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我是在二○一一年的春天開始這本書的寫作的。想要系統地寫底層受難者的故事已有好些年了,對我來說,這是一個夙願,一份命定的責任。
二十一世紀的第一個十年像潮水一樣退去了,各種媒體紛紛回顧、聚焦於新世紀頭十年的宏大敘事。但此時,我將目光投向那些「小人物」,他(她)們是弱者,居底層,遭苦難,時時繫念於我的心間,因為他(她)們在那裡,宛若我往昔刻骨銘心的私人記憶。
關注底層受難者,緣起我少年時代矢志執念的理想:服務困境冤屈人群。十多年前,我投身於法律服務的工作,與底層受難者們一道四處奔波也起始於此。五年多的法律職業生涯,真可謂嚐遍了酸甜苦辣,直至後來退出了,仍不時心有餘悸。然而,我還是從中受益匪淺的,那些曾經親身經歷和目睹的一切,使我從此對生命有了更加透徹的認識,更加的尊重和憐憫。
更重要的是,那些曾與我攜手同行、像烙印般留在我記憶深處的不幸身影,成了我人生記憶中最珍貴的篇章,促使我日後分出相當一部分的時間精力投入對底層的研究。
時至去年春,長期對底層的關注以及由此生發的種種思緒,終於想盡情一吐,借助文字的形式與一眾受難靈魂默默對話。這些受難靈魂的故事均發生於剛剛過去的十年,也即,二十一世紀的頭十年當中。昔日的研究中搜集的一摞資料,使我得以將這樣的對話一篇篇地進行下去。
看到一篇接一篇的文章陸續脫稿,每回我的心裡都感到特別的激動和欣慰,同時也特別的謹慎和鄭重。因為我知道面對的是一個個有血有肉而不幸罹難的生命,一顆顆曾經跳動而溫熱的心靈。我想說的是,他(她)們既是單一的個人,同時又是一個群體;他(她)們不僅僅屬於某一個地域,他(她)們就是中國;他(她)們既是一個時代的縮影,他(她)們也是時代本身。
我還想說的是,這些被時代的巨輪碾過羸弱身軀的受難者的故事,應當有機會被以各種形式講述及留存。這些受難者的故事凸現出來的時代真相,應當被言說進而固定下來。以前的法律職業生涯,我既已無力為他們伸冤,如今,就讓我以寫作的方式為他們作證,在文字工作中為他們盡上一份心力吧。
在多少個寫作的日夜,寂靜的我靜坐在書桌前,那些受難負屈的身影恍若浮現在我的眼前,多少次寫著寫著就忍不住哭泣,默默流淚。處理這樣的主題讓我心力交瘁,我知道這些文章都很沈重,寫作之初我就知道,可運筆過程中的心情,仍是常常沈重得無以復加。
可是我知道,無論我怎樣的悲傷和沈重,其實都是微不足道的,相比於那一具具被侮辱被損害的魂靈,那麼長久的冤哭無告,那麼痛苦的呻吟,那麼恣意的凌辱,那麼深重的傷害。深陷這些沈重的故事其中,走了這一趟沈重的文字之旅,是《約翰福音》中的那節經文支撐著我一路走來:「一粒麥子不落在地裡死了,仍舊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結出許多子粒來。」
不是嗎?這些處於底層蒙受苦難的一個個生命,正像是被大石壓在底下的一粒粒麥子,默默地生長,掙扎,枯萎,受傷,直至最終含冤死掉了。但是,每一滴血都不會白流的,每一個生命都不會白白死去的。
在他(她)們倒下的那片浸透了血和淚的苦難土地上,總有一日,被血淚澆灌的自由的種子必將生根,發芽,開花結果,「就結出許多子粒來」。待到麥子需要春雨的時節,自由的春風終將吹遍古老的東方大地。
我漸漸地,漸漸地意識到,在我筆下這些像麥子一樣柔弱的生靈,他(她)們就是我魂牽夢縈的故土中國,是我朦朧未辨卻又多少次在夢中哀吟輕喚的浩蕩鄉愁。
今夜,《麥子不死》一書終於定稿了,離我那青春飛揚卻早已隨風飄去的少年時代,真是已經過去許多年了。我將這本書視為對少時理想未竟的一份彌補。這是我在底層領域的一次文學嘗試,它不是終結。關於更多的底層受難者的故事,在未來的日子裡,我還會繼續寫下去。
寫於二○一二年八月十四日、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