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蠶復活,破繭而出。
《七星物語》裡,有人、有鬼,而更多的,是愛和慾。
七星,是郝譽翔故鄉北投的舊名,書中七則故事也如北斗七星熠熠生光;而二○○七年出版的《幽冥物語》,一直是郝譽翔最喜歡的作品,以北投山區作為舞台,借用歷來經典志怪小說的面貌,表達始終糾纏不放的愛、恨、嫉妒、寂寞與憤怒。
原「幽冥」二字是欲突顯生死兩隔,改寫後的新作《七星物語》更展現豐盈的層次,在北投山腰徘徊的魂鬼,身具點燃生之驅力的契機,譬如對美和理想的追求,愛的渴望,乃至必然隨之而來的孤寂與失落。
如此愛慕之情,可以針對父母、伴侶,甚至非人的生命;亦可針對抽象的理念,如〈愛慕〉中的革命,或如〈瓶子〉中的創作。但不論如何,最後的結局卻都是「如繭自纏」,彷彿墮入到一個沒有光,也無從逃出的黑洞……
作者簡介:
郝譽翔
國立臺灣大學中國文學博士,現任臺北教育大學語創系教授,熱愛旅行、潛水和帆船,並且多次將旅行、海洋和島嶼等化成為個人創作的主題。曾獲得金鼎獎、中國時報開卷年度好書獎、時報文學獎、台北文學獎及新聞局優良電影劇本獎等重要獎項。
著有小說《幽冥物語》《那年夏天最寧靜的海》《初戀安妮》《逆旅》《洗》;散文《城北舊事》《回來以後》《溫泉洗去我們的憂傷》《一瞬之夢:我的中國紀行》《衣櫃裡的秘密旅行》;電影劇本《松鼠自殺事件》;學術論著《城市異鄉人:城市‧現代小說‧五四世代》《情慾世紀末——當代台灣女性小說論 》《大虛構時代——當代台灣文學論》等。
章節試閱
沿著北投的溫泉路一直往上走,道路會變得越來越狹窄曲折,而且更教人懊惱的是,前方又會不斷岔出了幽雅路、泉源路、銀光巷、杏林巷……,不論是走過了多少回依然搞不清楚,總不免懷疑是自己迷了路。
不過,這些路雖然大多狹窄到只能容得下一個車身,名字倒是取得好聽又富有詩意,彷彿是一條條細長的蛇,神祕地朝向草山蜿蜒而去。
過了半山腰後,路旁種滿了杜鵑、七里香和相思樹,幾間日式神社隱身在樹叢後面,素樸低調,也不知究竟是誰打造的?但一經過山路的轉彎處,眼前卻又突然冒出一幢足足有十多層高的大樓,鋼骨支架都已經大致完備了,卻只蓋到一半就棄置在此,而淪為了一座陰森森的廢墟。
這座鋼骨大樓沒有外牆,遠遠看去,就像是在天空中開出了許多隻空蕩蕩的黑色眼睛,山風日以繼夜呼嘯著穿梭而過,更是讓人感到一陣莫名的毛骨悚然和心驚。
過了廢墟,再往前行大約五百公尺就會來到路的盡頭,左邊是一大片被樹林和雜草所淹沒的公墓,而右邊沿著斜坡有一道石階,爬上去,再繞過一座小小白色的舍利塔,就會看到前方矗立著一面高聳入天的岩壁。
岩壁下方立有一個小小的木牌,歪歪扭扭地寫著:「此路不通」。這四個字到底是誰寫上去的呢?但其實只要撥開眼前的樹叢,稍微留心一下,就會發現在岩壁的裂縫中,似乎還有一條碎石鋪成的小徑。
有些人比較好奇,壯起膽子沿著小徑穿過了岩壁,卻會忽然掉入一個史前世界似的,被高大的蕨類以及肥美的芋葉所團團包圍,而茂盛的植物遮掉了大半的陽光,連帶這兒的空氣也因此變得異樣的深綠。
很多人到此為止,便不免心生畏懼,於是就打退堂鼓調頭回去。
然而只要鼓起勇氣再繼續往前走,穿過了這一大片幽暗潮濕的森林,過沒多久,
就會發現前方竟又是豁然開朗,出現了一個被群山環繞的小小山坳。
山坳就像是一座與世隔絕的桃花源,布滿了綠油油的稻田和菜園,還有十來間老式的閩南磚屋,靜靜地躺臥在田邊。
這些村民究竟是何時遷移來到此地的呢?
據說最早可以上溯到清代開發硫磺的時期,但又有人說,村民多半是因一九四五年之後的白色恐怖,逃亡到山中隱匿的共產黨後代。但不論如何,在長期與世隔絕之下,可想而知這座村子應該是如何的保守、頑固和落伍了。
又因為地理位置的緣故,村子一年之中至少有二分之一以上的時間都籠罩著濃厚的白霧,而村民也早就習以為常,既然視線不好,一切動作也就不得不放慢了速度,但相形之下,聽力和嗅覺卻是磨練得更加敏銳。
對於村民而言,這個世界原本就是白茫茫的一片,有時反倒是夜裡的夢境,還要來得更加的清楚和真實。
*
「我看,しずこ說不定就是蛇變成的吧。」村長坐在小竹凳上,迎著夏日傍晚徐徐吹來的山風,啜了口茶說。
しずこ是靜子日文名字的發音。
此刻她正在田中彎腰採野薑花,我們望著夕陽的餘暉流瀉在她的身上,散發出無比燦爛的光華,而那種奇妙的七彩,恐怕也只有蛇皮才能夠折射出來的吧,人類怎麼可能會擁有呢?
我們因此不但不覺得村長的說法奇怪,還紛紛發出「啊」的一聲,點頭同意。
靜子是在一個多月前的某個深夜,忽然搭著摩托車,嘟嘟嘟地穿越山路來到我家。
這種載客的摩托車在北投山區經常可見,多半是接送溫泉酒家的女中。但這麼晚了,整座村子都早已進入酣眠,而山路偏遠,幾乎連一支路燈都沒有,又有誰會專程摸黑上山來呢?
母親一邊嘀咕著一邊打開門,居然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女子,拉著一只草綠色的行李箱,講話怪腔怪調的,自稱是二阿姨阿雪的女兒,名叫靜子しずこ,從日本來台灣過暑假。
她手中還拿著一封阿雪署名要給母親的信。
「ゆき?」直到今天,母親還是保留了童年時的習慣,叫二阿姨的日文名字ゆき。
母親接過信拆開一讀,見到紙上熟悉的字跡,竟一反平常呆板的神情,激動地流下了罕見的淚水。
阿雪只比母親小一歲而已,姊妹兩人年紀相近,故從小就特別要好親密。但自從三十多年前阿雪不告而別,一個人偷渡日本以後,彼此之間便斷了聯繫。
剛開始時還會偶爾接到阿雪的來信,說她輾轉流浪在東京、橫濱、大阪和福岡等幾座大城市,不是在中國餐館打工,就是在溫泉旅館當女中。
最後一次接到阿雪來信,卻是發自北海道小樽港口邊一間木造的老旅館。她說北國天黑甚早,窗外正下起了大雪,悄然無聲,在黑夜中閃爍著奇異的光芒。
「原來雪是會發光的。」阿雪在信中感嘆道。
她又說自己來小樽是為了尋找一個男人,也是當初她偷渡日本的原因。如今,男人好不容易和妻子辦妥了離婚手續,承諾會立刻和她結婚云云。
這封信瀰漫著黑夜雪地不可思議的光芒,以及一顆夢幻的少女心,直到今天都還被母親珍藏在抽屜裡。
但那也已經是一九五○年的遙遠往事了,以後就再也沒有接過阿雪的消息。如今一個年輕的女孩卻突然站在面前,拿著阿雪的親筆信,字跡就和收在抽屜裡的信箋一模一樣,又如何能夠不教母親激動萬分呢?
就連信中那些看似親切,卻又過分彬彬有禮,帶著點生疏客套的語氣,簡直就是阿雪的個性,總是故作平靜,不肯輕易對人流露自己脆弱的內心。
母親不禁又心疼又生氣,眼眶一下子就泛紅,等到好不容易平復下來後,她看著靜子的行李箱,懊惱地說:「可是,我們家沒有多餘的房間給妳住,怎麼辦呢?」
「阿喜的床不是很大嗎?」靜子立刻爽快地回答,彷彿我們早就熟識許久:「我可以和她一起睡啊。」
奇怪,她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而且又怎麼知道我的床很大?原本保持沉默坐在一旁的我,不禁抬起頭瞅了她一眼。
靜子卻忽然大笑起來,指著我說:「唉呀,阿喜實在太可愛了。」
可愛?我莫名其妙地聳聳肩膀,還以為自己向來都是面無表情的。但我也懶得再多問,站起身來幫靜子把行李提到房間,告訴她浴室、毛巾和沐浴用品的位置以後,便逕自躺到床上不再理會。
沒多久,就聽到靜子在浴室裡悉悉簌簌地脫衣服,接著響起嘩啦啦的水聲,一股洗髮精的香氣在空中瀰漫開來。
我側過身去,靜靜望向窗外的夜色,奇怪今天晚上居然沒有起霧?銀白色的月光格外明亮,就像有無數把亮晃晃的刀子,插上了滿山遍野的樹梢。
正當我在胡思亂想時,靜子已經洗完澡了,躺在我的身旁,熄掉燈後,一雙眼睛依舊睜得又圓又大。她忽然提議我如果還沒有睡著的話,那麼就由她來唸書給我聽吧。
我正在疑惑日本出生長大的她,能夠讀得懂中文嗎?她卻已經抓起床頭我看到一半的小說,順著唸了下去。
而且奇妙的是,她在黑暗中居然能看得一清二楚?我一邊微微訝異著,一邊卻又抵擋不住睏意來襲,便在靜子唱歌般的唸書聲中,昏沉沉地睡去了。
沿著北投的溫泉路一直往上走,道路會變得越來越狹窄曲折,而且更教人懊惱的是,前方又會不斷岔出了幽雅路、泉源路、銀光巷、杏林巷……,不論是走過了多少回依然搞不清楚,總不免懷疑是自己迷了路。
不過,這些路雖然大多狹窄到只能容得下一個車身,名字倒是取得好聽又富有詩意,彷彿是一條條細長的蛇,神祕地朝向草山蜿蜒而去。
過了半山腰後,路旁種滿了杜鵑、七里香和相思樹,幾間日式神社隱身在樹叢後面,素樸低調,也不知究竟是誰打造的?但一經過山路的轉彎處,眼前卻又突然冒出一幢足足有十多層高的大樓,鋼骨支架都已經大致完備...
作者序
經過苦難,到達星辰 林俊頴
每年五月,我們都為「凡有華人處,皆有小鄧歌聲」的鄧麗君招魂,今年倏忽是她猝逝的第三十年,鬼使神差地巧合,郝譽翔將其近二十年前舊作改寫為《七星物語》出版,似乎一起為殘酷時間大神下了註腳。
新時代,新的招魂工具,手機的社群平台傳出柔情歌聲:「我怎能離開你,我怎能將你棄,你常在我心中,信我莫疑,願兩情常相守,在一處永綢繆,除了你還有誰和我為偶」,正所謂愛別離,求不得,死生契闊,終須幽冥兩隔,那麼不能忘情的凡俗我輩究竟要如何超越?又該如何勘破?這必然是人生哲理的大問題,若縮小為小說家的執迷或曰職責,同一故事素材,既然早已寫好成書了,緣何念念不忘,一再回頭癡望?於是許多年後,不得不增刪再寫,老樹新幹,是小說家的自尋煩惱還是自我挑戰?對於讀者,是文本「照花前後鏡」的比較?還是重讀的考掘?是樂趣或挑剔,翻新或懷舊,必得交給看官自由抉擇。
郝譽翔在這本新書的自序也是自剖,已經提供了豐富的線索,她引用《聊齋誌異》文句,將近二十年後,重寫是「已死春蠶得以復活,破繭而出」,何其勇敢又婉約。我個人以為尤其對於小說作者,年齡常常是最好的饋贈,如同物理的距離,如同鏡頭的景深,帶來的是書寫時的沉靜力量,與相較年輕時廣闊的視野,而且懂得與那些滾燙得令人坐立難安的熱血、激情保持距離。是以這些小說立基的還是我輩才會熟悉的那句老口號吧,「溫暖的心,冷靜的腦」。
當然,我們很容易讀出這七篇小說與以《聊齋》為首的志怪小說的千絲萬縷關聯,借用林文月前輩的書名,這是「讀中文系的人」的基本功,然而郝譽翔致力的決計不是將十八世紀的妖狐鬼怪,從文言文稀釋為白話文那樣的表面功夫,故事內裡如何本地化/台灣化/現代化,才是借古人寫今人的重心所在。
一本西方的老經典,《逃避自由》,弗洛姆引用巴爾扎克小說的一段:「人有一種對孤獨的恐懼,而在所有的孤獨中,精神上的孤獨是最可怕的……一個人,無論他是個痲瘋病患者還是個囚犯,無論他是個罪人還是個廢物,他思考的第一個問題便是,要有一個與他的命運休慼相關的夥伴,為了滿足這一慾望,他不惜使用他的一切力量,他的所有權力以及整個生命的活力。」
一切切,正正是,要有一個與他的命運休慼相關的夥伴。
循此,那一個個滿腔幽怨闖過陰陽界的冤親債主,固然身世堪憐也堪恨,鬼氣森森,確實是有所為而來,而北投、草山(陽明山)一百年來歷經政權更迭,也提供了「秋墳鬼唱詩」的最佳場景,年輕世代或許不知道尤其北投曾有的熱鬧與風月繁榮,那一頁歷史畢竟翻過去了,包括愛來借景拍攝的台語電影行業,如今老屋只剩腐朽的命運,滿目淒涼,伴隨著溫泉硫磺的魔鬼味道,遊魂衰鬼藉此登場,再合適不過了。
我們活人總愛高舉陰陽不得逾越的天條來自我保護,然而那最古老的人倫纏縛卻又總是神祕地驅使我們張望並牽引,到底為什麼?這本小說集的〈祕密〉、〈房間〉、〈身體〉三篇,有如鼎之三足,立體彰顯了小說家的核心意旨,一個人沒有選擇卻是生命源頭、那「命運休慼相關的夥伴」不就是父母,即便消失了、亡故了,血脈基因的強韌絲線還是牽扯著,當然其中關鍵是那老掉牙、讓當代人呲牙咧嘴的訓誡:「天下無不是的父母」,歷來小說家們早已極力批判、攻擊了,不是的父母到處都是,郝譽翔又何必多此一寫?他筆下那一對對恐怕只是因應繁殖本能而做了父母的男女,是普通人,是千萬人口的一二抽樣,也是古文語境的匹夫匹婦,失敗失能甚至是失德,禍及子女,造成他們無從彌補的一生創傷,讓他們陷入孤兒孤女的心理困境,與其說做為兒女的「我」是固執尋親,不如說是要解開謎面,看清那命運源頭休慼相關的夥伴,完成自我的救贖。再者,與其說「愛」,那在中文語境永遠有著幾分尷尬的字眼,不如回到志怪、筆記小說中的傳統老派的「恩義」吧,回報,償還,伸張,彼此兩清後各自自由自在。
畢竟隔了二十年,小說家自己也做了母親,我聽她說過女兒幼小時,好幾年她每晚為其朗讀故事書陪伴,那平常卻意味深遠的畫面為這本小說鋪陳了一層寬容的底色。故鬼穿越來到今時今地,抵達之謎掀開了,顯得當代新鬼如此嗆俗不堪,故事中人即使了解人各有體,各有難解的困境、無償的窘迫,「我嘆了口氣,想要模仿大楊吐出阿纖的動作,也將青鳳吐出來,但沒有辦法。長久以來,她已經變成了一塊化石似的,就鑲嵌在我體內的最深處,再也無從起出。」
果真是化石嗎?一拉丁文諺語Per aspera ad astra,經過苦難,到達星辰。
因此,我們來到了壓軸的〈瓶子〉,雖然不可劇透爆雷,我得這麼說,小說家的現身說法,也是自我消解與消遣,小說的虛構特權一如魔法足以致幻變形,顛倒時空,招來鬼神,我們讀者看官到底要如何當真看待呢?小說這一行,哪有那麼容易名利雙收、轟動海內外。這紙上一場恩怨貪嗔癡,是小說家以年紀歷練鍛鍊而來,「姑妄言之」的志怪書寫可是煙幕彈?
經過苦難,到達星辰 林俊頴
每年五月,我們都為「凡有華人處,皆有小鄧歌聲」的鄧麗君招魂,今年倏忽是她猝逝的第三十年,鬼使神差地巧合,郝譽翔將其近二十年前舊作改寫為《七星物語》出版,似乎一起為殘酷時間大神下了註腳。
新時代,新的招魂工具,手機的社群平台傳出柔情歌聲:「我怎能離開你,我怎能將你棄,你常在我心中,信我莫疑,願兩情常相守,在一處永綢繆,除了你還有誰和我為偶」,正所謂愛別離,求不得,死生契闊,終須幽冥兩隔,那麼不能忘情的凡俗我輩究竟要如何超越?又該如何勘破?這必然是人生哲理的大問題,若縮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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