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後全球化時代想文學】(節錄)
艾菲爾鐵塔在設計前,以小說家莫泊桑(G. de Maupassant)和小仲馬(A. Dumas, Jr)為代表的數十位著名人士,連署極力反對它的興建,他們認為「這個乾巴巴的鐵架,會給我們巴黎帶來無比的侮辱和破壞」;但建成後,這些文人卻也經常光顧鐵塔。有人問莫泊桑為什麼常去鐵塔吃飯,他的回答是「只有在那裡面,才看不到鐵塔這個怪東西」。或許這會被批評為一場鬧劇,自我辯解的人最後都成了令人發噱的丑角。但從另一個角度看,科技造就了艾菲爾鐵塔,而文學人在抵拒不了的情況下,卻可以為它「粧點風景」。也就是說,像莫泊桑他們那樣勤於到鐵塔走動,形同把文學作品帶到了那個地方,足以引發人聯想翩翩。
還有2001年9月21日紐約世貿中心遭到恐怖攻擊後,德國音樂家史托克豪森(K. Stockhausen)對外宣稱那是「史上最偉大的藝術作品」。對此,美國哲學家兼藝評家丹托(A. C. Danto)有一段評論:「這雖然因此而飽受抨擊,但此一說法實際上也總括了一個事實,也就是藝術這個領域已經無所不包,儘管為了搞藝術而不惜讓航空班機撞進人員眾多的大廈也未免太過於恐怖了。」這不啻是在詆諆上述那類無所不包的藝術觀是一種「美的濫用」。然而,話說回來,對雙子星這種非人性化的現代建築,最好的文學語言就是「摧毀它」,此外似乎所有的推崇都會增加人心對它的恐懼。因此,史氏也許要另外創作一首史詩來為他的宣稱作註,這樣我們才會覺得科技變成一堆廢墟後不致反向的「悵然若有所失」!
顯然我們活在這個到處無不有科技產品向人示威兼壓迫的時代,藉由文學審美的柔性溫慰,勢必是越來越見「需求殷切」。它不只像海德(L. Hyde)《禮物的美學》所徵候的「當詩人處在靈光乍現的心境時,世界顯得很大方,對他吐露芬芳」那樣世界會因為有文學而自動向它啟開,而且還有如巴舍拉(G. Bachelard)《空間詩學》所隱喻的「『世界,就是我的想像。』在縮小這個世界一事上我越是聰靈,我越能佔有這個世界」這般文學可以使我們決定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換句話說,我們已經遭遇了一個空前受科技宰制的世代,要解脫,除了節欲逆返,就是靠文學來療癒。
1.全球化榮景和災難並具
基本上,我們都是負傷存活在這個世界上;尤其是整個地球被搞糟了以後,連我們的心靈都跟著深挫而傷痕累累。這是說我們所休養生息的空間從來都是百般險巇;而我們的自作孽把科技帶進生活後,所有的居住、交通、飲食、呼吸和生育等都蒙上了一層沒有明天的陰影,以至不但人人身瘵沉重,而且還不時感覺因扭轉乏力而心受重創!更要不得的是,這種身心雙重煎熬竟然像瀰(meme)般的擴散而形成一股不可阻扼的狂潮。它的終點,早已不堪想像;而文學的優雅介入,也許可以讓我們減輕疼痛。
所以說「我們所休養生息的空間從來都是百般險巇」,是因為有地震、颱風、洪水、山崩、土石流、火山爆發、森林火災、病蟲害、旱災、瘟疫和流行病等天然災害的威脅,生命隨時都會在無預警中崩毀消散;而不論是正在實際受害的,或是深懷恐懼的,看來都積症或隱疾重重,沒有了時。特別是一些重大災害的發生,讓劫後餘生者或旁觀者始終深懷比照覆滅的憂慮。如近二十年所見的日本阪神大地震(1995)、臺灣921大地震(1999)、南亞大海嘯(2004)、美國卡翠娜颶風(2005)、中國大陸四川汶川大地震(2008)、臺灣88水災(2009)、海地大地震(2010)、日本大海嘯(2011)和菲律賓海燕強颱(2013)等,不知因此而奪去了多少人長存的信念和樂觀活命的勇氣。
所以說「我們的自作孽把科技帶進生活後,所有的居住、交通、飲食,呼吸和生育等都蒙上了一層沒有明天的陰影」,是因為人類運用激進的手段濫墾、濫伐、濫建以及發明各種器具填塞在每一個空間,導致資源枯竭、生態失衡、環境汙染、溫室效應、臭氧層破洞和核武恐怖等人為災害,不僅現下難以高枕無憂的過活,連生命能否延續都是問題,畢竟畸形兒和不孕症的人日漸增多,誰也無法預期幾代以後的人是否還能如常。尤其是遺傳工程的發展,人類在締造「第二個創世紀」的同時,也一併毀壞了物種既有的根基;而列強所發動的生化戰爭散播的病毒(如愛滋病、SARS、H1N1、H7N9和各種疾疫等)也已經四處流竄,生命的丕變和相互殘虐將是大家所要面對的一大考驗。
在這個過程中,隨著科技夾帶經濟、政治和文化的猛闖,舉世又陷入全球化的狂亂裡。所謂「十九世紀以來由西方工業國家開始,人類在食物供給、衛生、防疫、教育、社會機制和民主政治等都在進步,加上抗生素的問世,使得死亡率降低。這些進步,是由社會現代化、科技發展和財富累積得到,但需要大量耗用物質和能源。森林被砍伐,煤礦被開採燃燒,耕地被使用到極限。物質欲望提高,大量生產帶來大量消費,廣告行銷把想要變成需要、把休閒變成風氣」,這是麥克邁克爾(T. McMichael)《人類浩劫》一書中所提到的。這種現代化,已經是普遍現象而到了全球一體化的地步。
原來現代化最根本的內涵是工業化,而工業化則是以西方從近代以來環繞著機械論所精心塑造的科技模式為導向所進行的變革過程,目的在於締造高度昌盛的物質文明。這種相應科技發展所出現的經濟、社會、政治、教育和宗教等的持續變動,本侷限於西方世界;但隨著西方人的殖民征服和資本主義拓展,卻影響了許多開發程度較低的國家為達到跟開發程度較高的國家相同的水準而不計一切代價的急起直追。而大家競相仿效的結果,就是整個現代化繁衍成全球化的浪潮,舉世一起在耗用資源,也一起在承擔因資源枯竭以及所引發的生態失衡、環境污染、溫室效應、臭氧層破洞和核武恐怖等苦果。
這裡就有表面可見的文明發達榮景和潛藏漸顯的自我毀滅危機並存;而緣於後者的越發深重難以化解,所以前者的光芒也跟著在減退中。先前大家所感受到的是信息技術、傳播技術和交通網絡技術的不斷更新,以及跨國公司、區域組織、共同體和全球市場的應運而起;同時關於國際化戰略、國際化人才和地球化的經營拓展也日漸興盛,這一切都可以說是全球化帶給人振奮樂觀的地方。然而,這種整體上涉及全球性的人口、金融、資訊科技和商品的流動現象,並不是「舉世皆然」,還有近三分之一個世界尚未在這波富裕經濟的沾溉中。因此,像佛德曼(T. L. Friedman)《了解全球化》所說的「由於電腦和廉價電信的結合,人們現在已經能夠在全球各地提供並交換勞務」,就沒那麼實在,因為還有如赫爾德(D. Held)、麥可魯(A. McGrew)《全球化與反全球化》所指出的「全球化的不對稱發展使得全球化所帶來的絕非是能夠讓全球利益均霑的普同過程」問題存在。也就是說,全球化仍是西方強權的最大利益,其他尾隨者都只能撿拾人家的唾餘,甚至壓根就只是在乾渴的仰望施捨!但不論如何,全球化的列車一旦啟動了,它所到之處就無不是災難緊隨,永遠在反諷著它的張狂!
且看麥奇本(B. Mckibben)《地球.地殏:如何在質變的地球上生存?》所探得的:原來我們所生存的美好星球,現在綠洲一點一滴地消失而沙漠日漸蔓延、因為燃燒化石燃料使得地球升溫將近一度、南北極冰層隨著溫度攀升一直在緩慢融解中、許多河川的流量遽減和廣大冰原迅速的消退、熱帶地區的風暴威力更強大和海水由於人類的高排碳量而變酸了三成等,導致全球性的大災難隨時可能會發生。
再看巴洛(M. Barlow)、克拉克(T. Clarke)《水資源戰爭》所歸結的:每天都有大量的農藥、化肥、細菌、醫療廢棄物、化學物質和放射性物質,從成千上萬的工廠、大農場和城水排放或滲透進我們的水源;工業廢棄中硫和氮的氧化物溶解於水中形成酸雨,酸雨落下後將地表水酸化,可能殺死湖泊和生活在裡面的所有生物;洩漏的汽油罐和汙水池、城市垃圾場、飼養家禽家畜的排泄物、礦井殘渣、化糞池破裂、原油洩漏、農業殘餘,甚至清除道路積雪所用的鹽粒,這些都可能引起地下水汙染。
還要再舉證下去嗎?光上面那兩張地表質變和環境汙染的清單,就足夠顯示一個千瘡百孔且危機四伏的世界已經在我們的眼前展布,全球化越劇烈它就越緊繃的留給我們「即將失序」的警訊;而大家卻還像極「騎虎難下」的要跟命運賭明天。
最為可議的是,全球化的背後始終掩蓋不了赤裸裸的資源爭奪戰和許多貪得無厭的嘴臉在吃定這個早已負荷不了的地球。封.笙堡(A. von Schönburg)《窮得有品味》一書就描寫了這麼一幕景象:在那些所謂新自由主義的國家裡,比方說英國,法律並沒有明確規定資方該怎麼通知員工「他被裁員了」。於是倫敦一家保險公司,只用手機簡訊就叫員工滾蛋。另一家公司更多創意,而且還效率卓著:他們乾脆啟動警報系統佯稱火警。驚慌失措的員工全數自動離開座位,聚集在辦公大樓前。接著奇妙的事發生了,所有被裁員工的晶片都失效了,再也不得其門而入。另外,美國一家投資銀行也很妙,他們在旗下的倫敦分行舉辦了一次樂透抽獎,抽到「0」的人就必須自動離職。這還只是系統內部的社會達爾文主義式的殺伐;如果再擴及西方跨國企業的四處掠奪,那麼留給當地社會的豈止是一個血淋淋的創傷可以道盡!
此外,全球化還有一個併發併。好比封.笙堡上述書所著錄的另一個現象:伊利諾州那個幸運的三十七歲廚師,贏得樂透彩三百六十萬美金,不到幾天就心臟病突發,一命嗚呼了,據說是因為受不了得獎的壓力!另一位曾在德國被大肆報導過的樂透先生,也在贏得三百九十萬馬克樂透彩後,從只喝得起廉價啤酒的失業貧民,搖身變成穿金戴銀、皮草加身的大富豪。夜夜笙歌、酒色才氣的結果,五年後他掛了。所以事情的結果可能跟我們想像的剛好相反:我們認為幸運的事,可能是導致災難降臨的最大原因。這看來好像僅是個案,其實背後的邏輯卻是世人都被鼓舞了向錢看的熱情,而由那些少數的幸運兒代為演出猙獰吃相的戲碼!
所謂的全球化,就是儘讓我們看到這些「不知伊於胡底」的難堪境況,沒有了明天美好的盤算,也沒有了可以深所寄望的未來。另外,全球暖化警示升高、生態嚴重失衡、環境破壞日劇和核武擴張無時或已等,更讓人無從看好全球化有辦法反過身拯救自己所惹來的危殆!因此,如何在這危機重重的世界中安身,也就成了我們所得面對的最為迫切的課題。
從另一個角度看,全球化所顯現的舉世一起耗能行動如果沒有節制,那麼勢必會走上能趨疲(entropy,熵)的末路。能趨疲是熱力學第二定律,指質能不能互換;而持續耗能的結果,最後會迫使不可再生能量趨於飽和而讓地球陷於一片死寂。雖然依照熱力學第一定律質能不滅的觀念,可以在相當程度上保障地球這一幾近封閉系統免於資源匱乏,但根據熱力學第二定律所示卻又令人擔憂質能無法轉換臨界點的來臨。於是重新凜於能趨疲的威脅而減少使用資源,自然就是想要在地球長久存活的聰明作法。
這時文學就成了逆反全球化特別有效的管道。因為文學可以撫慰人心和美化生活;而在某種程度上它又能夠使人藉由美感的昇華而達到生命解脫的目的,這對深陷在全球化浪潮而想急流勇退的人不啻是最佳的渡筏。因此,倘若說全球化所帶來的災難一時找不到恰當的化解途徑,那麼勤於發掘已經在身邊且又可以再創新的文學來緩和該災難的壓迫力道,無異就是此間最可稱道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