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親愛的辛西亞,報表好了嗎?」醒亞的客戶史蒂夫親自到醒亞的辦公室來問。外國人舌頭轉不過來,都是把「醒亞」念成「茜亞」或「洗牙」,後來她靈機一動,自己改成「辛西亞」,才把這事件擺平了一些,好在醒亞自己並不以為意,名字不過一個代表而已,只要知道代表什麼人就行了。
「親愛的客戶史蒂芬,初步是完工了,專等你過目簽名認可呢!」醒亞幹練、客氣又親切地對史蒂夫說。其實,史蒂夫與她同屬一個公司,但因為工作部門不同,自從她們公司高薪新聘來的中老闆要她們對於所有業務服務對象一律叫做「客戶」不得有誤之後,史蒂夫也變成了客戶。
「先看妳桌上小印刷機印的樣品,怎麼樣?」史蒂夫笑嘻嘻地問。
跟據她以往的經驗,知道這些忙碌的客戶平常笑臉攻勢,一味求快,不肯好好看樣品,成品拿到手又反悔,報表每份四千張左右,不要說有錯誤,往往只要有一格印得不是他們想要的,就要反悔,反悔的話,四千張的紙張,印刷及運送的費用都白白浪費,到時候向上級報告的時候,當然不會說是他當初要求快而肇的禍,只是一味將責任推到電腦服務部門,一、二件無所謂,她們客戶那麼多,哪一個是省油的燈,所以,除了要事先白紙黑字簽好書面合同之外,見得到的麻煩,一定得擺平,那就直接或間接就減少了那見不到的麻煩了。
「史蒂夫,我桌上的小印刷機只能印每行八十字的小報表,只能看看數字做數據參考,認不得真的,要給你們這種經理級的人看的,當然要更好,更真實一些的成品!」史蒂夫在公司的官階與醒亞差不多,也就是說、醒亞做的是技術性的工作,薪水可能多些,她在公司久了,熟了,對於內部「客戶」的大致情況也很瞭解,不過,她還是採取一貫作風:又溫和又幹練。
「我很忙……。」史蒂夫找藉口。
「我要電腦室的工人馬上給你正式印幾張每行一百卅二字的的雷射印刷樣品,你看了覺得滿意的話,我再要他們把整個報表印好,直接送到你辦公室去,好不好?等到你把第一批四千餘張看完元後。覺得完全滿意了,就請打個批准的電話來,我會親自將合同拿到你那裡去……。」
醒亞的眼睛一直盯著史蒂生看,又客氣,又親切,可是眼角早就瞄見終端機裡,早就顯示著雷射印刷機已經開始在印刷她的報表的樣品了,這種最新式的印刷機印出來的報表,不但清晰美觀得多,而且是一張一印,速度也驚人地快,等穿了三吋高跟鞋的她,登登地跑到電腦工作室時,印刷機所印出來的一小疊,早就可以做樣品而有餘了。
鬧哄哄的響聲,震得人耳鼓欲裂,醒亞用手去輕撕著紙張相接的地方,一面自已欣賞著這賞心悅目的報表的時候,只聽見技工比爾提高了嗓門喊道:「辛西亞,妳的電話!」
她的心突然一緊,不知又是什麼急事,不然電話怎麼追到電腦室來了呢?
老美就是這樣,什麼都要盡善盡美,醒亞她工作的公司,當初為了追求現代化,花了很大一筆錢給她們這些有電話的高級職員每人配備了一個答話機的號碼,凡有電話打進來而人不在的話,可以自動錄話,省了祕書的薪水之外,還會給打電話的人一個新式現代化的形象,可惜才用了不久,大老闆又說新機器錄音答話不但不夠個人化、更透不出什麼親切感,有損公司服務的完美形像,下令撤除,又恢復到員工親自接電話、接線生、祕書以人為本的服務再重新繼續下去,也就是說,大老闆希望「新產品、舊服務」不計成本。
話說在電腦室裡機器聲轟轟然震耳欲聾的喧鬧的嘈雜音中,醒亞提高了聲音喊道:「比爾、拜託你把電話轉到我辦公室好嗎?」
回到辦公室,電話又適時響了起來,本來臉上有的得意的笑容,也因為過於緊張而消失了,她將由電腦雷射印刷機印的報表樣品交給史蒂夫先生,微笑地道了一聲對不起,取過電話筒。
「請問妳是余小姐的妺妹嗎?我是余小姐的房東王太太。」對方說的是中國話,嚇了醒亞一大跳。
「是,王太太,妳好!我是余醒亞,請問我姊姊余韻亞又怎麼樣了?」醒亞一面問,一面看了史蒂夫一眼,見他正在專心一致地在對照報表,計算上面的數字,也就改用中國話來回答。提到她的姊姊余韻亞,醒亞的一顆心,不由自主忐忑地提了起來。
「妳姊姊余小姐,昨天半夜跑出去逛,被壞人搶了!回來後又哭又笑,語無倫次,本來妳姊就有點怪怪的,現在精神完全崩潰了……,要送她進醫院喲……,最好,妳快來把她接去罷,我們這裡……。」
「昨天夜裡……?」醒亞的一顆心,突突地跳個不停,昨天下午三點鐘左右開始,她們這一組的電腦應用系統出了一個大問題,她們這組工作人員不但沒有吃成晚飯、而且一直工作到半夜二點才拖著疲乏的身子回家。
「事情發生之後,妳姊姊一直哭鬧,身子一直怕得發抖,我們也不知道要怎麼辦,打電話到妳家,妳先生接的電話,說妳不在家,要我們直接送她去醫院!送醫院那有那麼簡單!妳姊姊……愈來愈壞了,妳要馬上來呀!」王太太很著急地說。
昨夜醒亞不在家,她在辦公室,棟柱接的電話,那,昨夜他就知道這件事了,當然是故意不告訴她的了。
目前,棟柱有兩件事對她不滿:第一件是不贊成她的工作態度,她的薪水雖還不錯,老實說,比他高,但是,他說,妳只不過在商業公司工作,這樣的薪水,比起妳的努力,還是不夠的,這些美國商業大公司的資本家,唯錢為尊,替他們工作,當然只需朝九晚五就夠了,人家冷血,我們白熱了,何必為這些資本家賣命,有誰欣賞呢?
「不是欣賞不欣賞的問題,我們的的工作一出問題,遍佈全美所有的分公司的職員都坐在電腦前談天喝咖啡,問起來答說是電腦應用系統有了麻煩,追究起責任,不得了的。」醒亞曾經解釋過。
「什麼大不了的責任?」
「職員不能好好工作,浪費公司資源……?」
「多找幾個人來做,不就行了?追根究底,還是資本家捨不得花錢!」棟柱不以為然地說。
一個女人生孩子需要八個月,兩個女人生孩子並不是每人四個月共生一個孩子就行的!醒亞有著她的理由,不過,她多麼希望她們夫妻之間不再有爭執,一天到晚,要爭執的事情簡直數不清,就算走開不理,還是成天……。
棟柱也不贊成醒亞「過份」關心她姊姊韻亞的事情,他的理由:「妳姊姊比妳大十幾歲,那裡需耍妳來照顧她?妳自己打不開自己的情結罷咧!」
若是醒亞解釋說:「棟柱,她是有病的人,若她能照顧自己,就不叫做有病了!」
棟柱就會由鼻子裡發出哼的聲音,不滿地說道:「有病的人,有病的人意見那麼多!藉口有病,一切由人家來料理!只有妳這種人才被她牽者鼻子走!」
醒亞知道,在這當口,她若不馬上離開現場的話,夫妻之間的爭執,一定會無休無止了。
昨晚半夜三點,醒亞又累又餓,回到家門雙腿發抖,她知道棟柱一直在客廳裡看電視,因為當她車子轉到她家的這條路上時,她還看見客廳窗簾後面有燈光照著,等她車子停好,雙腳踏出車門,再將車門碰地一聲關好的時候,客廳裡的燈光才突然關掉,也就是說他一直等到她到家才回房去睡覺,醒亞實在累了,又怕觸怒了他,引起無謂的爭端,所以空著肚子,忙忙到小勇的房問去看了一下,也就刻意不聲不響地梳洗上床。
醒亞因為自己的神經繃得很緊,睡得不穩,所以身邊棟柱在床的那邊徹夜翻來覆去的聲音,她都聽得一清二楚。
現在與王太太對過一番話,曉得原來他早就知道韻亞被搶了,只是不肯告訴她罷咧!為什麼不肯告訴她呢?是怕醒亞擔心呢?還是不願醒亞分心傷神呢?其實,這麼大一件事,遲早總是會知道的,或者,醒亞猜,他是不是以為只要醒亞不知道,她姊姊就有能力自行解決了呢?
「王太太,報警了嗎?」醒亞定了定神,問王太太。
「報警?……報警是沒有用的!在紐約,警察除了給車子的罰單之外,別的事一慨沒有用的。」王太太說:「我們報了緊急事件!」
醒亞沉默了一陣子。因為韻亞住的地方,是向王太太租來的一個單人房間,其實只是一幢獨立民屋中的一間,裡面不知道住了多少房客,其中一人、二人甚至多人共住一間臥室,大家共用廚厠,而且,最可能的是整幢原是一幢合法一家庭的獨立家屋,分別租給這麼多不是同一家庭的中國人來住是不合法的。犯法搶劫的歹徒早已不知去向,招來警察不但於事無補、反而引起當局的注意,知道這房子不合法地分租給那麼多不屬於一個家庭的中國人,不是弄巧反拙惹禍上身嗎?
出乎醒亞意料的是原來紐約市也有「緊急事件」這種民間的義務組織,紐約不是一個人情淡薄的大城市嗎?居然也有人熱心助人而不收酬勞!這些人不但要自備汽車、汽油、連電話費都要自己負擔的,他們服務的時間也是不分晝夜,大家廿四小時輪班呢!
「王太太,今天我想法子提早下班,下完班就由長島到皇后區你們那裡去看我姊姊,好不好?」醒亞說。這位姓王的太太是由上海來的新移民,也是韻亞的二房東,她與她先生替房東登報找房客、收房錢、付水電費,只不過辛辛苦苦賺個免費居住之處而已。
「余小姐的妹妹,妳……不能只是想法子……妳今天無論如何,一定要馬上來,妳姊姊受了這麼大的剌激,很不對了,要盡快唷!」大概因為王太太被嚇壞了,聲音裡面反而充滿了恐嚇的意味。
韻亞那裡是受了這個剌激才「很不對了」的!在醒亞的記憶中,姊姊在做高中生的時候,就發生過在家中胡哭亂喊的記錄,只是那時韻亞在學校內是品學兼優的「模範生」,外面又光鮮又驕傲,爸媽不敢、不願也不必承認他們的掌上明珠有任何「不對了」而已。姊姊韻亞真正明顯的「很不對了」時候是在廿年前在美國拿到新聞碩士之後,其實,就算平常,也早就好好壞壞,古古怪怪的,但凡遇到剌激,更是哭笑無常,歇斯底里,只因韻亞在同一個地方都住不久,經常地改變居住之處,這位王太太是她新的二房東,對她以前的歷史詳情,完全不知道罷咧!
雖然醒亞本來是打算早點下班的。按理,昨夜工作到深夜一點,今天要求早些下班回家,原是合情合理的事。
掛上王太太的電話之後,醒亞抬頭看了史蒂天一眼,見他仍然在埋頭研究他那新印出來的報表,略略放了一點心,就取出自己本週的工作進度表來細看,這個工你進度表是她訂給自己看的,她常常利用等待電話,等待開會等等工作的空間,使自己的腦中,有一個有條理的進度觀念。尤其是可以去計畫下一個工作的大綱及細節。
鈴……。醒亞的思考正在被進度表完全佔據的時候,她辦公室桌上的電話,突然又驚天動地地響了起來,醒亞縐了一下眉頭,一面提起聽筒,一面將電話鈴的音響的控制,推到「低」的那邊去。
「哈囉,這是辛西亞余,請問我可以為你效勞嗎?」醒亞很機械地問。
「啊哈,余醒亞啦,妳可把我找苦啦!」電話裡的聲普尖極了,真把她給嚇了一跳,怎麼一下子就有兩通說中國話的電話!她朝史蒂夫又看了一眼,不用說別的,只要史蒂夫開玩笑一樣告訴人家說醒亞常常在辦公室接的都是中國電話,也就是說都是私事,就會有損她的形象,何況這是周富美打來的,醒亞平常就怕富美到她家來聊天,富美的丈夫許紹平是一名牙醫,富美是一位名副其實的「盈盈美代子」︵閒閒沒事做的台語︶,醒亞更怕她打電話,冗長氣悶,沒完沒了,簡直受不了!
但是,周富美怎麼會知道醒亞辦公室的電話號碼的呢?
「富美,我正在上班,不能多說,妳怎麼會有我辦公室的電話的呢?」醒亞問道。
「哎呀,醒亞,不容易的,我先打四一一,要到了妳工作公司總機的電話之後,馬上撥到總機,然後向妳彴公司的接線生要求,請她轉到妳的分機,因為不是同一個鎮,花了不少時間,好不容易才轉過來的!」
醒亞不由得苦笑了,看來要躲避富美的電話,連在那個公司工作,都必需保密才行。
「富美,有什麼貴事嗎?我們上班,不能在電話上講太久的私事啊!」醒亞不得不提醒富美。
「余醒亞,不得了呀!我要發狂了:我要自殺了,我要……喂,余醒亞,小時候聽妳說過,妳有一個姑媽,因為妳姑父有了外遇,氣不忿而自殺身亡!我就要走這條路了……。」忘了神的富美,在電話裡喊了起來。
「富美、富美……。」醒亞壓低了聲音輕輕地喊著安慰她的高中同學。不知何時開始,是聽見醒亞姑姑自殺身亡呢?或是自從富美知道有自殺這個名詞以後,這兩個字就隨時隨地掛在富美的嘴邊了!
「大陸妹,可恨可怕的大陸妹呀!都是些禍水呀!她們年輕呀,她們貌美呵,她們貧窮呀!記不記得上次妳到紹平診所來拔牙時,妳說漂亮的那個上海來的牙科助理?妳不是說她不像大陸妹嗎?上海不是大陸嗎?不要臉,不要臉呀,搶我的丈夫紹平呀!」富美先是語無倫次地亂喊,然後就在電話那邊大哭起來。
「富美,富美,不要哭,擦擦眼淚,可能是妳多心,沒有這回事也說不定。」想起來了,紹平的那位牙科助理,廾來歲,花信年華,時髦的她,竟然留了一根又粗又大的辮子,一雙又黑又亮又會說話的眼睛,白哲的皮膚,吹彈得破的粉臉,襯著紅艷艷的嘴唇,被拔牙的女病人醒亞,躺在診所的椅子上,眼睛朝這位上海助理看了一下才閉上眼睛之後,她那美麗年輕的臉,就留在醒亞腦子裡久久不去,身為女人的醒亞尚如此,何況中年男子紹平呢。
「怎麼會是我多心,紹平已經向我提出離婚了。」富美更是放聲大哭起來。
「富美啊,會不會?紹平會不會只是一時迷惑而已,過一陣子就好了?」醒亞說。她實在不願把這通電話中的會話再繼續下去了。
「不得了了呀!她,那個小妖精已經懷孕了,逼著紹平跟我離婚,不肯做細姨,說細姨是卅、四拾年前臺灣的陋習,她們上海來的大陸妹是不肯的,她要許太太的頭銜,做了許太太就有在美國的居留權,就可以正正當當,堂而皇之的留在美國了呀!……。」
「……。」叫醒亞說些什麼呢?富美自己不就是以許太太的身分赴美而留在美國的嗎?
「告訴妳呀!她們大陸上來的女人是禍水呀!她的見了我們的男人都覺得他們有錢,有地位……。」
醒亞把電話筒放在辦公桌上,裡面嘰嘰喳喳地響著,如像是哭聲,又好像是罵聲,總而言之,是個不討人喜歡的女人的不平之聲就是了。
醒亞對著那吱吱叫著的電話筒看了一下,反而覺得十分同情紹平,富美向來以做專職的家庭主婦為滿足,不要說衣著談吐趕不上時代,連最基本的化妝都談不上,臉就這麼用水洗,頭髮就那麼梳一個髻,衣服拉拉塌塌,連一點品味都談不上。
而且,最受不了的是富美從來不看書藉報紙,所以完全以紹平為她的生活中心,開口我們「紹平」閉口「我家老爺」,隨便跟她說什麼都談不出個所以然來。
到底富美卅幾歲了呢?不是與醒亞同年嗎?中學的同班,到了這個年齡,臉皮的顏色漸漸變黃,嘴唇也愈來愈乾澀蒼白,可是還自詡以為自己不需外力的幫助,仍然是麗質天生,不求改進,完全可以以真面目示人。
過了一下,電話裡的嘈音沒有了,史蒂夫大概也對這突來的安靜不習慣罷,突然無聲地抬起頭來看了醒亞一眼,醒亞忙提起話筒貼耳細聽了一下,確定裡面只有嗡嗡的聲響,一定是富美將電話掛掉了。
醒亞本就覺得富美不該打電話到辦公室來,辦公室裡公事都忙不完,人家花錢是請人來辦公事的。
「醒亞,我們寄報表到佛羅裡達那邊,要二、三天才抵達,用傳真好不好?又快又時髦!」史蒂夫突然異想天開。難怪他一直賴在她辦公室不肯走,原來是有新的構想。
「史蒂夫,傳真很費時間的,四千張報表可能要五、六十小時呢,整個電話線完全級佔去了,何況,還是要另寄報表。」醒亞指出實際困難。
「不能固步自封,要精益求精才是。」史蒂夫沒有聽懂醒亞指出的事實,自以為很進步地說。
醒亞想了一下,何必反對呢?等下史蒂夫反映上去,說她不求進步,持反對意見,對她余醒亞有什麼好處呢?
「我覺得妳的建議很好,不妨著手去寫一份申請書,然後我們電腦資訊部門一定會派專人將此項建議認真分析研究一下,對公司有多少好處:花多少錢、省多少錢等等,史蒂夫,你若是把你的構想正式用黑紙白字申請上去,將來功勞薄上一定少不了你的份,若建議未通過,也沒有關係,又不曾花公司一毛錢,你說是不是?」
醒亞原欲今天提早一些回家,但是事與願違,這位史蒂夫先生發現報表上少了一格,說什麼也不肯離開,一定要親眼看見醒亞將程式改好,重新放進電腦中去操作,等一切弄到差不多,她對史蒂夫說:「史蒂夫,我們可以不必等,操作印刷很花時間的,少說也要半小時以上。」
那史蒂夫很客氣,笑嘻嘻地說:「洗牙,妳有要事,妳先走好了,我再等半小時沒有什麼關係的。」
不用說也可以猜出,這史蒂夫最會裝巧賣乖,明天一定會向上級報告,說是他發現報表上少了一格,他花了多少工夫力爭,才爭取到電腦資訊部首肯立即改正,改好之後,電腦資訊部的技師,只肯等一、二小時,就自行離開了,至於史蒂夫自已呢,卻又等了多久、多久……,不過,他雖然一定會把事實誇大來表功,好在一般美國人都不至於說謊,所以這一點是不用怕的。
等醒亞提了皮包,取了車的鑰匙向停車場走去的時候,她瞄了一下腕表,比公司規定正常正式下班的時間,又晚了一小時。
醒亞到家時,勇勇正在看電視,勇勇這孩子,愈大愈懂事、從來不給爸媽意麻煩,為了怕棟柱不高興,她忙忙炒了兩樣棟柱愛吃的小菜,囑咐了勇勇幾句,不外是:
「勇勇,你餓不餓?等爸爸回來再吃晚飯好嗎?爸爸一個人吃飯,沒有人陪,會生氣的唷!」
勇勇問道:「爸爸什麼時候回來呢?勇勇很餓了!」
醒亞心裡很難過,兒子勇勇這麼乖,說自己肚子餓,已經是最大的要求了,從來不會哭鬧發脾氣,但事己至此,只好硬著心腸說:「勇勇,你看,天快黑了,爸爸就快回來了!」
其實,夏天天長,往往到了八點,天還沒有黑呢!
匆匆對勇勇交代了二句話,醒亞硬了心腸,把勇勇一人丟在家中,當她的車開在長島的高速公路時,正值下班時間,由紐約回長島的車子,一輛接著一輛,水洩不通,好在由長島到紐約是逆著交通方向,所以她只開了約五十分鐘的車,就到了韻亞住的皇后區。
到達的時候,天色已經矇矇曨朧的了,雖然路燈稀稀落落,還是照出這地區的破舊髒亂,房屋大都年久失修,地上也到處都是拉圾,一大堆老中聚集住在這裡,房租倒是意想不到的便宜。
醒亞將她的車停在昏暗的路燈下面,車門一打開,一股有強烈城市氣味的熱風將她包圍起來,喧嘩的市聲,加上附近拉瓜地機場的飛機在頭頂上轟轟吵著要下降的聲音,使她腳才跨出車門,就出了一身虛汗。
突然,一個約十三、四歲模樣的年輕白女孩,把那塗得藍藍、白白、紅紅的臉湊到醒亞的鼻尖上,對她尖聲曖昧地說道:「嗨,怎麼樣?女的和男的一樣,只收卅元就可以了!」
她見醒亞一聲不響,急急忙忙地朝台階上衝,一副跌跌撞撞失魂落魄的樣子,就得意地哈哈大笑起來。
那笑聲使人毛骨悚然。
地下室的燈還在亮著,裡面仍然傳出縫衣機軋軋的響聲,二房東王太太及她的先生及女兒住地下室,這門有一半露在地面上的地下室,當初是老美房東的車房,現在改裝了租給刻苦的老中二房東來住,所以這間房一直通到上面第一、第二兩層樓。
地下室黴氣比較重,由王家三口住著,第二層有點像閣樓,冬冷而夏熱,房租也便宜,韻亞住在第二層閣樓上,第一層是普通臨街的正式房屋,分成了很多間,住了很多老中。
醒亞按了按門鈴,看來門鈴還可以使用,年輕的二房東王太太聽見門鈴聲後來應門。韻亞搬來的時候,是由醒亞開了車替姊姊把行李搬了過來,雖然因為醒亞第二天還要上班而急急忙忙離去,但是與二房東王家是見過面,打過招呼,交談過的。
王太太開門一看是醒亞來了,那份高興自是不用說的、她如釋重負地噓了一口氣,歡聲說道:「太好了,太好了,妳終於來了!」
王太太領了醒亞,由她們一家三口住的地下室中間穿過去到樓梯口上樓,王先生不良於行,見醒亞走過,停下手中的織衣工作,算是跟醒亞打了招呼。
她們走過走廊,廊的左面牆上掛滿了人造珠寶,醒亞為了和親睦鄰,向王太太買過大大小小無數的人造耳環,手鐲、項鍊等等,質地粗糙,式樣也很俗氣,買過之後,王太太就會對她們姊妹特別表示好感,醒亞希望姊姊韻亞有個滿意的房東,所以從來都覺得那些錢花得十分值得。
王家大概才吃過晚飯,水槽邊有兩盤剩菜,槽裡的髒水泡著髒碗,醒亞的眼光一觸到那些剩菜殘飯,馬上一陣反胃,這才想起來自已從昨天開始到現在,統共只是清晨喝了一杯咖啡,中午吞了一個三明治而已,只覺得前胸貼著後背,虛弱得厲害,但是一點餓的感覺也沒有。
上樓到了韻亞住的閣樓門口,房東太太輕輕地敲了下門。
「余小姐,余小姐,妳妹妹來了,來看妳了呀!」王太太低聲喊道。
裡面沒有動靜。
「沒有聲音,妳確定我姊姊在家嗎?」醒亞疑惑地問王太太。
「應該在的,余小姐回來後就從來沒有再出去過。」王太太很肯定地答道。
兩人又等了一會兒,側耳細聽,裡面仍然沒有任何反應。
「余小姐,是妳妹妹及我,不是別人,我們要用我們的鑰匙開門進來了!」王太太一面輕輕地說,一面取出鑰匙,打開韻亞的房門。
推開門,一股強烈的惡臭向她們撲面而來,醒亞對這種惡臭非常熟悉,因為姊姊韻亞每次發病,就有這種怪味,是混合了很久沒有梳洗的汗臭,以及一種身體裡分泌的化學物質不平衡的使人欲嘔的氣息。
咔嗒一響,王太太把小房內灰灰黃黃、昏昏暗暗的燈光扭開,照著房內又臭又悶又舊又亂的情況。
突然,房內牆角發出嚶嚀一聲,有什麼東西,好像被嚇著了,吃驚地一動。
再仔細地看,原來是個有著濕黏油污長髮的女子,捲縮在房間黑暗的角落上,被燈照了之後,發出來的微弱的驚呼。
天氣又悶又熱,狹小的閣樓更是密不通風,但韻亞還是穿了劣質密不通風的長袖尼龍洋裝。
房間非常之小,裡面只有一張簡陋的單人床及一個小桌子,床下有一隻很大很舊開著口的箱子,箱有一半塞在床底下,另外一半露在床外,一條尼龍線由床腳牽到牆邊,上面掛了幾件花俏的尼龍長袖洋裝,床上胡亂堆了一大批五顏六色粗俗的衣服,屋角很舊的木桌,上面也堆了一些舊毛巾、收音機等灰灰髒髒破舊的物件。
「姊姊,姊姊,韻亞姊姊,我是妳的妹妺醒亞!」醒亞輕輕地喊,她一張開口,眼睛一熱,淚珠兒忍不住撲簌簌地掉了下來。
「醒亞、醒亞,怕,我怕!」韻亞見來的是醒亞,全身戒備都鬆懈了下來,好像溺水的人遇見了木筏一般地輕輕喊了起來。
從韻亞當初躲在牆角那種完全無助,而大轉變成為完全求救的態度、改變是如此之明顯,由此可見韻亞對妺妹是如何之信任及依賴!而就是韻亞對妹妹這種毫無保留的信任,以及她那種完完全全依賴的喊聲,使醒亞的心疼得絞了起來,不由自主地覺得應該坦挑起照顧姊姊的責任,不知不覺地進而變成姊姊完完全全的監護人,也因為這樣,才覺得姊姊是無辜、無助,而自己呢,只能自嘆自己的時間、金錢以及力量與天命抗衡的時候,是如此的不足,姊姊對她的全盤信賴,使得醒亞覺得有愧、抱歉、而內疚不己。
當初韻亞是得了中山獎學金、以公費留學生身分由臺灣來美國去讀新聞學的,父母、師長、鄰居、親友哪一個不以認識余家美麗的才女韻亞為榮呢?所以,當醒亞由臺灣大學畢業的時候,也同樣得到姊姊在美國讀書的大學的獎學金的時候,全家的歡樂喜悅,當然是可以預期的!
「呵呵,醒亞,妳也向妳姊姊看齊了!」爸爸余先生說。
「醒亞,沒有想到妳也可以獲得全額獎學金,妳姊姊每年寄那麼多錢回來,妳去了之後,姊姊要照顧好妳,又要讀書,要她不必寄那麼多錢回家了!」媽媽余太太也說。
雖然醒亞完全不記得姊姊曾經照顧過自己沒有,但是,她們姊妹倆相差了十一歲之多,可以說生長在不同的世界內,但到了美國,就要相依為命了!
哪知醒亞下飛機時,在甘迺迪機埸裡遍尋韻亞不見芳蹤,等她搭了同學去接別人的便車到了宿舍之後,才失望地知道當天韻亞不但沒有去飛機場接她,反而是坐在自己的房內茫茫然地發著呆,對醒亞來說,真是措手不及,又驚又怕,姊姊呆呆地突出來的無助的眼珠,與她記憶中容光煥發的校花時的韻亞姊,怎麼會是同一個人呢?最令醒亞不知所措的是:韻亞第一眼看見醒亞,完全沒有任何反應,過了好一陣子,終於醒悟過來是自已的親妹妺醒亞,突然撲到妹妹懷裡嚎啕大哭起來,醒亞才放下行李,不得不伸出手去摟抱這久違了在異鄉重逢的姊姊,手觸之處,只覺得姊姊瘦得只剩一副骨架子,背胛又單薄又無助,一種要保護姊姊的感覺,油然而生。
這一下,倆姊妹摟在一齊,直哭得肝腸寸斷,後來還是醒亞替姊姊擦眼淚、洗臉、洗澡,帶了姊姊出去吃了一頓美式麥當勞之後,回來自已一面整理行李,一面安慰韻亞,一面倒水給她洗澡,眼睜睜地看著著姊姊躺到床上去,然後才自己找了一些水,胡亂洗了把臉,沖了個涼,然後胡亂在姊姊身邊躺下,如此就開始了不但要照顧自已,還要照顧姊姊的美國生活。
一直到目前為止,醒亞都堅強地自力更生,不想到姊姊則已,一想韻亞,心情就暗淡下來,見到姊姊,更是要傷心掉淚,怎麼一次一次重複,不見改進,只是更壞?車子被別人的車撞了,沒錢修理,不開車了,皮包被人偷了,沒錢買新的,乾脆用塑料袋,信用卡不見了,乾脆只用現金,人家是上一次當,學一次乖,不知何故,韻亞不但沒有學乖的跡象,似乎是愈來愈失魂落魄,什麼時候才是了結呢?
韻亞從小就是一個心地善良,外貌出眾的姑娘,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呢?上天對她,何其殘酷啊!
但是,會不會因為要照顧自己,又要照顧姊姊,而使醒亞特別堅強呢?
有這個可能的!醒亞自己默默地這樣想。
「姊姊,韻亞姊姊喲,不要怕,不要害怕,我來啦,我來看妳啦!」醒亞一面低聲地說,一面輕輕地,慢慢地向姊姊走過去。
「整整兩天沒有吃東西了!」王太太壓低了聲音說,也別轉頭擦眼淚。
就在這時候,韻亞的臉色突然大變,側過頭很驚覺地在聽什麼。果然,在房內的醒亞與王太太也開始努力地聽,也都聽見了,外面街上門外,突然有很大的停車聲:碰碰兩下關門的聲響,下面有人用英語很大聲地問:
「在那裡?受害者在那裡?」
「在樓上,那位受害的小姐住在閣樓上面,我太太,及余小姐的妹妹已經在那裡了。」只聽見樓下王先生用生硬的英語夾在國語內在答話。
登登登,兩雙巨大的皮鞋登登地上樓,使這整棟陳舊破爛的房屋都要震搖起來。
「不要靠近我,不要靠近我!」韻亞突然淒厲地用美語尖聲喊叫起來。她本來因為妺妺醒亞來了,精神原有略略鬆懈的傾向,現在因為陌生人的出現,整個人又恢復了警戒,重新又退了回去,捲縮在牆角裡面。
兩位緊急事件的工作人員,全都各自有全天候的工作,只有在業餘時間來做些社區義工,不取任何薪金報酬,他們開的是自己的私人汽車,不是真正的救護車,奇怪的是,所有老中一談到紐約市,大部分都是談論它的髒亂無情,從來沒有人提過這樣一個充滿了人情味的組織。
醒亞家住長島,鎮內也都有這種民間組織,那家老太太摔跤,那家的貓兒上樹下不來了之類的事,都可以打電話給他們的。
「聽著,女士,我們是來幫助妳的,要帶妳去醫院治療,千萬不要害怕。」兩位和善的男士中那位看起來比較更和善的說道。
韻亞聽見「醫院」這個名詞,那就像聽見響雷一樣,更是震驚。
「不要,不要,我沒有生病,我不去醫院!」韻亞緊張得大喊起來,整個人縮得更緊。她是平常經過醫院寧願繞道而行的那種人。
「女士,我們是好人,不會傷害妳的!」那個身體比較高大強壯的洋人,也跟著柔聲地勸慰。
現在情形是這樣的:韻亞緊緊地捲縮在牆角,完全沒有要出來的樣子。醒亞已經進入房內,王太太站在門的中間,兩位義務緊急事件隊員站在低矮狹小的走道上,大家僵持著,所有入全部悶在一個密不透風的室內,不一會兒,醒亞及王太太的鼻尖都滲出了汗珠,那兩位高頭大馬身強力壯的洋人,更是渾身上下像是在汗中浸過又提出來一樣,褲腿上竟然有一小滴汗滴在皮鞋的鞋面上。
「女士,看樣子我們是愛莫能助了。」兩位中一位攤開潮溼的手掌、對兩位中國女士說。
「余小姐這樣是不行的,她兩三天內一點食物都沒有下肚,連水都沒有喝過一口,非得進醫院不可了!」王太太很怕他們就此走掉離去,非常慌張地說。
「這位女士沒有傷害自己,更沒有傷害他人的意圖,我們是沒有權力強迫她入院的。」有一位洋人對王太太說。
「這位是余小姐的妺妹!」王太太指著醒亞說。
「是啊,我是她的親妺妹。」醒亞也連忙應承。
「女士,不要說親妹妹,連親父母都沒有強迫成年子女入院的權力。」
「我們希望醫院能夠幫助……。」王太太說。
「女士,聽著,假設我認為妳必需入院,我有這權力嗎?」其中一位大聲地打斷了王太太的話。
「這個……。那是不同的。」王太太吞吞吐吐地、說不出個道理。
「有什麼不同呢?」他大聲地反問。
他們之間的對話聲驚動了第一樓的房客們,第一樓有好幾間房間,每間都往了中國人,現在人人都打開房門,伸出頭來由樓梯口朝上看。
那兩位洋人汗如雨下,在走道裡僵持了一會兒,又很溫柔和善的重複了幾次原先說過的話,後來,實在悶熱得受不了,只得對王太太說:「女士,妳們有我們組織的電話,我們廿四小時內都有人當班,需要我們時,請隨時打電話。」
登、登、登,在眾老中的注視下,兩位洋人又踏著大皮鞋,踩得樓板吱吱作響,走了,開關車門聲,發動汽車引擎聲,最後,可以聽見車子漸行漸遠,沒入紐約入夜的市聲之中。
醒亞將韻亞的衣服,簡單地順了一順,塞進那張開口的箱子內,又坐在箱子上,企圖將箱子張開的口合起來,最後,與王太太兩人合力將箱子塞進床下。
王太太下到一樓的公共廚房內倒了一杯紐的市內清甜的自來水,拿到閣樓,醒亞輕輕地將坐在牆角的韻亞由地上拉到床上坐下,她摟著姊姊說:「姊,天熱,姊,妳喝點水!」
韻亞很順服地咕咚咕咚將滿滿一杯水暍光,想不到這杯水這樣有效,一時間,韻亞的全身滲出汗來,她的頭髮全部變濕黏在臉上,醒亞輕輕地把那些酸餿潮濕的頭髮,用五個手指替姊姊一一抹到腦後,再過一陣子、醒亞仍然可感覺到姊姊身上的衣服也全部濕透,黏在身上。
「洗個澡,沖個涼多好!」醒亞心想。不過,她知道姊姊在這個時候、絕對不敢去洗澡或沖涼,也不肯用濕毛巾擦身,是神經系統受不起水的剌激呢?還是什麼?韻亞從來不肯把不願洗澡的原因告訴妹妹,也許她無能分析原因?總而言之,醒亞也就不再去追究這個沒有答案的問題。
醒亞輕柔地拍著韻亞,只覺得姊姊身上多餘的肥肉,被她拍得軟軟地顫動起來。
噯,姊姊身體又像軟饅頭一般地發鬆發胖起來,說奇怪也真奇怪,韻亞的身體,容易胖也容易瘦,瘦的時候,瘦骨嶙峋,前胸貼著後背,肩胛骨細不盈握,胖的時候一步一顫。愛起乾淨來,一天洗好幾個澡,洗手的時候,自來水開放得嘩嘩地響,無休無止,清洗起房間來,上至天花板,下至地板的各個角落,都要擦抹無數遍,手指用刷子肥皂,刷得發皺發白。不肯洗澡時是滴水不沾,連房門縫露出來一點,都怕有風吹進來。
醒亞見韻亞漸漸放鬆起來,就輕輕地拍著姊姊,然後起身去擰了一條小濕毛巾,輕輕地替韻亞擦汗、韻亞順從地由妹妹擦汗、完全不拒絕,韻亞似乎很滿意妹妹給她帶來的安全感,不但身體漸漸放鬆,眼睛也漸漸閉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