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序】大哉詩選:四十二人的微型詩集
溫任平
天狼星詩社以民間團體姿態出現在馬華文壇,那是一九七零年的事,一九七三年才決定用「天狼星」之名印信封,信箋,介入馬華詩壇,開始放眼整個馬華文壇。
一九八九年詩社在文壇淡出,實非得已。七十年代的前行代(一九七零到一九七九年),八十年代的高中生,先後進入職場或校園,成家立業。
二零一四年,化零為整,天狼星詩社重新聚集,並正式註冊為社團,我們把那年國內各華文報章文藝版刊載的「天狼星重現特輯」,編纂成二十人的詩選《眾星喧嘩:天狼星詩作精選》,印刷一千本,出版售罄。二零一五年,詩社成員於科幻詩的總體創作可觀,我們劍及履及印行了《天狼星科幻詩選》。科幻包括科學、科技,於是熵與負熵出現,二重宇宙,機械人助理……都在詩裡出現,寄寓現實於幻想,也讓詩人的奇幻思想找到烏托邦與反烏托邦。
二零一七年我們開始籌編《天狼星詩選:二零一八盛宴》,出版組與詩選主編李宗舜催促甚急,詩選的出版反而比其他的計劃後來居上,放在即刻要籌備的重要工作日程上。
二零一六、一七那兩年,我通過網絡之便,在網上先後主辦端午與七巧閃詩書寫,兩次都收到詩作二百五十首左右,來自五湖四海短小精緻的詩。二零一七年我又在網絡上主辦一項文學研討會,主題是「五四運動與現代主義」,由詩社的成員參與。研討會的水平成績雖然不盡如人意,但這些活動給了我不少動力,也讓我深刻的體會到網絡世界還有開發的空間,除了提供商機,也可能存在人文與理念的空間。
周曼采與宛霓是已故周偉祺的妹妹,偉祺去世之後,她倆受我之邀,加入詩社,「繼承乃兄遺願」。曼采要照顧兩個稚齡小孩,每天睡眠不足;宛霓扛起長兄事業,也忙得不可開交。她們利用隙縫時間寫詩,實在難能可貴。還有拿督黃素珠,她除了星期天上教堂外,每天得趕三到五場的政黨與企業會議。她們的寫詩,肇始於二零一七年,我有點像她們三個人的mentor,他們謙虛好學,進步神速,令我十分快慰。
令我看走了眼的是潛默。他長期寫電影詩,下筆動輒三十行。他參與七巧閃詩,放下電影劇情的桎梏,幾行短句,隨手揮灑,出來的竟然是興味雋永的佳作。潛默的表現著實令我跌碎眼鏡,也讓我領悟藝術性格的伸縮性、靈活性。
想當年編《眾聲喧嘩》,我打電話給實兆遠的露凡,磋商有無可能在一個月也就是三十天的時間把詩寫出來。露凡六十年代寫散文迄今,就是沒試過現代詩創作。只討論了半小時, 她便毅然應允。這之後她每天都近乎不間斷的寫詩。《眾星喧嘩》及時收錄了她的詩作八首。
我發現了一個微妙的道理,「詩真的是逼出來的」。李宗舜五日一詩,行之有年,數載下來煎熬出不少佳作,寫詩對宗舜是一種修行,他要煉就的是文字風火爐的金丹。而從時間的壓力來衡量,閃詩疾寫的壓力近乎「秒逼」(股市有「稀殺」一詞)。像露凡那樣,在三十天內從散文作家變成一個現代詩新銳,其實,是真的可能的。詩人會意外的發現,自己在六行(五十個字)的方圓,也有發揮的空間。拿督黃素珠、陳鐘銘與周宛霓在最後幾分鐘閃詩活動要結束的剎那,詩句最見精神。宛霓在閃詩結束前的詩近乎「妙想天開」,她的一些閃詩是可以唱的。
詩社在二零一六年杪到二零一七年年初,引進大批新人, 有些新人的基礎紥實,女社員像徐海韻、白甚藍、徐宜,男社員像黃俊智、王晉恆、駱俊廷,他們才二十多歲,詩的根基穩固。華文老師習慣打分,我把他們歸類到七十三分到八十五分的優等或特優階位。他們的技術熟練,要加強的反而是他們的思想性、哲理性,與主題的多樣多元。他們六人,在台在馬,都可能是未來參與華文日報主辦的文學獎(詩)的參與者與獲獎人。海韻下筆如有神助,佳作多,產量亦多;駱俊廷、黃俊智、王晉恆皆擅結構佈局(大多數詩作者都無「結構」的概念,只知信馬游繮),日後成果可堪期待。
根基較浮的覃勓聞,才十九歲,就讀於新山南方大學學院,他從不隱瞞自己對古典文學的濡慕,他的詩近乎新古典主義。勓聞當前的詩,有些句子似變奏自徐志摩與余光中,某些片語又不免掇拾古典詩詞的美麗套語,惟小疵難掩大瑜,如果他能以知性調馭,將來的成就可能直逼方旗。陳沛熱心於推廣漢服,堅信文化復興,衣冠先行。他的詩毋寧是古典律絕的現代變奏,講究對仗押韻,和諧均衡。陳沛的祟古傾向,在創作實踐上可能更甚於詩詞不離口的覃勓聞,與耽於詩經辭賦之美的卓彤恩。覃卓二人不拘泥於古,活用古典並把它放在現代架構上去經營,在古典與現代交融方面表現頗為出色。
陳佳淇與新近加入詩社的吳銘珊,勝在穩健,至少比勓聞穩。佳淇擅用電影的近鏡頭,把人物事件放大來寫。銘珊喜用一兩個意象,或以人擬物,或是以物擬人,微觀的書寫(microcosmic writing)她內在的感受,外在的世界。她們的詩不像黃駱王覃那般繁複,反而更接近優秀的二徐:徐海韻與不為情傷狀態的徐宜。我建議她們在現有的基礎上,追求深度(profoundity)與「繁富」(complexity)。
說到底,詩來到某一個階段,一定不會滿足於小智小慧,英美詩的玄想氣質與理趣,或者是大家可以開闢的路。余光中《蓮的聯想》那種新古典主義,已成絕響。但余的成就逾越了早期的新古典的浪漫情懷,他的詩富理趣,文字機智,一方面是他的文字嫻熟,另一方面也與他早年浸淫在玄學派詩有關。他的英美詩的磨練使他的作品幽默風趣,有別於一般的漢詩。仿效者學到的僅是余光中的外在形式、詞彙的複奏,在詩的意境、詞彙的豐富、格調的變化,各方面的落差不可以道里計。東施效顰仍是東施。
林迎風的詩,以抒情見長,跌宕起伏。他能譜曲填詞, 音樂感強烈。謝雙順熟稔詩的各種技法,羅淑美的情詩委婉情深,詩社社員當中能把情詩寫得那麼出色的,只有陳明發、羅淑美與徐宜。吳慶福除了繼續施展其既虛又實、實中有虛的技巧外,還在〈手機〉一詩嘗試佈置「後設語言」(meta language)。陳明發於敘事的同時又能兼顧感性的暈染,虛中有實的寫他的神山傳奇,組詩的整體效果是有聲有色。
徐宜的情詩鋒利如刀,讀著竟有痛楚感,真是匪夷所思, 但是她這次選擇的卻是相對溫婉的作品。在把詩檔傳過來之際,我們在在電話有過一次交談,我向她提起當年的李叔同(弘一法師),與夏丏尊、葉紹鈞一起編纂辭典,對「姦淫擄掠」還有其他從「手」旁的粗暴血腥字詞,大師每每觸目驚心,忐忑難安。最後出家後的李叔同不得不卸下編纂辭典的工作。可能這番談話影響了徐宜此趟選詩的態度。
張玉琴用複沓句,語勢層層遞進,令人不禁拍節叫好。張玉琴的奇思妙想,令我不禁莞爾。汪耀楣的詩藝這半年來進步頗快,她擅於行內斷句,用疊字疊句來捕捉文字的律動,可謂慧質蘭心。經過一段日子的鍛練,她終究瞭解詩要寫得出色, 一定要在文字下工夫。
楊世康的詩,詞藻近乎華麗,著筆的卻是生活的無情與生命的粗礪。陳明順是一匹不可輕忽的冷門馬,他的詩可柔可剛,可以抒情,可以說理,他與鐘銘皆亟需持續的詩鍛練。廖燕燕的詩最具動感,以強烈的音樂性凸出詩的主題。她喜用雙聲疊韻,擅擬聲法(onomatopoeia)。我在電話裡告訴她李清照的「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模式現代有傳人。趙紹球的嘗試是多方面的,他關注的題材可謂多元,能否建立自己的風格,可能就在這節骨眼。
新社員陳全興,是一九八七年創辦《青梳小站》六人小組的領軍人物。矛盾語言是全興的拿手好戲,〈心情一二〉即用矛盾情境,凸出內在的不和諧與人物的遺憾。寫〈印尼〉如演出一齣荒謬劇,結尾震撼。其他的「醫學詩」:醫生把自己寫成是一條長鯨,把戀愛寫成缺一根也不可的背脊骨,匪夷所思的比喻,令人拍案驚奇。
中生代的陳浩源對科幻詩的創作熱忱似乎沒有減退,可他人在大陸這些年,奔走於大江南北,從大陸各地聽到學到的地方語,包括北京話、上海語、江浙的鄉音,再加上網絡用語,詩的語言混揉成了浩源詩的特色。
雷似痴耽於禪思玄想久矣,從八零年代到今天,一路走來,風格凝定似偈,一直到最近,網絡的許多新奇事物,從科學發明到科技創新,不知怎的也投影到雷的近作裡去。瞭解雷似痴的人應該知道,雷外表樸實無華,內心卻熱衷於新知,對外面世界的變化,他一直都十分留意,這點性格傾向使他的禪詩多了鮮活的因素。
前行代的藍啟元的詩,疾病、死亡成了他的作品的leitmotif ,他對生命的豁達開朗,不知怎的讓我想起蘇珊•宋塔(Susan Sontag)。其實啟元謙遜溫和,與Sontag 的鋪張揚厲,兩人的性格可謂南轅北轍,他們的可比擬處在於他倆都積極樂觀,都勇於投入生活。廖雁平的詩,介入的角度怪異,每每一招即敲中生活的熱點或生命的內核。鄭月蕾兩天前指出張玉琴、廖燕燕與廖雁平的詩具有「特殊的張力」,這觀察嚇了我一跳。玉琴擅於文字複沓(前面已經闡述),以反語帶出張力,燕燕的詩其張力反而是來自情緒的、感情的,她的文字可謂動感十足;而廖雁平看似蕪雜的〈螢火蟲〉,張力來自意象難以調協的碰撞。我對月蕾說,廖雁平繼承的與其說是現代派的戴望舒,不如說他承繼的是李金髮的象徵主義。
張樹林收入早年我們在金馬崙聚會的〈傳遞〉(已譜成曲),他年輕時期那種「浪漫的現代」,與近期語言的果決明快,風格各異,樹林對文字的律動與效應,顯然有新的體會。謝川成作品的儒釋背景,令人深思,他的文房四寶有望傳世。風客的詩格調是《眾聲喧嘩》時期的延伸,文字佈局則比過去老練,乾淨俐落,他擅經營短篇,移情入情,借景喻情。
程可欣近期比較喜歡寫七、八行一個詩節(stanza)的詩,我在一周前與卓彤恩於網路上與她談論二、三行一詩節, 每行都用5個字左右的詩經體的難處。每行文字的多寡、每首詩的詩節篇幅安排,直接影響了詩的節奏與形式的構成。黃俊智的詩〈繭〉,不分詩節,一氣呵成二十二行,因為他寫的是城市交通,寫的是城市擁塞。恰恰宛霓就在那個時間的節骨眼在網絡留言問我,詩是否最適宜四行成一節?我即把俊智的詩,拍攝給她參考。她一看恍然。噢,詩真的是多變的繆思。
鄭月蕾的後現代展示,不借用外太空為道場,落實於人間世。那种近乎冷漠的淡然,顧左右而言他,人物談話的瑣碎給她的印象與聯想。有關她早熟的後現代表現(一九八三年), 我已撰文專論。這兒要提的是她的詩總是靜中帶動,動中帶靜。靜中倏動,可能是幾個走過的路人,幾隻啄食麵包屑的鴿子;打麻將的喧囂,孩童的爭執打架,竟沒有驚動雨後疲憊的承霤,那是動中的靜。鄭月蕾詩作的其他特色,我就不在此多贅。
這部詩選收錄四十二位社員的新舊作品,體制可謂龐大, 以新作為主,以舊作為輔,近作反映當下狀態,舊作是歷史的參照系。《眾星喧嘩》收入二十人,《天狼星科幻詩選》也是二十人,一九七四年出版的《大馬詩選》二十七人。在全盛時期印行的《天狼星詩選》收入社員人數多達三十七人,這卷《天狼星詩選:二零一八盛宴》收錄四十二人,包括四十來歲便英年辭世的戴大偉與周偉祺的作品。
他們的詩是天狼星詩庫的珍品,也是馬華文壇現代詩的寶藏。戴大偉與周偉祺的作品都有奇趣:大偉的詩繁富,擅長敘事,喜歡實驗性的更動詞性,追求表達的準確性。偉祺的詩天真浪漫,既有幻想也有妄想,往往語出驚人。戴的sophistication 與周的樸實,都可以為現代詩創造金句。詩社有五、六人正在從事後現代的試驗(post-modernistic experiment),戴周二人猝而凋零,使我們更加懷念他倆。詩選大膽的收入已故社友的作品,是用實際行動打破「人死燈滅」的宿命。他們人走了,燈還亮著。
《天狼星詩選:二零一八盛宴》的稿約是每人五首到九首詩,總體編幅不超過一百三十五行,所選作品可長可短,並且可以截長補短,俾符合一百三十五行的頂限。我對詩集的出版有一個十分現實、一點兒也不樂觀的看法:詩人一生,由於種種原因,能出版個人結集者少之又少。
過去二十人參與的《眾聲喧嘩》,每人收錄十首一百五十行,這一趟是四十二人的一百三十五行。希望日後的學者,在探討馬華現代詩人―尤其是天狼星詩社―這一塊的時候,能夠見一斑而窺全豹。我的責任是盡可能提供比較大的斑紋,讓研究天狼星詩社個別成員與作品的學者,能夠看得稍為清楚些。
「天狼星詩社社員作品的同質性太高了」,沒有比「想當然爾」的所謂學術判斷更廉價的了。這些人讀過多少個天狼星詩社成員的詩呢?以偏概全,知識系統的武斷及任意性,黨同伐異的排斥與預設,學術的傲慢與偏見,令人又好笑又好氣。有生之年,我們可以論之也可以放著不論;有更重要的事,等著我們去做:把―詩―寫―好。是為序。
2018年1月27日
【後記】 我看到雪亮的眼睛
李宗舜
天狼星詩社自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成立以來,長期沒有定期出版詩刊,除了每年出版一本詩人節特輯及不定期出版期刊外, 只有在一九七五年至一九七六年期間,出版五期天狼星詩刊。
詩人從事文學創作,尢其詩創作,長期與繆思對話,內心寂寞,常常和現實生活格格不入。那麼多年了,總是有些期待。那些還沒熄火停工的社員,每天都在仰望自己攀爬不到的高山,感受天空下多變天氣的冷暖,期待已久但力有未逮想出版詩集往往被一盤又冷又酸的冰水潑了下來,新進社員則因客觀環境存在而無法如願。基於此,我在去年的社員大會上毅然提出,出版詩選的迫切性。前行代和新進社員有本厚實的詩選,把作者生平最得意(滿意)和最有代表性的作品收入,感覺會很踏實,可謂當仁不讓,不負初心。
這樣的計畫終於在半年後落實,感謝四十位參與的社友全力配合,在指定的截止日期交上作品,資訊組吳慶福協助編排目錄,使得出版的前行作業提早完稿,更要感謝總編輯任平兄的不眠不休,為這本詩選費心勞力,視這本大書為自己生命詩章,詩在,人在。
羅蘭巴特說過的名言:「作品產生,作者宣告死亡」,更大意義在於個人創新、創意和筆耕不輟,不斷自我超越,而在這本選集:
我看到每支健筆
力透紙背穿梭
在佳句的行間感嘆駐足
我看到雪亮的眼睛
凝聚成激光飛越
五湖四海
我們從不曾錯過
絢麗的風景
2018年1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