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文章有氣,有脈,如同山川勝概。
中國文章浩浩沛沛如大江河的氣脈,到晚清事實上就已經斷了,只在臺灣、香港、國外華人中還綿延一線。這個觀點我很早就提過,至今仍然堅持。
文化有一個特別奇怪的「冷凍現象」;某種文化在其發源地和核心區域曾經十分繁榮,但若干年後,因為時代變遷、世事沖涮,它慢慢地稀釋、淡化了,反而在邊緣地帶,因為受到的干擾和衝擊相對微弱,就像被冷凍了一樣,反而比發源地、核心區域保存得完好,甚至還能繼續傳承和弘揚。
即如中國文章的氣脈,數十近百年來,作為文學核心區數千年的大陸,早已於晚清之際如絹帛一般生生被拉裂撕開了。大陸的文人當然還以古人、古籍為師,但已經是喝罐裝牛奶而不是直接啜飲母牛的乳汁了。隔,疏離,作小兒女語,這是我讀大陸今日文人學者的文章,再與古籍比較,所得的明顯感受。文章之氣脈,漢語之美感,文字之風神,只能芒鞋竹杖於古籍中去蹤跡了。
反而,在港臺及其他海外華人的作品中,還能一睹中國文章的古風古貌,雖然也淡了許多,畢竟聊可慰藉。沿著他們的文章溯洄溯遊,由明清傳奇話本出發,歷經元雜劇散曲、宋雨唐風、六朝風流、魏晉風骨、兩漢散文、《楚辭》《詩經》、先秦民歌,一直到《山海經》和《神農經》,中間還有浩瀚二十五史、諸家野乘、歷代筆記、神話傳說……就是一幅完整的《中國文章山川形勝圖》了。想像一隻書魚,慢騰騰從晚清往先秦啃食,它應當活多久?
於文章,於讀書,我確實很懷舊。從前讀書我饑不擇食,如稻田泥鰍吞噬泥沙,誤了多少光陰,而今深悔焉。與其喝罐裝牛奶,不如抱母牛轟飲。這幾年,我沉緬古籍,自先秦以降到晚清以前,凡被人遺忘的書都儘量找來讀。我曾說過,每一本古籍都像張岱的《琅嬛文集》、沈三白的《浮生六記》,都是一個經歷了無數兵燹、祝融、風蝕、蟲蛀的傳奇,是寶中之寶。
書如夜色染人衣,讀著讀著,自我感覺身上有了一些古氣、舊味、林下風。但我嫌還不夠古不夠舊,最好舊成宣德爐、元青花、漢鼎、秦銅,乃至舊成史前粗陶或者石錛。
歲月漸蒼矣,吾醒也晚,所幸不算太晚,也幸而滾世一遭,風塵已將名根一點掃蕩殆盡,我可以清靜自牧潛心讀點老書了。有一天溘然於書齋,墓誌銘可以這樣寫:「書魚×××之墓」。足夠了,其他都是多餘。
讀書可以養氣,古書如同古押衙、虯髯客,更是氣脈充盈。洛書河圖、三墳五典、九丘八索、十三經、諸子一百八十九家這些自然不用說,自《山海經》發脈源源而來的歷朝歷代的筆記,也是玉山翡翠,讀來不單長智識,也可以悅性怡情。但凡朝章制度、江湖風煙、地理人文、文學考古、圖緯方技、天文星占、律曆推步、草木禽獸、仙狐妖鬼人、天堂人間地獄……筆記無所不包無所不記,「美哉!彬彬乎可以觀矣!」坐在密林野壑灑落陽光銅斑的樹蔭裏,或者蹲在清風徐來的山牆根腳下,執一卷筆記在手,但覺襟抱蕭散,河清海宴,如野人,如落葉,如倦鳥,如臥舔小崽的母獸。
我有較嚴重的野書、野史癖。在近來寫的文章《閒書散葉》裏,我這樣寫道:
野史如野食,有乾蠶豆香。民國初年小橫香室主人的《清朝野史大觀》,清朝上至歷代帝王朝政家事,下至江湖野老逸聞掌故,無不詳細記載,洋洋灑灑數千則,真正配得上大觀之名。說典章流變,褒貶世事,得史家筆法;記士林逸聞,餖飣人物,得《世說新語》三昧。
只是其中明顯錯誤不少,不知是原著錯了,還是後來輾轉流傳中馬化為鹿。家居時以書中故事佐茶,但覺茶水有乾豆香,也有風雲之氣。在舊書店初見此書,尚且猶豫著要不要買,後來讀《清史稿》,嫌過於簡略,也煩矯飾隱晦過度,於是買來比較著讀。金聖歎曾說:「豆腐乾與花生米同嚼,有火腿滋味。」其間樂趣大致如此。近年我很是醉心於野史,兼及媚狐惡鬼、正神散仙、木魅花妖、魑魅魍魎一類歷代筆代帝王朝政家事,下至江湖野老逸聞掌故,無不詳細記載,洋洋灑灑數千則,真正配得上大觀之名。
說典章流變,褒貶世事,得史家筆法;記士林逸聞,餖飣人物,得《世說新語》三昧。只是其中明顯錯誤不少,不知是原著錯了,還是後來輾轉流傳中馬化為鹿。家居時以書中故事佐茶,但覺茶水有乾豆香,也有風雲之氣。在舊書店初見此書,尚且猶豫著要不要買,後來讀《清史稿》,嫌過於簡略,也煩矯飾隱晦過度,於是買來比較著讀。金聖歎曾說:「豆腐乾與花生米同嚼,有火腿滋味。」其間樂趣大致如此。近年我很是醉心於野史,兼及媚狐惡鬼、正神散仙、木魅花妖、魑魅魍魎一類歷代筆記。癡迷於野書,當然為真正的讀書人所笑。
然而古來野書,幾乎無一不是士大夫的作品,廟堂高官、民間智者如東方朔、段成式、洪邁、沈德符、蒲松齡、紀昀、袁枚、魯迅,也都拳拳於山海傳說,我這江湖草民,自然也可以用來消遣人生無聊。太平治世,最宜於蹲在山牆根下,曬著太陽捫虱談江湖。國是非草野所知,還是莫談吧。
又寫道:
我在冬陽裏讀《卻掃編》和《賓退錄》,書中有刀劍氣,也有山林氣,但覺胸次洞開,眼目曠達,胸中有幽綠山林一座。從前有個鐵腳道人,愛赤腳走在雪地裏,興致來了就高聲朗誦《南華•秋水篇》,同時口嚼梅花,以雪下嚥,說「吾欲寒香沁入心骨」。
閱讀滋味與之略似。我讀古書並非為做學問,做學問太苦太實,與做磚瓦匠有得一比,遠不如做文人自由自在,而是以為讀書可以養氣,讀古籍尤其讓人氣完神足。古人說「腹有詩書氣自華」,氣華不華不敢說,但起碼可以讓自己的心如秋水一脈。積貯一股真氣再寫文章,文章才會有秋水之味。
周作人作文章喜歡大段大段地摘抄,不僅摘別人的,也抄自己的。我也學學。
從前佛家不留文字,孔子「述而不作」,固然有其深層緣故,然而古人高致,也是今人學不來的。讀然後思,思然後作,其實作作文章是挺不壞的一件事。我是越來越喜歡作文章了。人生寂寞,讀書可以安心神;人生無聊,作文可以抒牢愁。
少年時作文章是給親友看的,僅為虛榮心,得人一二片讚語,內心即雀躍如春草萌發。三十歲時作文章是給編輯看的,為半屑名丁點利,得稿費單大如席,購車買屋酒兵茗戰特別有成就感。而今惑也不惑,作文章純粹是給自己看的,古人如明代沈德符著《萬曆野獲編》是壓於竹簏,我寫文章則藏於電腦文件夾,燕閒時翻翻,權當溫習舊時光。作文章,我是少時不知味,後來不曉味,現在終於有一點得味了。
說到底,著述多少,文章好壞,干人底事?譬如風雪夜獨自登高,風吹我,雪打我,不關風雪的事。自適就好,自守就好,自在就好,自以為氣脈聚集丹田就極好。當然,有編輯青眼,把我這村夫野老的閒言碎語付諸雕板,好比娶員外家的美麗小姐為妻另外還順了一個嬌倩丫鬟為妾,就是好上加好了。
在文章氣脈仍在的臺灣出一本集子,於我是一件很樂呵也很鄭重的事。此事一說便俗,但穀填人肚,無法不俗:謹向秀威公司、林泰宏主管、黃大奎先生以及為此書付出勤苦勞作的素昧平生的秀威諸師友,致以一只書魚純白的敬意。山中無所有,聊贈一枝春。
儲勁松
二○一四年元月二日
於古皖挽雲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