處處埤塘,自殺法和環境緊密相連。最少聽見的,就是跳崖自盡了。故鄉濱海、沙岸,廣袤的田野,長長的溪流,就是沒懸崖。懸崖遠在天邊,若是跳崖要跑到日出的山頭處,還沒跳下之前就會先累死。依照我年幼時的想法,這跟拿麵線上吊,以豆腐當牆撞,一樣唬爛。
老家一公里外的保生廟,是村人的信仰中心。宮內懸掛十殿閻王圖,為素人畫家林阿銀手繪往生後的世界。我每每入廟後,便不知不覺的走進圖像裡,彷若到地獄兜了一回,經年耳濡目染,略知圖說梗概。自殺者都認為可以一死百了,但當他踏入死後的世界,才會猛然覺悟,自殺是不能解決問題的。每天必須重複一次生前的自殺行為,又每天必須面對一次自殺前的痛苦,那是永無止盡的黑暗淵藪啊!試想,每日投一次埤塘的恐懼,每日喝一杯農藥的苦楚,還有誰敢跑去跳崖呀!重力加速度,保證每天要五馬分屍一次。
六十年代,客家莊空前絕後的一樁跳崖自殺傳聞,竟與我有一些關聯。
夏日當晝,如漿的烈陽盡情地燃燒,整個村莊昏昏沉沉的。幾位同學中午放學後走路回家,走著走著便情不自禁與溪水並肩,靠向茄苳溪魚貫而行。溪邊成排的茄苳樹,是一把一把的遮陽傘,其間穿插一叢叢的林投。林投果酷似鳳梨,又硬又挺,那個年代,客家人對林投果可以食用的知識全無,任此珍饈枯腐老去。幾個頑皮的同學,窮極無聊撥開如劍的葉片,小心翼翼閃躲葉背上似針的鋸齒,拉下橄欖綠的林投果,旋向對岸黑壓壓的竹林擲去。
「匡」一聲,突然間響起啪啪噗噗的鳥飛。隨後一對男女,衣衫不整,狼狽往不同方向狂奔出來。男的順流而下,女的逆流而上,幾位同學登時目瞪口呆。阿寶又闖禍了,他驚天一擲,竟然不偏不倚打中在偷情中的男女,就此揭開一樁不可告人的秘密,又啪啪噗噗地隨著飛鳥擴向四方,整個客家莊在昏沉的暑熱中清醒過來。數月之後,我輾轉得知,男女是隔壁村莊的人,事發之後便沒再回家了。
他們去那裡了?話渣慢慢地在純樸的客家莊發酵,有人說那個男人投海去了,事發數日後,漲潮帶來一具男屍,但面目模糊難辨身份。阿寶知道自己和這個案子永遠撇不清,默默關注案情的發展,並明查暗訪男女的行蹤。那一段日子,他變成另一個人似的,從聒噪變得沉靜,對於此事從不發表看法。一年後,我和他一同走在事發的地點,我忍不住問他調查的結果。
「男人走去跳海,細妹走去種崩崗。」阿寶低頭以客家話說,話音沉重,彷若一切早已水落石出,感覺他就像個小大人似的。
種崩崗,客家話,指的是跳崖自殺。崩崗,懸崖也。我當下被阿寶低沉的嗓音鎮住了,突然滿腦子迸出一幕幕影像,那女人跑得很急很急,經過白天黑夜,又黑夜白天,最後她爬上高高的懸崖往下一跳,重力加速度,就此把自己種在懸崖下。
我回神後,又覺得自己好像被阿寶誆了,踮起腳尖,用我矮小的身子湊近他的臉頰,緊盯他的雙眼,深深抽一口氣後,狠狠地用客家國語質問他:種崩崗,難道她沒流血嗎?
「該位所,已經開出一蕾蕾个紅花。」阿寶又用客家話悶悶的應我,那語氣像是親眼見聞。他說女人種崩崗後,那個地方,如今已經開出一朵朵紅花來。許多年後,我每次爬山,在懸崖下,在谷口邊,一看到紅花,就想起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