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西古神話的新發現
──神農架神話歷史敘事長歌《黑暗傳》初評1
劉守華
位於鄂西北的神農架,古稱方圓八百里(現在的神農架林區面積為三千二百平方公里),山勢險峻,林海茫茫。在它那長時期處於封閉狀態,籠罩著一層神祕色彩的懷抱裏,不僅生長著大量奇花異木,珍禽異獸,而且保存和流傳著許多古老優美的民間口頭文學作品。神農架寶貴的自然資源已開發多年,神農架蘊藏的豐富民間文學作品,也於近年開始發掘。林區文化館於一九八三年編印的《神農架民間歌謠集》中,就選編了不少有價值的作品。其中長篇神話歷史敘事長歌《黑暗傳》(胡崇峻搜集整理),最為引人注目。
一
這部珍奇詩篇是何時產生,怎樣流傳的呢?據初步調查得知,《黑暗傳》是一部過去曾在神農架地區以多種口頭和書面形式廣泛流傳的大型詩篇。現在發表的篇幅約三千多行的本子,是六十多歲的農民張忠臣所藏抄本。農民鄧美成家的抄本,篇幅長達一兩萬行。據現在七十多歲的農民曹良坤說,他過去藏有一部《黑暗傳》木刻本,內容分為四大部,即〈先天〉(天地起源)、〈後天〉(盤古開天)、〈翻天〉(洪水泡天,人類再造)和〈治世〉(三皇五帝)。可惜這個本子因藏在岩洞裏,年深日久,早已毀壞了。但他還能口述開頭部分。
《黑暗傳》靠手抄本留存至今,而它原來卻是供人們口頭吟唱的歌本,由歌師演唱。神農架地區民歌盛行,由來已久。在田頭演唱的多為散歌,人們稱為「薅草鑼鼓」。《黑暗傳》則主要為「跳喪鼓」時所唱。人們為悼念死去的親人,邊歌邊舞,常常通宵達旦。在這樣的場合,最適宜演唱像《黑暗傳》這樣內容嚴肅而篇幅巨大的作品。
《黑暗傳》產生於明代的可能性最大。它是當地流行的「四遊八傳」長篇山歌中的一種。「八傳」為《黑暗傳》、《封神傳》、《雙鳳奇緣傳》、《火龍傳》、《說唐傳》、《飛龍傳》、《精忠傳》、《英烈傳》,「四遊」為《東遊》、《南遊》、《西遊》、《北遊》。它們多據明代成書的通俗歷史小說與神怪小說編成。明中葉到明後期,由於統治階級的提倡和推崇,道教盛行一時,鄂西北武當山的道教宮觀,即於此時集全國財力興建而成;在文化領域,神仙怪異之說流行於世,刺激了古神話的整理改編,至今仍為神話學界所注目有《開闢演義》,即為明人周游所作。《黑暗傳》用山歌聯唱形式來演繹古神話,多半也是這個時期的產物。它最初形成的時間目前還難以明確斷定,但在清道光九年即西元一八二九年刻印的一本《綱鑑歌》中,有「唱歌莫唱《黑暗傳》,要把《綱鑑》看一看」這類從儒家立場反對唱《黑暗傳》的話,可見在此之前許多年,《黑暗傳》就已盛行於民間了。我們把它認定為十八世紀流行的一件民間口頭文學作品,當是可信的。
《黑暗傳》長達三千多行,從盤古開天闢地一直唱到明代,其獨特之處是用民間詩歌形式敘述了一系列古老而不同凡響的神話傳說,特別是關於盤古創世的神話,更屬珍貴難得。它被人們稱做《黑暗傳》,即由此而來。
下面摘出關於盤古開天闢地的一節:
久聞歌師有學問,能知地理與天文,今要與你論古今。什麼是黑暗與混沌?什麼時候盤古來出生?盤古拿的什麼開天斧?日月又怎麼上天庭?歌師如果知道這根古,今在鼓上拜師尊。
歌師問起黑暗和混沌,我今與你說分明。說的是遠古那根痕,無天無地又無日月星,一片黑暗和混沌,天地茫茫無一人。乾坤暗暗如雞蛋,迷迷濛濛幾千層。盤古生在混沌內,無父無母自長成。那時有座崑崙山,天心地膽在中心。一山長成五龍形,五個嘴唇住下伸,五個嘴唇流血水,一齊流到海洋內,聚會天精與地靈,結個胞胎水上存,長成盤古一個人。
不知幾萬幾千年,盤古昏昏如夢醒,睜開眼睛抬頭看,四面黑暗悶沉沉,站起身來把腰伸,一頭碰得腦殼疼。盤古心中好納悶,定要把天地來劈分。……
盤古奔波一路行,行到西方看分明。西方金星來變化,變一石斧面前存。盤古一見喜十分,不是金來不是銀,也不是鐵匠來打成,拿在手中萬斤重,笑在眉頭喜在心。開天闢地有了斧,拿起斧子上崑崙。
盤古來到崑崙山,舉目抬頭四下觀,四下茫茫盡黑暗,黑水沉沉透骨寒。手舉斧頭上下砍,聲如炸雷冒火星,累得渾身出大汗。觀看清氣往上升,那就成了天;濁氣往下墜,那就成了地。天地空清風雲會,陰陽兩合雨淋淋。……
盤古開了天和地,缺少日月照乾坤,誰個出世立功勳?後山又把盤古請,差他咸池走一程,相請日月上天庭。
盤古忙忙往前行,一路逍遙喜在心。來到咸池把話論,相請二神上天庭。二神聽罷全不理,叫聲盤古你是聽,我們不肯上天庭。盤古連忙唸咒語,日月二神無計生,夫妻只得上天庭,一月夫妻見一面,普照乾坤世上人。
盤古已把天地分,世上獨有他一人。過了一萬八千年,盤古一命歸了陰。死於太荒有誰問,渾身配與天地形。頭配五嶽巍巍相,目配日月晃晃明,頭東腳西好驚人,頭是東嶽泰山頂,腳在西嶽華山嶺,肚挺嵩山半天雲,左臂南嶽衡山林,右臂北嶽恆山嶺,三山五嶽才形成。毫毛配著草木枝枝秀,血配江河蕩蕩流,江河湖海有根由。
中國古籍中的盤古神話,不出袁珂先生《古神話選釋》中所引,見於《三五歷紀》、《五運歷年記》和《述異記》三書中的片段記載。已整理發表的漢族民間口頭流傳的盤古神話,情節較完整的僅有安徽的〈盤古分天地〉、河南的〈盤古山〉等寥寥幾篇。少數民族中間流傳的盤古神話,分別見於瑤族的《過山榜》、苗族的《盤古》、白族和侗族的《開天闢地》之中,內容均比較簡略。《黑暗傳》中對盤古神話的敘述,既完整而又想像奇特,別具一格。敘述人以崑崙山為「天心地膽」,認為是崑崙山嘴裏的血水流到海洋內,「聚會天精與地靈,結成胞胎水上存」,再從這個神奇胞胎內生出盤古。盤古奔波到西方,找到一把石斧,便在崑崙山下舉起石斧,完成了他開天闢地的偉業。隨後他又去咸池這個地方半請求半強制地讓日和月這一對夫妻上了天庭,普照大地。這些地方都和現有諸說不同,對流行說法有許多豐富和發展。詩篇以古樸超拔的想像,將盤古塑造成由崑崙和大海孕育而生,完成開天闢地安排日月的偉業之後,又化身為巍巍五嶽、蕩蕩江湖的巨人。作者似乎是立足於從西北到東南的整個中華大地來構造盤古形象,使之具有充分代表中華民族的雄偉氣魄,因而別有奇趣。
二
《黑暗傳》的發現,在中國神話學和楚文化的研究上都頗有價值,值得我們重視。
(一)它表明在漢族地區也有神話史詩一類作品在民間口頭流傳
中國古籍中所載的漢族神話材料比較零碎,所以學術界長期流行著「中國神話不發達」的片面性觀念。新中國成立以來在我國南方許多少數民族地區,發掘出了一系列神話史詩(或稱創世史詩、原始性史詩)。如苗族的《金銀歌》、《古楓歌》、《蝴蝶歌》和《洪水滔天》,瑤族的《密洛陀》,彞族的《梅葛》,彞族阿細人的《阿細的先基》,納西族的《創世紀》,白族的《開天闢地》,壯族的《布伯》,拉祜族的《牡帕密帕》,阿昌族的《遮帕麻和遮米麻》等。過去人們認為在漢族地區,已經沒有遠古神話,更沒有神話史詩在民間口頭流傳。神農架《黑暗傳》的發現,便填補了這一空白,以新的事實豐富了人們對中國神話、中國民間文學的認識。
《黑暗傳》按照過去的斷代習慣,系統地歌唱古人古事。在原來的四部中,就有三部是以遠古神話傳說為內容。從篇名《黑暗傳》及篇中「《黑暗傳》,第一傳,盤古開砍無人煙」來看,也可看出這部分內容在全詩中所占的突出地位。其性質和兄弟民族的「創世紀」是完全一致的。它所透示出來的南方各兄弟民族之間在文化上的密切聯繫和相互影響令人極感興趣。李子賢最近發表的〈略論南方少數民族原始性史詩發達的歷史根源〉一文2,告訴我們,在南方三十多個少數民族中間,都有被人們稱為「古歌」的原始性史詩流傳,它和我國北方許多民族中間廣泛流行的以戰爭為題材的英雄史詩,構成一個鮮明的對比。該文對造成這種特殊文化現象的社會歷史根源做了很好的說明。《黑暗傳》的發現,表明這種文化現象已延伸到了漢族地區。而在鄂西,其根底可能更為深厚。這類作品表現了南方民族對世界和人類起源那種尋根究底的豐富想像和探索精神;還寄託了人們對祖先的深沉懷念和敬仰。但人們著力歌頌的並不是這些先輩東征西討的赫赫戰功,而是他們在洪荒時代和奇險山川間艱難創造的功業。它們是這裏各族人民自古以來友好合作,共同開發南方蠻荒疆域的寫照。作為世代相傳的藝術珍品,又深刻有力地影響著各族人民的心理,促進著南方廣大地區的民族團結和進步穩定。在對南方各族民間文學和歷史文化的比較研究中,《黑暗傳》具有不可低估的價值。
(二)《黑暗傳》保存了不少有價值的古神話,提供了這些神話歷史演變的重要線索
除了盤古神話之外,《黑暗傳》中還敘述了好些著名的古神話。其中關於伏羲、女媧的神話就很珍貴:
七月七日夜,人民盡淹絕。只有女媧、伏羲兄妹二人在萌蒿,天下無主無人苗。伏羲問妹道:「我倆配夫妻,重把世界造。」女媧聽了心大怒,說出難題有三條。須彌山上去焚香,香煙果然合攏了。女媧藏到須彌山,伏羲到處找不到。有一金龜道人說:「你妹在松梅樹下躲。」……
後來兄妹終於婚配,生下一個肉袋。袋中有五十對男女,傳下後代,於是形成百家姓。現在,關於伏羲、女媧兄妹成婚之說,已經不算新奇了。但關於這兩個神話人物是否既是兄妹,又是夫婦,長期是神話學中的一個懸案。聞一多先生於四十年代寫成的《伏羲考》中就指出,古代文獻中雖有他們為兄妹或夫婦之說,可是「文獻中關於二人的記載,說他們是夫婦的,也從未同時說是兄妹,所以二人究竟是兄妹,或是夫婦,在舊式學者的觀念裏,還是一個可以爭辯的問題」,「直到最近,人類學報告了一個驚人的消息,說在許多邊疆和鄰近民族的傳說中,伏羲、女媧原是兄妹為夫婦的一對人類的始祖,於是上面所謂可以爭辯的問題,才因根本失卻爭辯價值而告解決了」3。《黑暗傳》中的上述內容,給這個古神話提供了又一件具有重要學術價值的作品。由於它在一兩百年前就已匯入這部長詩,其文獻價值比一般口頭傳說更寶貴。
《黑暗傳》中關於顓頊的神話也頗為生動。《搜神記》中載:「昔顓頊氏有三子,死而為疫鬼:一居江水,為瘧鬼;一居若水,為魍魎鬼;一居人宮室,善驚人小兒,為小兒鬼。於是正歲命方相氏,帥肆儺以驅疫鬼。」這一傳說被多種古籍所轉述。《黑暗傳》中的顓頊一節,即演此事然而又有豐富發展:
顓頊高陽把位登,多有鬼怪亂乾坤。東村有個小兒鬼,家家戶戶要乳吞,東村人人用棍打,打得骨碎丟江心。次日黑夜又來到,擾得東村不安寧。將一大樹挖空了,放在空樹裏面存。銅釘釘得不透風,又將酒飯來祭奠,又綁大石丟江心。西村又出一女鬼,領了八十餘鬼魂鬧西村,西村有一大空樹,女鬼空樹躲其身。忽見一人騎甲馬,身穿黃衣腰帶弓,一步要走二十丈,走路如同在騰雲,空樹之中捉妖精。
古時多鬼,是楚地流行的古老神話傳說。而捉鬼情景的描述,則反映了後世人們同疾病和自然災害做鬥爭時的力量與智慧的增長。令人感興趣的是,這裏講到了鼓的起源。鼓是一種神奇的樂器,起源很早,在黃帝與蚩尤進行的涿鹿大戰中,就出現了「以像雷霆」的鼓聲。鼓在古時的作用之一為「以祀鬼神」。《黑暗傳》中說顓頊時代人們捉鬼,把這些疫鬼放在空樹筒裏,再蒙上皮革,用釘釘緊,即成為鼓的起源。這一傳說自然是出自虛構,卻說明鼓的產生同祭祀鬼神有關。同人們企圖借助於鼓聲來征服原始時代與人為敵的邪惡自然力有關,這就給民俗學研究提供了一件有意義的材料。
關於神農的神話傳說,《黑暗傳》中的記敘也十分可貴。神農架這個地名,據說由神農氏到此搭架採藥而得名。當地人們在口頭上盛傳「神農療病嘗百草,為民除病費精神」的業績,也就不足為奇了。《淮南子》載:「神農嘗百草之滋味,一日而遇七十毒。」《黑暗傳》由此敷衍出一段生動故事:
七十二毒神,布下瘟疫陣,神農嘗草遇毒藥,腹中疼痛不安寧,急速嘗服解毒藥。七十二毒神,商議要逃生:「神農判出我姓名,快快逃進深山林。」至今良藥平地廣,毒藥平地果然稀。
把今天藥材的生長分布情況,用七十二毒神逃避神農的古代神話傳說來解釋,富有民間口頭文學的情趣。
《黑暗傳》中敘述的有關神話的獨特形態,同它的創作構成密切關聯著。一般民間神話史詩,多是演繹當地人們口頭世代相傳的民間故事。《黑暗傳》中的內容,卻和中國漢文典籍上的記載那麼接近,將當地的口頭傳說材料和文獻記載融會在一起,既有文獻依據,又有口頭文學特色和鄉土風味。看來有不少精通古典文獻、熟悉通俗小說的鄉村知識份子參加了這些歌本的編寫和傳抄,那些具有相當文化素養的歌師們在演唱時又有所豐富。以書面形式傳播的歷史文學讀物和世代相傳的民間口頭文學的奇特融合,使神農架地區的《黑暗傳》和其他民間長詩,具有格外豐富的內容和與眾不同的風格,成為中國民間文學的一個特殊品種。
(三)《黑暗傳》中的神話傳說具有鮮明的楚文化特徵
《黑暗傳》能把一些古老而奇特的神話傳說保存下來,同神農架地區的特殊自然與社會條件是分不開的。神農架地區包括原來屬於興山、巴東、房縣的高山邊沿地帶。這裏山巒起伏、地形複雜,交通閉塞,過去同外界長期隔絕,處於封閉狀態。而在古代,這裏屬於楚文化的發源地,其文化發展在南方曾遙遙領先。屈原的故鄉秭歸,就在神農架腳下。楚立國伊始的都城丹陽,也有學者認定在秭歸。這裏的古代文化,曾孕育光耀千古的《楚辭》。後來在文化發展進程中,楚文化和中原文化相融合,具備了新的特質,而在包括神農架地區在內的鄂西一帶,卻還保留著楚文化的許多古老成分。考古工作者據考古發現指出,商周時期「在漢水以東的江漢平原地區,中原文化的影響有加強的趨勢。……與此相反,由於歷史條件,乃至地理環境的不同,在漢水以西的鄂西地區,土著文化卻得到了保存,並以其自身的明顯特點逐漸發展起來。……這種土著文化承續和發展的結果,就成為具有重要歷史地位的楚文化的直接源頭之一」4。這一文化特色,自商周時期一直延續下來,甚至在今天,依然可以在鄂西的民間文藝、民間習俗信仰中,找到一些痕跡。《黑暗傳》就是一個實例。
關於顓頊時代多鬼的記述,便有楚文化特徵。楚俗「信鬼而好祀」,前人已有定論。湖北隨縣擂鼓墩出土的戰國早期曾侯乙墓內棺漆畫上,有驅鬼的方相氏及神獸,更以實物印證了秦漢古籍上關於楚人「信巫鬼,重淫祀」等記載的可靠性。近年有一些學者探究楚俗尚鬼的成因,認為這種習俗除源於原始氏族社會的巫術迷信之外,可能還同楚人因處於蠻荒之地,把「野人」等類人動物當作鬼物有關,我以為頗有道理。而顓頊這個人物,曾被學者稱為「荊楚民族所崇奉的皇天上帝」5,屈原也自稱是顓頊高陽氏的後代。因此《黑暗傳》中關於顓頊的這一節,把人們同鬼物的鬥爭敘述得那麼具體生動,應是從鄂西地區保存的古老神話傳說脫胎而來,同楚文化有著直接聯繫。
特別令人感興趣的是《黑暗傳》中的盤古神話同楚文化的聯繫。這個神話的突出特徵是以崑崙為背景。在創作、信仰這個神話的人們看來,中國西北的崑崙山乃是「天心地膽」之所在,因此崑崙山的血水流入東海孕育出的盤古,身上便聚會著「天精地靈」,不同凡俗了。既然崑崙乃天地之中心,他當然只有到崑崙山下去完成那開天闢地的偉業。崑崙的形象,不獨見於《黑暗傳》,僅在已編印的《神農架民間歌謠集》裏就多次出現。〈歌師唱歌我來解〉中,唱天河裏的鐵牛,說它「吃了崑崙山上的草不長,喝斷長江的水不流」;〈棋子歌〉裏說:「棋子本是沉香木,崑崙山上長成樹。」〈秤桿歌〉中說:「秤桿本是茶條樹,崑崙山上長,崑崙山上出。」〈一步唱進歌場中〉說:「昔日崑崙山一座,老君山前支鍋爐。」等等。這裏的人們對崑崙的形象是這樣熟悉,又是這樣親切,只要提到古人古事,就會搬出崑崙來,把它作為古老、崇高、神奇的形象,從不同藝術角度運用於民間口頭文學中。這種「特異現象」源於何處?追根溯源,只有屈原的《楚辭》和被許多學者認定為楚人所作的《山海經》中,才賦予崑崙以這樣的地位,這樣的姿態。崑崙形象最早見於《山海經》,為「帝之下都」,「百神之所在」,神異非凡,景象壯觀。《楚辭》中也有幾次提到崑崙,如〈離騷〉中的:「遭吾道夫崑崙兮,路修遠以周流。」〈河伯〉中的:「登崑崙兮四望,心飛揚兮浩蕩。」〈天問〉中的:「崑崙懸圃,其居安在?」還有些地方,字面上雖沒提到崑崙,實際上所詠的是崑崙地區的神話傳說。《楚辭》中的崑崙和《山海經》中的崑崙含義完全一致,只是《楚辭》不過借崑崙形象以詠懷,因而保存了崑崙神話材料,並非神話的直接傳承就是了。神農架地區流傳至今的《黑暗傳》及其他民間文學作品中的崑崙形象,和《山海經》、《楚辭》中的崑崙形象的一致性,很難用巧合來解釋,只能說前者是後者的遺響,它們是深深植根於這一地區的楚文化源遠流長的表現。
就神話形態來說,它們屬於中國古代兩個著名神話系統的融合。我國著名學者顧頡剛曾發表過一篇很有見地的論文〈《莊子》和《楚辭》中崑崙和蓬萊兩個神話的融合〉6。他認為:「崑崙的神話發源於西部高原地區,它那神奇瑰麗的故事,流傳到東方以後,又跟蒼莽窈冥的大海這一自然條件結合起來,在燕、吳、齊、越沿海地區形成了蓬萊神話系統。此後,這兩大神話系統各自在流傳中發展,到了戰國中後期,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又被人結合起來,形成一個新的統一的神話世界。」崑崙神話於戰國時期傳入楚國,因「這時的楚國疆域,已發展到古代盛產黃金的四川麗水地區,和羌、戎的接觸也很頻繁,並在雲南的楚雄、四川的滎經先後設置官吏,經管黃金的開採和東運,因而崑崙的神話也隨著黃金的不斷運往郢都而在楚國廣泛傳播。」屈原〈離騷〉、〈河伯〉、〈天問〉三篇裏崑崙的形象的出現,就是崑崙神話傳入楚國的明證。至於在崑崙神話之後形成的蓬萊神話之被楚文化所吸收,顧文認為是在秦將白起拔郢,楚遷於陳,及又徙壽春之後。「從此,《楚辭》家抒寫情懷,總把崑崙、蓬萊兩區的文化合併在腕下」,兩大神話系統的形象便融合在楚文化之中了。《黑暗傳》以崑崙為天下之中心來構造盤古形象,所受崑崙神話影響自不消說,從它講的崑崙山五龍的血水「一齊流到海洋內,聚會天精與地靈」來看,它的神話觀念又是在兩大神話系統融合之後的果實了。《鄖陽府志》稱當地「民多秦音,俗好楚歌」,過去就已有人注意到了這一地區民間文學所受楚文化的深刻影響,《黑暗傳》不過是其中突出一例罷了。
飛騰的想像,大膽的探索,貫穿在《楚辭》中的這種浪漫主義精神,也可以在《黑暗傳》中發現它的餘韻。這些歌師們不但就前人著述中已有的神話尋根究底,追索盤古的出生,日月的由來,還就盤古之前宇宙間的種種奧祕探奇發微,如就中國上古神話中只閃現過一下身影的「混沌」發問:「仁兄提出混沌祖,我將混沌問根古,不知記得熟不熟?什麼是混沌父,什麼是混沌母,混沌出世那時候,還有什麼在裏頭?」由此使人不禁聯想起屈原的〈天問〉來。屈原不是就傳說中混沌初開的情景,追問過「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嗎?聽了女媧造人的故事不滿足,不是還要問一個「女媧有體,孰製匠之」嗎?一般學者都認為〈天問〉是屈原個人懷疑精神的表現,讀過《黑暗傳》等民間文學作品之後,我懷疑〈天問〉這類體裁,很可能本來就是楚地民間詩歌的一種;神農架地區和南方一些地區的「盤歌」,就是它的餘韻。它是由楚國人民天馬行空式的精神生活所生發出來的文學奇葩,不一定為屈原個人所首創。
《黑暗傳》的神話傳說被染上了某些道教文化色彩,因而它與道教的關係引起了人們的注意。道家崇敬崑崙,對崑崙形象之普及於民間是有作用的。太白金星本來是道家信仰的玉皇太帝手下的著名星官,卻走到了盤古的身邊。指點伏羲尋找女媧的本是烏龜,長詩中卻成了「金龜道人」。那座山原是無名的,現在卻給加上了道家傳說中「須彌山」的名字。這些地方,都留有道教文化的烙印。但道教文化中的崑崙等神幻形象,卻又從中國古代民族神話的寶庫中取來。道教作為中國土生土長的宗教,和南方民間的原始信仰,和《莊子》、《楚辭》中的思想觀念本來就有深刻的淵源關係,它實際上是楚文化的一個側面。道家出於對神奇事物的追求,在保存和傳播中國古代神話方面,做出了世所公認的積極貢獻。道教文化同民間文藝的複雜關係,可以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這幾個字來形容。《黑暗傳》的神話傳說儘管在某些方面受到了道教文化的浸染,卻仍保持了它作為古老民間創作的古樸風貌。我們不能因它表面上具有一些道教色彩,而抹殺它同神農架地區固有的荊楚文化傳統的聯繫。
最後還要說一點,關於盤古神話的來源,學者們做過許多考證,近年陶立璠在〈試論盤古神話〉7一文中,認定「盤古神話是瑤族先民的神話」,文中做了一些富有啟發性的論證。《黑暗傳》的發現,使我們感到對這個結論有了更正或補充的必要。盤古神話之書面記載,最早見於三國時期吳人徐整的《三五歷記》和《五運歷年記》。最近我流覽宋代張君房所輯的一部道教類書《雲笈七籤》,在卷三《天尊老君名號歷劫經略》中就多次見到盤古的名字,先有一盤古真人「成天立地,化造萬物」;過了許多年之後,在伏羲氏之前,又出來一個神人氏,「其狀神異,若盤古真人,而亦號盤古。」「以己形狀類象,分別天地日月星辰陰陽……」這部道書雖把盤古列入道家神仙譜系,卻仍然保持著古神話中以盤古為創世之祖的基本而貌,顯然源於民間。《黑暗傳》有的本子中,將創世過程按上中下之盤古來敘述,可能同道家對這類神話的傳播有關。它同當地固有的文化因子相結合,經人們的不斷創造,盤古形象就變得更為豐滿了。《黑暗傳》中的盤古神話,由於它形態完整,流行在神農架這樣一個保存著許多古老神奇文化因子的特殊地區,又同古老的楚文化有著聯繫,在學術研究上應受到人們的重視。
今天的苗族、瑤族和居住在鄂西一帶的古代楚族後裔的漢族,共同傳誦著盤古神話,這正是他們在歷史上有著親密關係而留下的文化遺蹟。說盤古神話是瑤族先民所創是不錯的,如果說它是幾個民族的先民所共創,也許更符合實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