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來到丹楓療養院的K君】
二、新來的病友
這是個容易使人變形的世界,每個人有他變形的原因。
K君在「總合醫院」時見到一位下士,他是善良的人,脾氣溫馴,身體高壯堅實,令人想不出為什麼崩潰。他剛進來的那兩天,一句話也不說,只是睜著眼睛,意識茫然的走動。安靜的接受檢查,抽血、脊椎穿刺,然後無聲無息的躺著。他的父母聞訊趕來,竟不知道相認了。他的母親,一副鄉下勞動婦女的打扮,向K君哭泣著說:
「怎麼辦,怎麼辦?都不會認人了。」
K君安慰的說會好起來的,這裡的醫生很好,會治好的,只要離開原來的環境,休養一陣子就會好的。
「真的嗎?有影麼?」
「你看,我不是很清楚嗎?」
後來,下士逐漸清醒,和氣的和K君交談。說話時他不斷撫著頭,眼神閃躲,不敢看人。
下士娓娓的說著在軍中的經驗:五百公里行軍,他照顧班上的兵。實在不行的,替他們站崗。演習時一個人扛三支槍,三、四天沒有睡覺。部隊移防馬祖戰地,任務很多,他凡事帶頭做,上面的長官都很器重。他不是好炫耀的人,不喜歡責罵班上的兵,挖坑道幹活他總是做得最多,從不馬虎,處處替人著想。他初中畢業,家裡有一片種滿水果的山地,是從小勞動慣的。
K君讚嘆的說:「當你的班兵一定很不錯。」
他不知道自己怎麼會瘋的,只記得有一天忽然便走到軍械室,拿出一柄自動步槍,裝滿子彈,走出連隊,朝天空開了十幾槍;接著便衝向營部,三個兵想攔他都沒攔住。他衝了進去,很想對人開槍,只是還沒想好要打誰,結果被一位長官從後頭抱住,摔倒在地上。他保管了五百發子彈……實在想不透自己怎麼會瘋的。
當下士講到裝滿子彈,握著槍衝鋒的時候,K君感到一陣興奮,莫名其妙的興奮,殺人或被殺?這便是這個時代年輕人的責任與義務,為了國家必須團結在一起勇敢的殺人,或被敵人殺死。不過下士殺的是自己人,還沒去殺敵人,自己人便讓他瘋狂了。
在部隊裡K君沒想過要自殺,──自殺。在同一病房裡有一名叫尤思達的,未當兵前是跑船的海員。很有個性,模樣帥氣,略白的臉長著些青春痘,會彈吉他,能歌唱。平常說話很正常,只是不太有禮貌。由於一天要喝十幾杯濃釅的茶,使他晚上在大家就寢的時候,還獨自不停的走動。部隊的任務很沉重,操練、演習,日夜難安的生活,也使他的精神異常興奮著,體力不斷消耗、流失。他是自殺送進來的,這人不時把左手臂挽起來給大家看。
「我在部隊裡沒有朋友,只跟站在我旁邊的小子不錯。有一天,一位長官來向大家勸說,問我們有沒有人願意去士官學校受訓。受訓半年,服役三年半,待遇很好;只是時間久一點,但是比當兵好。我旁邊的那人出列願意去,我想他去我也去吧,反正沒有朋友了。去了以後我很後悔,不習慣,想想還有三年半,很不舒服。有一天放假,我沒回家,出去住在旅社裡,愈想愈不對。到了晚上,我打破了一隻玻璃杯就割了起來。割手腕附近血流得慢,要割關節上面,一割血就用噴的。我割了十六道,動脈斷了,血從門縫流到外面……」
他的左手臂內側,劃滿了支離破碎的痕跡,皮膚上有幾道白色縫線,也有一小段正在發炎,看起來爛爛的。
「血流了這麼多,有什麼感覺?」
「我只覺得一陣陣發冷―發冷…」
有天,晚飯過後,尤思達因為表現正常,口齒伶俐,經過醫師評估他和幾位病友獲准外出散步。一行人走在熱鬧的街道上時,這傢伙突然拔腿脫逃,朝人群最多的地方鑽去,身上還穿著病人服裝。
當晚出動了許多軍、警、憲兵圍捕,抓了許多天都沒抓到。他幾乎是想到什麼就做什麼的人,那天是女朋友的生日,晚上有個宴會,他想要去參加,住在這裡當然是不能隨便出去的。
在病房裡,尤思達對K君很好,把母親做的肉包子請他吃,有事便來商量。要逃走的事K君不贊成,但是這人的毛病就是已經想到的念頭,就一定會去做,怎麼說都沒用了。當醫生、護理長在討論他為何要逃走的時候,K君只有默不作聲。
病房裡還有一位張國玉,是位溫柔敏感的人,三十歲左右。他父親送他來這兒住院,因為身分是一般民眾,每天要花一千塊錢。由於太過昂貴,他不時急著想出院,可是父親向他說:要了解一個做父親愛兒子的心意,堅持要留在在此治療。張國玉的父親是個擺地攤的小販,實在沒有太多錢來供給,為此感到惶惶不安。他常常一個人坐在床邊不做聲,見到醫生和護理長,便不住的鞠躬,說著感謝的話。張國玉說話的時候先深呼吸一口氣,然後是一口氣說幾百字不停;一口氣放盡後,再吸一口氣,又說了幾百字。他謹慎而卑下的語氣使人難受,說話時間歇的喘息聲、換氣聲,使聽的人感到焦躁。他看起來毫無病狀,不過據護士說他曾說過:「神告訴他,卡特總統上任時將要給他四百萬美元,這是神的旨意,任何人不能改變。」又說:「總統在最近要來病院特別看他。」……
有幾位病人還不曾瞭解,沒說過話,K君便離開「總合醫院」,移轉到這兒來了。
這五病房可以容納了三、四十個病人,有軍中的也有民間的,老老少少各種年紀的都有。「惠康大樓」裡共有四個這樣的病房。編號從一到五,跳過一個四字,原因是那四字的聲音不太吉利。
病房白色牆壁上主要部分,貼著白底藍字的標語:「堅決反共,擁護領袖」、「三民主義,統一中國,中華民族,團結奮鬥」、「別問國家為你做了什麼,要問你為國家做了什麼」、「生活的目的在增進人類全體的生活,生命的意義在創造宇宙繼起的生命」等等。
飯廳角落還貼著幾張小海報,紙質和印刷很粗糙,內容是:「慶祝光輝十月」,「緬懷蔣公德澤」等等。
這裡的一切和「總合醫院」的情況差很多,人也雜亂,K君又有了不適應的狀況。無法即時適應環境,很容易找出缺點,忍不住的想批評和攻擊,一直是困擾他的心理和精神的重要原因。
吃藥的時候,走到護理站的公佈欄去看了一下,他被分配到打掃餐廳,也就是等開完飯後,去掃人們留下來的殘渣飯屑,並用抹布把桌椅抹乾淨。他不喜歡這工作,誰分配的也沒經過自己同意。他考慮是不是要接受,還是要去和護理長議論。
來這兒的頭幾天,他沒法按時的大小便。廁所的形況很糟,兩間的門都壞了,而且裡面老是有人蹲在那裡。到處都有痰跡,糞便漏在外面,小便池堵塞,蓄滿了一池暗褐色的尿液,尿液上漂著煙頭。慢慢他才發現有一間還不錯,打掃的人很負責,弄得還算乾淨。不過過了早上十點,狀況就很可怕。
早晨,他們起床後全部集合做早操,帶操的是一位乾瘦的中年人,就睡在附近,口音有點怪,不知道是哪個省來的老兵仔。他表情冷漠,口令清楚,做事看起來很穩健。
剛進病房的日子,K君對自己體能的保持相當注意,認真的做每個動作,伏地挺身還比別人多做十幾個,直到手臂痠麻為止。他其實體能非常好,喜歡運動,從小學就是田徑隊,練過柔道、跆拳道,參加過很多比賽。在中心訓練的時候,每天要做忽快忽慢的兩、三百個伏地挺身,這並沒有難倒他,發令者再怎麼期望能讓他不能支持,像其他弟兄般發出呻吟,倒趴在灰髒的地面上,他都能忍住,硬撐過去。
早操做完,還要精神答數,然後原地踏著腳步唱軍歌,軍歌大約都是「我愛中華」、「莫等待」、「我有一隻槍」這三首。之後便是自由的時間了,各人做各人的事:有人和護士小姐打牌、下五子棋;有人發著呆;有人就躺回床上;有人在偌大的病房來回走著,一趟又一趟。除了會客之外,任何人都不能出去。每天早上十點鐘左右,護士小姐會找一位嗓子大的喊著:「五病房購物!」想買東西的人便聚過來,讓獲准出門的病人去替眾人到福利社購物,買的通常是日用品和一些零食。
在「總合醫院」一個多月的時候他還看些書,是自由主義和社會主義思想方面的,總想在書裡找到一些合於自己想法、觀點的文章。他的抵抗、桀驁和憤怒,是不難在書裡面找到一些共鳴的,被歷史記載下來的絕大部分不是「正常」的人。
他厭恨被要求和別人一樣,討厭平庸的人,極力要求保留自我的意識。醫生就部隊來人對他的描述,人事單位的紀錄,還有在醫院中的表現,認為這人確實發生了某些問題。
在這裡光線不好,心情容易浮動,使他放棄了看書的想法。當兵前他的生活全是知識與思考的,並以自己沉浸於這樣的氛圍自豪;但軍隊的生活,是非常粗礪而簡單的,要求放棄腦中原有的東西,變成直覺的、體能的、機械的生活。他便如喪失靈魂似的,狂亂的抵抗了起來,拒絕背誦一些「蔣公遺囑」、「愛民十大紀律」、司令官指示事項等等,因此被處罰過許多次:罰站在總統遺像底下,高聲朗誦「愛民十大紀律」幾百遍,交互蹲跳,拔草,伏地挺身……。再怎樣的處罰,都不能讓他背出完整的句子。他不在乎軍隊中的訓練要求和思想要求,只擔心著自己腦中的思想已經退化了,空白化了,會逐漸變成一個空洞的人。
有個人來到K君的床前,他叫丁偉,是個有著一身鬆垮垮肥肉的胖子,體重有九十幾公斤。原先也是住在「總合醫院」的,比K君先轉到這裡來療養。K君不怎麼喜歡這個人,因為語無倫次,而且顯得自私自利。
「K君你好,你轉來啦。」
「噢噢你好,你在樓下嗎?幾病房?」
「嘿嘿,是三病房,我聽謝錦章說你轉來了。」
「喔―」
「那是你的橘子嗎?我吃一個好吧。」
「唔,好。」
「我跟別人說我在部隊裡挨打,連長用繩子綁我的腳,沒有人相信吔。」
「你講過了,我相信。」
「我被打得眼睛腫好大,腳也青了。」
「他們實在很過份。」
「他們也很差勁呵。」
「……」
「我躺你的床上好嗎?」
「好啊。」
「他們打我,我們營長也不相信。」
「喂,嘿,你吃的橘子皮怎麼丟我床下。」
「沒有,沒有,我沒有啊。」
「趕快揀起來。」
丁偉用腳把橘子皮和種子掃到隔床去。
「喂!你不要給丁偉吃東西,他每次都跑去吃人家的東西。」
忽然,旁邊跑出一個人向K君說。
「沒有,我沒有啊,是他給我的!」
「他專門吃人家東西了。」
「K君我在樓下被人打過吔。這裡的病人會動手打人,我鼻子都被打出血了。」
「你為什麼不還手?」
「來不及啊,他打了我就跑了,我鼻子都被打出血……我再吃一個橘子好嗎?」
「沒有了,我自己都還沒有吃到。」
「這裡的人很壞,我挨打了好幾次。」
晚間,K君收拾好殘渣剩菜,擦完桌子,七點半吃完藥就睡覺了。因為實在無事可做,中午時間又有兩個半小時的午睡,吃飽睡,睡飽吃。患這種病的人,是什麼外界壓力都不可以有的,也無法負擔任何外界給予的責任。他們是被一種不得不的,撫恤的角度供養著,或者說是當做廢物一般圈養起來的。
K君並不在意這些觀點,這樣或許是一種幸福吧,被這樣善待與照顧著,不是很好嗎?他是放棄「正常」生活的人,那種生活方式也放棄了他。
這裡的教官和護理長對病人都相當嚴厲,不具有太多的耐心;在「丹楓療養院」任職,也非光彩的事。很少醫學院的學生願意選擇當精神科醫生,護理人員到這裡工作,往往也是出於無奈。病人的症狀有時候就是難以控制的,病人們無聊與發病時,就要鬧出事情來。就算是病殃殃,虛弱不堪的患者,也不時會有難以預測的行為。
鬧出事情來的人,情節嚴重的都要被關進保護室。惠康大樓共有四間這樣的房間,其中一間的鐵門都被踢打壞了,不能使用;另一間長期住了一個病人。實際上只有兩間可用。保護室裡面很陰暗潮濕,看起來有些骯髒、破舊,發著怪味。K君也被關過像這樣的房間,原因是他在「總合醫院」時候做的一件事。那件事的起因則是因為聽醫生說他沒什麼病,沒發生過什麼危險的行為,一段時間後就該回部隊了。K君其實只是適應不良,一些妄想症而已。
這樣的結論,讓他覺得必須做些事,來證明自己是有問題的,需要留在病院繼續治療。若被遣送回到部隊,他沒有把握,會不會做出什麼難以收拾的事情來。在那裡出事,是很不值得的。
那日,他在病院的圖書館內,和謝錦章及另一位年輕的病者,把一些報紙、雜誌放在一起,點了火,燒了起來;火勢不算大,沒有延燒,如果不能控制,火可以把圖書室或者整棟病房燒掉都有可能。因為是星期六下午,留守的人較少,剛開始沒有人發現,他們把灰燼拿來漆黑了臉,大聲笑鬧著,說是要欺敵致勝。三個人拿著掃把當作槍枝,嘴裡模擬子彈發射的聲音,向敵人進行猛烈的攻擊。還在地上匍伏前進,假想作戰時各種狀況,丟了幾顆手榴彈。謝錦章扮演中彈死亡的樣子,十分逼真。K君在這場鬧劇中開懷的笑了,他覺得自己在這場滑稽的排演中,得到入伍以來第一次快樂。
關在那窄小沉悶的房間是難受的,心靈是受到無比壓力的。那次鬧得太過份,引來值日的教官,被打了一針,昏沉得躺在地上。之後,恍惚間知道自己被抬進保護室,拉拉扯扯的穿上保護衣。不久後醒來,他拚命的掙扎一陣子後,發現完全無法脫離那衣服的束縛,用盡了全身的力量,也難以掙脫那精心設計「保護」病者的衣服。滿身大汗,精疲力盡之後,躺在地上喘著氣,內心忽然響起了一個聲音,要自己閉上眼睛,靜下心來,慢慢渡過這段時間。他在思想的錯亂裡逃避受傷的尊嚴,分散自己極欲爆發的喊叫和攻擊。他幻想著自己飄浮在一個無限曠遠的空間裡,聽不到聲音,嗅不到味道,只有些若有似無的,稀疏的、暗沉沉的星光。
這個虛無的空間安靜、柔緩,只是沉悶了些罷了。不過,比那些充滿了人的世界好多了。那些人的存在,只給自己帶來徬徨、憤怒、混亂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