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早晨,一個漫長休眠的結束,電流會溫順地在身體內流淌,散亂的訊號會在腦中舞蹈,最終交織成雙眼所見的影像。我能透過它看見宇宙的樣貌,每一次都不盡相同,每一次都能使我知道,自己仍然在這宇宙的某個地方旅行。
我緩慢地呼出一口氣,察覺到諾夫曼先生已經將茶水泡好放在一旁,深藍色的液體在杯中透著微光。通常這個時間他會在樓下悠閒地翻閱雜誌,用手觸摸那些刻在金屬頁面上,由程式代碼組成的文字。半瞇著眼,遐想在遠方發生的事。
我與他也不算特別熟識,真要說,就只是在酒館喝了兩杯小酒、互相說起往事的那種關係。對他來說我只是一個旅人,而他只是一個居住在巨大金屬森林中的獵人。
「早安,諾夫曼先生。」
我在他一旁的椅子上坐下,與他一同看向窗外正飄落的星塵。那些是宇宙裡隕石經過漫長的時間,相互撞擊消磨所剩下的塵埃。它們會成為星球上植物的養分,或是逐漸聚集成為下一個星球的雛形。
「你確定要在這麼糟糕的天氣中離開嗎?」他低沉的話語透過電磁波傳達到我的腦中,一邊又用力地眨了眨眼,我猜他是想調整瞳孔的焦聚,好讓他可以看得更遠,但似乎並不怎麼有用。諾夫曼雖然看起來約莫五十多歲,但我很難用一個人外表的年齡,來推測他實際生活過的歲月,那是不現實的。
「是的,恐怕要讓我在那麼柔軟的床上再多睡一天,我都會忘卻旅行的煩憂。」
「是嗎?」諾夫曼停頓一會,他放下手中的雜誌,並在空蕩的屋內轉了一圈, 「看來我也沒什麼好給你的。」他顯得有些失落。
「喔,不需要了,在這裡的這幾天我真的很愉快。」我半瞇著眼,腦海中閃過一些零星的回憶,很難說旅行本身總是美好的,但像這樣悠閒的時光卻不常見。
「你是指狩獵野兔的事情嗎?」諾夫曼興奮的轉過身來看著我,他做出拉滿弓箭的動作像個孩子般,彷彿在我之前已經很久沒有人來過此地。
「不,那個可不算在內。」我苦笑道,沒有什麼比兩個大男人在充滿星塵的森林中,追逐野兔還要累的事情,更別提我們除了搞得滿身都是星塵外,根本沒有狩獵到半隻兔子。
而且諾夫曼會提出狩獵野兔的事情,我本以為他是一時興起,沒想到他真當一回事。
「嗯,我真希望你可以待久一些,這樣我就可以再聽到更多有趣的故事,還有……」諾夫曼停止了自己的話,他盯著自己的腳發愣,或許是有什麼回憶從記憶體的深處被喚醒。
我沒有多作猜測,就如同過往我所待過無數的地方,與相處的人一樣,我拿起掛在一旁厚重的斗篷,拍拍諾夫曼微微顫抖著的肩膀向他告別。屋外的星塵積累的很深,就像別人常說起的雪,可我沒有實際見過,也不認為踩起來時會聽見細微的沙沙聲響。
我走得遠,四周都快要被星塵覆蓋,這是非常難得的場景,但對我來說並不是一件好事,畢竟我可不想要在這裡迷失方向。正當我想把斗篷裹的更加緊實,好讓星塵不會沾黏在衣服或身上時,卻意外發現斗篷內襯柔軟蓬鬆的兔毛,我想是諾夫曼趁我不注意時縫上的。處理獸毛並非容易之事,雖然有柔軟的地方,但卻仍然有金屬的尖銳與韌性,要不是相當好的手藝,是無法做到這麼好的。儘管這不會給我在如此冰冷的宇宙裡帶來溫度,卻有著另一種層面的溫暖。
我卻很難想像他逮到野兔的瞬間,尤其是在這種惡劣環境下生長的野兔,有時候快跑起來都看不見蹤影,更不用說找到蹤跡與巢穴都是不容易的。當然我或許是小瞧他的狩獵技巧,不然他又是怎麼能待在這裡生活這麼長久。
我停下自己的腳步,將視線拉遠,企圖從飄落的星塵之中,看向那更加遙遠的宇宙,直到超過影像捕捉最為極限的距離,散亂成過多繁雜的訊號。
這是很神奇的一瞬間,我是指不論經過多長的時間,多少次的旅行,我總是難以從複雜的程式代碼中,尋找出能拼湊,或是能說明自己當初行動的理由,恐怕今後也依然如此。
【第一章 長路漫漫】(節錄)
宇宙列車無疑是跨越星系之間,最好的移動方式,除去漫長的移動時間外,我難以挑出它不好的地方。更不用說打從我開始旅行以來,宇宙列車的車廂就好比我的家一樣,我在那裡待過的時間,遠勝過一次又一次的旅行。
「午安,坤特爾先生。」列車的服務員薩姆叫喚著我的名字,她與她無數個姊妹們有著相同的圓潤臉蛋,還有那一身乾淨又整齊的制服,如果她能在說話中添加些情感那就更好了。
當然,這也只是我不經大腦的說詞。
我踢了踢身上的毯子,翻了個身,就像是從蟲子般。我從毯子的縫隙中向外窺視,一名看起來約二十多歲的男子正站在她的身邊,理由很簡單,因為我放在前方的行李占據他的位子。
「喔,讓他去別的車廂坐吧。」我抱怨著,但薩姆並沒有理會我,而是強硬的把行李塞到我的身邊,使我被迫坐了起來。
「喬拉頓先生,我已經幫你把位子空出來,祝您有個愉快的一天。不論有任何事情,隨時都可以按旁邊的按鈕呼喚我。」薩姆熟練地說道,並向他行禮後才轉身離開。
我仰著頭,由於我是中途被叫醒的,所以我覺得自己大腦中的程式還無法反應過來,甚至雙腿還處在未通電,沒有半點感知的狀態。
真是糟糕透了。
我企圖想讓自己再次睡去,但卻沒有半點效果。我開始觀察眼前名為喬拉頓的男子,體型瘦高,長像普通,穿著相當隨性,甚至沒有帶任何行李,如果在任何地方見到都不奇怪。
可是這並非一般的列車,是一站便要橫跨數個星系,數天才會抵達的長途列車。那麼一個二十多歲,沒有帶任何行李的普通男子,要不是有計畫性的逃家,就是沒有任何想法的出走。
這個年代中想要離開自己星球的人並不算少數,理由大多也相當荒謬。有些人會覺得離開自己所居住的星系便會有所不同,也有些人費盡時間抵達另一個星系中的某個星球,只為了驗證他的幻想。誰知道他們的運算程式到底哪裡出了問題,不過這種事情要我來說還是有些可笑的。
幸好這樣尷尬的氣氛並沒有維持太久,一如往常只要坐在我對面的人,都會好奇的問我即將要去哪裡,不過他並不同,而是問了一個相當有意思的問題:「坤特爾先生,您有見過狼嗎?」
「狼?或許有吧,不過我沒有什麼太深刻的印象。」
大多數的旅行中,我不會刻意在未開發的星球上旅行,也不會選擇人較多的人造星球。前者有太多不安定的因素與危險,後者則是我本來就不喜歡過於熱鬧的地方。儘管多數我都無意識的持續旅行,但或多或少都會避開這些。
如果真的能遇到狼,那也只是在很遠的地方聽見,或是從其他旅行者的口中得知。
「在我故鄉附近的星球上,居住著一隻巨大的狼,它銀白色的毛會在眾星下閃耀,使它奔馳的時候如流星一般。」喬拉頓半瞇著雙眼,他試著回憶起記憶深處那頭美麗的巨狼,而我則是陷入了另一個困惑之中。
我記得某個旅行者告訴我,他說多半遇見猛獸的故事都不會是真的,哪怕真的遇見,若不是經歷瀕臨死亡之人,那便是一心求死之人,唯獨這樣他們才能在沒有任何食物與水分的曠野中行走,試圖穿越各種惡劣的氣候。哪怕他們遇見也不見得能活著回來,即使他們活著回來,也不會樂於分享給別人。
我退去身上的毛毯,從一旁的行李中拿出能咀嚼的菸草,它刺激著我的大腦,好讓那些散亂的訊號源可以有所集中。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呢?」
喬拉頓露出靦腆的笑容,他抓了抓自己散亂的頭髮:「能的話我還想要再見到她一面。」
「她?」
「嗯,是的,或許你會認為我在開玩笑,不過我總覺得她就像是我逝去的母親, 儘管已經過了這麼長久的日子,我真的很希望能在某個星球上再次與她相遇。」
「她已經不在那個星球上了?」
喬拉頓沉重的嘆了一口氣,他所發出的電磁波變得散亂與不安定:「很抱歉,我也希望她就在那一個星球上,可是父親一直都不肯告訴我關於那星球的事情,他總說我應該從母親的死亡中釋懷。」
「你沒有試著回到那個星球上去嗎?」
「那是我很小時候的事情,儘管我記得她奔跑的身姿,與她溫柔的眼神,可很多事情我早已忘記,難道你也能記得住自己旅行的事情嗎?」
「我會將記憶的資料備份在專屬的容器中。」儘管我很少會再去閱覽那些過去。
「那麼你自己又為何旅行呢?」
「我不知道,不過某個旅行者曾這麼說過,正因我們有所行動,這個宇宙才不會像是冰冷的金屬。」
「是嗎?」喬拉頓點了點頭。
「那麼你要到哪裡去呢?」我問,儘管我多少能猜出這個問題的答案。
「哪裡也不去,我只是搭上這班列車到某一站後再返回,對我來說這樣就算是旅行吧。」喬拉頓露出了微笑,他顯得相當的愉快,就像是一個愛聽別人說故事的孩子。
「你不會想要再見到她嗎?」
「我會到她的墳墓前祈禱,父親說她是生我後死去的,我想也因為如此她才多次出現在我面前,我希望她真的生活在某個寬闊的星球上,我想你應該能明白我的意思。」
「這恐怕有些困難。」我尷尬的笑了一笑,「我很少會想起他們的事情。」
「喔,那真是抱歉,坤特爾先生,我應該沒有讓你想起不愉快的回憶吧。」
「當然沒有,宇宙的時間是難以估算的,我們會定期的睡去,把大量的程序重新計算與處理,所以每天的開始我們能想起的事情很少。我不會花時間讀取過去,或猜想此時他們在做些什麼,但也或許終有一天我會再次與他們相遇。」
「我恐怕無法像你一樣,搭乘這班列車已經算離開我星系最遙遠的距離。」
「我想你應該可以試著在車站附近看看。」
「不,我怕要是我那麼做,我肯定會控制不住我的好奇心。」喬拉頓眨了眨眼, 如果有機會,他恐怕會像我或是其他旅人踏上自己的旅行。
「能離開自己所居住的星球,我覺得那已經相當厲害。」我在借宿於他人星球時,經常會看見那些放棄生活,每天只是仰望星空的人。他們已凹陷下的眼窩,就好比迷失方向的旅行者。
「我們很難不會變成那樣,就好比我們吃下去的東西,是一塊冰冷的金屬,還是大腦編寫出的一串程式;我眼前所看見的你或是列車外的宇宙,那會是真實的,亦或只是一種多層的影像。我們是不可能有所答案的,那就好比你的旅行,或是我夢中的那隻白狼一樣,而我們依然前行。」喬拉頓抬起頭,他有堅定的眼神,有自己想做的事情,一個二十歲,實際只經歷過可能萬年不到的日子裡,就有著自己的想法,實在並不容易。
我將口中的煙草吐近一旁的小垃圾桶中,它就像是一團乾癟的草球,不,嚴格來說是團金屬渣子也不為過。
很少有機會我能想起,甚至說我已經不曾想起,那一段清澈明亮的日子。
我翻找著行李箱內的深處,試圖尋找那裝載我大量記憶的裝置,很快我的手便停止下來,我轉身面向喬拉頓:「時間還多著,你想要聽我說一個故事嗎?」
「喔,那當然沒有問題。」
「不過,與狼無關,甚至不是什麼特別的傳奇。」那卻清晰的出現在我的眼前,宛如昨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