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華嘴裏流著血,頭髮散亂地披在身上,發了瘋般地向河邊奔去,雖然夜幕遮住了她那被藤條鞭子抽打得青一條紫一條的臉,但她仍然執拗地一遍又一遍重複著同一句話:「我不是反革命,我不是右派學生……。」
然而,她的聲音太小了,在這茫茫的黑夜好似一個蚊蟲在鳴叫,是那樣的微弱,是那樣的無力。河面足有二里多寬,昏沉沉的黑暗籠罩在那黑魆魆的水面上,水面上鬼影晃動,淫雨綿綿,只能遠遠聽見浪頭跳躍的澎湃,和河流在打旋時發出的呻吟。霎時間,遠處天邊劃過一道電閃,緊接著她的頭頂上一聲炸響,穹蒼似乎要完全裂開了。整個天空,都是炸雷的轟鳴,在茫茫的天空中滾動著,敲打著奔騰的黃河,搖撼著逶迤的皋蘭山。
她奔跑著,呼喊著,淚水和雨水攪拌到了一起,赤裸的雙腳踩在碎石路上,她根本沒有覺出一點疼痛。她的聲音被波濤洶湧的黃河完全吞沒了,她多麼希望敬愛的毛主席能夠聽到她的呼喊。
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早上,天很藍,一輪紅日從東面山上像一個紅色的火球冉冉地升了起來,天上飄浮的幾朵白雲還來不及躲閃,就被陽光在它的周沿繡上了黃色的金邊。遠遠望去,金色的彩綢托著一輪朝陽,使整個天空顯得那麼絢麗多彩。空氣是清冷而甜蜜的,江華在這爽朗的晨光下甩著兩條小辮,走一走,跳一跳,就像一隻歡快的小鳥,陽光灑在她的身上,使她越發顯得英姿颯爽,那白裏透紅的臉蛋好似綻放的玫瑰,是那樣的嬌豔。有人說,青春就是美麗,而江華則讓十九歲的妙齡把她蘊藏的鮮靚完全表現了出來。她穿了一件淡藍色的上衣,下邊是細條絨的長褲。鬢髮垂在兩條小辮的旁邊,把她的瓜子臉盤襯托的越發生動。她的眉毛又黑又細長,兩個眼睛活潑靈動,一張小嘴更顯出了她的頑皮可愛。媽媽經常說她,你這是天生的舞蹈演員的身材,可她只是抿著嘴笑笑,那笑讓媽媽心裏為女兒的天生麗質而感到驕傲,同時也有了一分隱隱的擔憂。江華這天起得很早,她和幾個同學將昨晚起草的〈給全校師生員工的呼籲書〉抄好,一張一張往辦公大樓門前貼。自從去年姚文元的〈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開始,到今年的〈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評「三家村」──《燕山夜話》、《三家札記》的反動本質〉和《人民日報》上的〈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江華沸騰的心再也抑制不住了。她感到敵人磨刀霍霍,亡我之心不死,資產階級始終沒有停止向我們偉大的社會主義進攻,全國上下都在念念不忘階級鬥爭,念念不忘無產階級專政,念念不忘突出政治,念念不忘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而我們師大附中卻仍然是死水一潭,她想,我們是毛澤東思想哺育下的一代青年,再不能無動於衷了,必須緊跟毛主席黨中央的戰略部
署,把師大附中修正主義黑幫封了的鐵蓋子揭開。
這時,穿著藍中山制服的張繼東老師走了過來。他一米八左右的個頭,是一個四十歲剛過的男人,他長著一個蒜頭鼻子,兩個鼻孔很大,雙眼皮,一對發亮有神的眼睛上架著一副黃邊眼鏡。張繼東是第一個看見大字報的。他本來是一個從來不多說一句話的人。他始終認為禍從口出,一九五七年的大鳴大放開門整風讓他再也不敢說話了。他走過來不看還好,一看真把他給嚇壞了。這些學生娃娃們真是吃上豹子膽了,怎麼還敢給學校黨委書記寫大字報,還敢給省委派來的工作組寫大字報。五七年反右運動時給領導提個意見都是反黨。當時共產黨信誓旦旦說的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言者無罪,聞者足戒」,切切實實地幫助共產黨反對主觀主義、宗派主義和官僚主義,可到了最後沒有一個說了實話的人不被一網打盡的。他看見大字報上說,學校黨委書記兼校長薛飛堅持的是資產階級的反動路線,不是真共產黨,而是假共產黨,是修正主義的黨委書記。薛飛所說的紀律,就是對無產階級革命派施行殘酷無情的打擊。大字報上號召全校師生要造以薛飛為首學校黨委的反。說薛飛推行的修正主義教育路線,片面追求升學率,讓學生只鑽書本,不問政治,把大批優秀的工農革命幹部子女排斥在了學校大門之外。大字報還說工作組壓制群眾,打擊革命,與黑幫薛飛暗中勾結,共同壓制師大附中的無產階級革命。並引用了毛主席的一段話:「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條萬緒,歸根結柢,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
張繼東看著看著臉色就變了,他戰戰兢兢地走到江華身邊,拉住江華的手說:「同學們,使不得,使不得呀!想當年我就是回應黨的開門整風給領導提了意見被打成了右派分子,不管誰煽動你們,千萬不能這麼做啊!趁現在還沒人看見,趕快撕了。」
江華沒想到這個右派分子這麼大的膽子,膽敢說把大字報撕了。然而,她與張繼東一對視,這人的眼裏似乎有一種慈父般懇求的目光。這目光不僅是一種膽怯、無奈,更多的則是一種關愛和憐憫。
「撕了。說了個好,我看你是不想活了。」一個男同學過來把張繼東一把搡到了一邊,厲聲喝道:「老右派,你們害怕了,說明革命的大字報,是暴露一切牛鬼蛇神的照妖鏡。害怕大字報,就是害怕群眾,害怕革命,害怕人民民主,害怕無產階級專政。你害怕,說明你和薛飛之流都是一個藤上的瓜,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你反對我們寫這個大字報,說明這些大字報刺到了你們這些階級敵人的心尖上了,讓你們心痛了。」說著他舉起右手喊道:「革命的大字報萬歲!」並將沾滿漿糊的笤帚取出來往張繼東的臉上甩去,又狠狠地在張繼東身上刷了兩下。張繼東用手一抹臉,滿臉的漿糊一下糊住了他的眼睛。幾個同學一看這個樣子都笑了起來,可張繼東掏出手絹把眼睛擦了擦,仍然用乞求的眼神盯著江華,喃喃地說:「孩子,使不得,使不得啊!」
江華把手一甩,氣呼呼地說:「誰是你老右派的孩子。」
這時的同學們都唱了起來:
右派,
右派,
是個老妖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