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飯,文人事
古典詩詞裡曾有:「城樓倒影落湖波,湖上風帆鏡裡過。歸客自炊菰米飯,小娃爭唱《竹枝》歌。」又:「秋水連空鳧鶩長,滄洲菰米飯初香。」「客夢未沾菰米飯,歸心已付木蘭船。」看來文人早已將鄉愁付諸香米飯了。人生繞了大半圈,最終領悟到的也只是:「夏來菰米飯,秋至菊花酒」,便是四時好景常在。一碗熱騰騰香噴噴的白米飯捧在手心上,童年的滋味、家人的歡愉、記憶中的溫飽,就像不停播放的影片,鮮活掩映在我們的眼前。白米飯乘載著文人的故鄉情,詩人的理想性,以及眾生的好年華。
是南宋詩人范成大說的:「飽吃紅蓮香飯,儂家便是仙家。」詩人的曠達自足與自在,感染了我們的心胸。擁有一份屬於自己的平靜生活,不受庶務與俗塵喧囂所擾,就是白米飯也吃得香,還有那「瓦盆社釀,石鼎山茶」,也都是世間真味。
不過,文人吃飯就像下筆為文,不精采不罷休;沒有創造性就沒有靈魂;失去過程的樂趣,也就失去了全部的意義。范成大所說的紅蓮香飯,其實就是一種文人的想像連結。剛炊熟的紅黍米飯,其嬌嫩粉紅的色澤彷彿初醒的睡蓮,讓人只顧著看,忘了吃飯。
然而,比起紅蓮飯裡沒有紅蓮,蟠桃飯裡可確確實實有甜美的水蜜桃。南宋最優質的讀書家兼美食家林洪,在《山家清供》裡寫下蟠桃飯的做法:「採山桃用米泔煮熟,漉寘水中,去核,候飯湧同煮頃之,如盦飯法。」就像我們煮地瓜粥一樣,將甜桃切成小塊和飯一起蒸熟,則米飯自有淡淡的甜味,加上桃子的香氣,這樣的吃法,直接給人一種清爽單純又馨香的氣息。而且「蟠桃飯」這個名稱很容易使我們聯想起《西遊記》裡王母娘娘的蟠桃宴,霎那間,摘不到桃子因而滿腹疑惑的仙女們、兼程趲行飆往瑤池的各路神仙、未受邀請故而忿忿不平的孫悟空……都在一碗飯的想像世界裡,活脫脫地顯象了。
其實為各種食物取個獨特的美名,也猶如作家下筆行文的同時得取個醒目的標題一樣,這是將好東西包裝得更加吸引人的概念。而命名與下標題便是飲食文學及美學最後的一個重要環節,如此方能名與實相得益彰。畢竟依靠想像力吃飯,在故事情境中用餐,以文學創作手法來詮釋食物的具體滋味。這已經是接受美學的主流價值,而且也是我們打從心底對食物發出敬愛與讚美的呼聲!感謝人間有滋味,一粥一飯都能生發智慧。
因此我們可以看到,古人將川燙之後的韭菜加薑絲,淋上醬油和醋,記得上桌前點綴少許春天的嫩柳,這麼簡簡單單的菜色,就可以稱之為「柳葉韭」。若是將將薄薄的魚肉裹一層粉便能夠煮出一碗「玉蟬羹」。蓴菜羹湯或者筍湯,都可以稱之為「玉帶羹」。我最喜歡的桂花糖糕,要轉個彎想一下,因為吳剛伐桂,所以特稱之為「廣寒糕」……。
美妙的文字總是牽動著食慾。而史上最美的白飯,出現在明代李漁的《閑情偶寄》:「宴客者有時用飯,必較家常所食者稍精。精用何法?曰:使之有香而已矣。」生活美學大師日常宴請朋友,不僅講究菜色,連米飯的口感,都充滿了「花香」。
「予嘗授意小婦,預設花露一盞,俟飯之初熟而澆之,澆過稍閉,拌勻而後入碗。」當米飯快要蒸熟的時候,抓準了時機,倒入一小盞花露水,而且不需要滿鍋子灑上許多,只需要一點點淋在角落,繼續悶蒸一下,等會兒吃到這碗白米飯的人,會以為是稻米的品種很特殊,而且必定有人提問:「這米是什麼牌子的?在哪裡買呢?」殊不知這只是尋常到不能再尋常的白米,一般米行就有。
問題是,什麼花朵的氣息能將白米飯薰染到美得不可方物!只要深呼吸,便又是一場飲食藝術的極度饗宴。「露以薔薇、香櫞、桂花三種為上。」事實上,李漁說:「玫瑰也很好」,但是他一般不用,因為他想保密,怕人認出這個氣味,所以他覺得薔薇、香櫞、桂花三種最適合與穀物搭配,不僅氣息芬芳,而且「使人難辨,故用之。」
白米飯可以說是天天挑逗著東方人的味蕾:「那剛炊熟的純白米飯,若我們猛然揭開鍋蓋,在熱騰騰的水氣由下竄起之中,將之盛入黑色器皿。如此,那一顆一顆如珍珠般泛著光的米粒入眼時,只要是日本人,任誰也會感受到米飯的珍貴。」這是日本作家谷崎潤一郎的名作《陰翳禮讚》中,最令我喜愛的一段文字。我以它作為這篇文章的收尾。他禮讚陰翳,文人禮讚米飯,我禮讚文人。
唯有文人,抓住了他的時代
理論上我們生活在哪個時代,就會寫出屬於那個時代的文字。潮流本身像是漩渦,將每一個人都推擠進了無底洞,我們只能在深淵裡尋求超拔;而尤其是在愛的艱難歲月中,掙扎著匍匐前進……。
有時候我們認不清自己的時代,便要往前追尋,回憶過往,呼吸一股異樣的空氣,那感覺也像是在探索未知的遠景,前程充滿了鮮活好奇的人生景象,這就是一直以來我對五四時期許多文人所懷抱的憧憬。有點像是伍迪•艾倫的電影「午夜巴黎」,劇中男主角滿腦子懷舊情緒,他愛在塞納河畔遊走,尤其是在雨中。一輛歡鬧中疾駛而來的古董轎車,卻載他回到了上個世紀二十年代,男主角因此結識了畢卡索、達利、海明威和費茲•傑羅。他無疑是去到了一個美好年代,當時的巴黎有這麼多詩人、畫家、小說家和藝術家。
民初的文人群像也曾經有過一場羅曼蒂克的明星盛宴!徐志摩說:「我有一個戀愛;我愛天上的明星;我愛它們的晶瑩:人間沒有這異樣的光明……。」沈從文說:「我行過很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朱自清說:「我愛看你的騎馬,在塵土裡馳騁――一會兒,不見踪影!我愛看你的手杖,那鐵的手杖;它有顏色,有斤兩,有錚錚的聲響!我想你是一陣飛沙,走石的狂風,要吹倒那不能搖撼的黃金的王宮!那黃金的王宮!」
我們在五四文人詩的小船中,輕輕地搖盪著,恍如搖籃。卻不想睡,只想站在小艙中溫習一個時代,試著伸手摘取滿船的星輝。
當星子落在我的手中,瞬間化成一面閃耀的魔鏡,鏡中顯現林徽音掩面傷情,她也許是害怕重蹈母親的覆轍,因而離開了徐志摩,然而又不曾真正離開過他。鏡中的胡適由青澀的留學生逐漸蛻變為國際學者、駐美大使,卻只在無人知曉的時間裂縫裡,偷偷前往綺色佳,對於大他六歲的韋蓮司「懷著愛,一如既往。」
鏡中的朱自清突然改換成小女子、小媳婦的口吻,哀哀切切地訴說著自己愛笑的天性與不笑的歷史:「那時我家好像嚴寒的冬天,我便像一個太陽。所以雖是十分艱窘,大家還能夠快快活活的過日子。」「初到你家的時候,滿眼都是生人!我孤鬼似的,便是你,也是個生人!我時時覺得害怕,怕說錯了話,行錯了事。他們也再三教我留意。這顆心總是不安的,那裏還會像在家時那樣笑呢?便是有時和他們兩個微笑着,聽見人聲,也就得馬上放下面孔,做出莊重的樣子。」女性意識的覺醒正是五四最宏亮的聲音。唯有文人,抓住了他的時代。
還有呢,鏡中的吳宓,年輕時代遍遊歐洲,歷俄、英、法、德、比、瑞士等國,又在牛津大學和巴黎大學求學。一生學問極為淵博。在清華大學執教期間,他就是「清華的一個精神力量。」到了文革期間,吳宓已是古稀老人,即使被打得左腿骨折,也堅持不批孔。「沒有孔子,中國仍在混沌之中!」他早年愛慕燕京大學陳仰賢,可是陳仰賢最喜歡葉公超;後來又愛上了袁永熹,可是袁永熹嫁給了葉公超;據說他也曾苦戀歐陽采薇,可嘆「薇最傾情於葉公超」。人生啊!說有多成功,就有多失敗!
最後,我又回到了自己的時代,一個最無情而又到處充滿了真性情的時代!「午夜巴黎」的男主角也沒有繼續耽溺在已經流逝的歲月裡。他不再向上追尋文藝復興,並不是因為不愛竇加和高更。而是因為文藝復興應該就在現代,此時此刻,在你和我的眼中心中。
依然是徐志摩的那首詩,最牽動我的心:「在冷峭的暮冬的黃昏,在寂寞的灰色的清晨,在海上,在風雨後的山頂――永遠有一顆,萬顆的明星!」
那塊濕糊糊的小寶貝――布達佩斯名產,兼談伍迪•艾倫的小說
布達佩斯的中央市場是個購物和攜帶伴手禮的好去處。其中最熱門的商品是鵝肝醬。一百公克罐裝鵝肝醬平均二十五歐元,算來很便宜。同行的夥伴一口氣買了六十罐準備回臺送禮,卻還意猶未盡,大家商量著明天再來買……。
同一時間,我在二樓看上了一款茶褐色皮繩項鏈,鏈墜以琉璃鑲金箔複製了克林姆的「吻」。雖然我比較喜夏卡爾,他的「新娘」筆觸比克林姆溫柔可愛得多,不過先生還是十分盡責地和當地老闆講價,然後我們又花了些時間挑選天行的歐洲款式新書包,再下樓時,大家的鵝肝醬已經成交,而且開始整理打包了。
我們沒有買到鵝肝醬,是跟不上隊友的腳步。幸好有同事買多了,願意讓給我兩罐,我這才算是與大家同步調了。只不過想來想去,不知道該如何處置。五分鐘之後做了決定:帶回去給媽媽。我們從小到大,無論遇到什麼疑難雜症,不是都帶回去請媽媽處理嗎?更何況我媽是料理高手喔。
買完了東西就去餐廳吃飯。吃的是鵝肝醬大餐,每一位團員的餐盤上都分到三大塊油煎的鵝肝醬,再加上配菜和湯品,非常典型的西餐形式。怪的是,我覺得周邊的配菜和湯好吃多了。而在我旁邊的同事此時發出了疑問:「這是什麼肉?怎麼這樣軟?」再旁邊的人就告訴他:「這就是鵝肝醬啊!」接下來我們的話題就從國文課的改革方案,直接改到鵝肝醬該如何食用等如此實際的生活問題。最後連配稀飯、抹饅頭,那饅頭還得先油煎一下,煎得香香的,再抹上鵝肝醬……各種品嚐鵝肝醬的可能性,特別是中西合璧的吃法,紛紛出籠,大夥兒愈談愈興奮,彷彿各種絕妙的搭配就在眼前。這也算是一場奇思妙想、集思廣益的美食幻想會了。
至於真正的鵝肝醬繆斯,我推大導演伍迪•艾倫。他不僅是導演,而且曾經是一位小說家。我記得他寫過一篇小說――〈奪命的味蕾〉。
故事中,私家偵探受雇打探一枚在拍賣會場上拍出一千兩百萬美金的松露。這個被諷刺為見識短淺的私家偵探與雇主聊了起來,便聽說還有比松露更昂貴的食物,也在佳士得拍賣會場上露過臉:「我最近出價七百萬買一批鵝肝醬,結果被一個德州石油大亨出了八百萬給搶標。我可是賣了兩幅夏卡爾畫,才換來的那筆現金喔!」女雇主話還沒說完,私家偵探就想起來了:「我記得在佳士得的拍賣品錄上見過那批鵝肝醬,不過開胃小菜大小的份量……。」駭人聽聞的是,那個得到鵝肝醬的石油大亨幾小時之後,就被謀殺了!「是的。羅馬尼亞一位伯爵把聖潔的鵝肝味道看得高過一切,他用一柄短劍刺進大亨的咽喉,盜走的那塊濕糊糊的小寶貝。」可是這位伯爵也並未因此就成了幸運兒,能夠嚐到鵝肝醬的滋味。而那位石油大亨也並不是就是運氣最差的。因為「那塊害他送命的高膽固醇殄物竟然是假的!」
劇情峰回路轉,真是愈看愈有趣!原來伯爵為了表白愛慕之情,便將鵝肝醬放在愛沙尼亞大公夫人的腳下。
可是夫人打開之後,竟然發現那只是肝泥香腸,伯爵羞憤得無地自容,竟然當場自盡!
從此以後再也沒有人找得到那批鵝肝醬了,聽說是被好萊塢的一名製片人吃掉了;又聽說有個埃及人,因爲極其喜愛鵝肝醬,進而把它壓進針頭,直接注射到自己的血管裡。還有人說啊,鵝肝醬最後落到一個家庭主婦的手裡,但是她不識貨。以為是貓食,因此就便宜了她的家貓了。
像這一類集諷刺、機智與幽默,又揉合心理學與電影手法的小品故事,是我平時講授大一國文之餘,為同學們帶來的餘興節目。我同時還帶有一點東西文化比較的目的在其中,希望和大家一同思考不同的社會階級、種族特質、宗教信仰,以及性別意識……,如何影響了人類在飲食面向上的價值觀。同時也藉此間和大家分享:旅行是幫助我們開啟新視野的最佳選擇,尤其是當異國的食物,在我們的味蕾之間激盪出火花時,我相信我們內在的思路同時也就如同四濺的水花,從而翻騰出更多知性與感性的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