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讀隴菲先生《品讀木心》
陳丹青
木心的文學,無論如何歸於小眾――「小眾」一詞,恐怕也大到令他茫然的範圍――近年,他的讀者增多了,賞析探究的文章也竟時或問世,說實話,我雖持續推介木心,卻未奢望這等景況。十一年前,他的文集甫告問世,為文呼應的京滬學者與寫手,就我所知,不出十人,隴菲先生,即為其一。
這是大陸頭一批評述木心的人。二○○一年底,他們分別趕來參加木心的葬禮,並出席了烏鎮昭明書院的追思會。我記得隴菲才發言,便即哽咽。會後,眾人散了,隴菲走到晚晴小築與我們幾個一起守靈,留到深宵,離去時,他起身拈一炷香,點燃了,朝木心靈位拜了三拜。
隴菲是中原人,二○○五年我有蘭州行,有幸與之結識。他於六十年代就讀蘭州藝術學院音樂系,藝術學院「下馬」後轉甘肅師範大學音樂系,此後研究音樂學,八十年代始有著述刊行,書寫範圍擴及被籠統稱之為「國學」的領域,九十年代一度編撰雜誌與文稿,闡釋的題目,愈趨深廣,曾為史學前輩趙儷生先生所矚目。二○一二年頃移居北京,閉門著述,其間出版了耗時十餘載而應者寥寥的力作《文經》《樂道》。帶著溫和的耿介,同時,如所有懷抱深沉自信的著作者那樣,隨時對世界說話。我的意思是說:隴菲的文章與識見眼下尚未得到相應的焦距――他是個局外人,其局外的程度,近乎他十餘年來持續研究的胡蘭成,以及木心。
但在音樂學領域,隴菲擁有被晚輩傾聽與徵引的權威性,他在該學科中青年學者(那是過於專門的領域,譬如他長期從事的敦煌研究)所能顯示的非官方位置,恰如他與該專業坦然自設的遠距離。而當木心著作才剛進入大陸的書肆,隴菲,以他學問的敏感,立即到位了。
論說木心是一件犯難之事,眼下他多少在被關注著,議論著,然而總嫌不合時宜,亦且不易被觸及他的痛癢。在高的意義上,他鄭重自詡為「藝術家」,但研究他遺下的這許多難以歸類、不易解讀的詩文,既需要所謂「藝術家」,更需要學問家。目前,評述木心的寫手仍以讀者、記者、撰稿人、評論家居多,間有可數的學院教授。然而木心文學中深藏而遍在的「國學」(隴菲不用、並鄙夷這個詞)資源,他矚目於「世界性」的表述中隨處蘊涵的「中國性」,他的語言和修辭的真資源,他所創作的古體詩(以《詩經演》的野心為最可驚),是我們幾代人難以進入的部分。換言之,自先秦以降的漫長文脈(一個被中斷被隔離的文化大統,而始終為木心所摯愛的大美學)之於木心的影響(語言的、思想的、品味的,乃至人格的養成),期待窮究義理的學問家,如隴菲先生。
我無能窺望,也不懂得隴菲浸淫數十載的研究領域。我與木心雖則熟稔,同樣不能窺望而懂得木心的世界。原因很簡單:我是個無學的人。木心過世後,每年我會寫一篇懷想他的文字,但從不言及木心的哪怕半篇文章,更未試圖詮釋木心的思想。我感激所有評議木心的作者,隴菲,非僅最為年長,也是,到目前為止,一個木心研究不應缺失的人:木心著作中(包括文學講席)乏人解讀而亟待開掘的某一極,尤其是他上溯先秦資源的部分,目前,就我所見,是隴菲在以他的「義理」之學而予把握,並為他自己的研究領域造就一項持久的工作。
此所以隴菲也正需要木心――這是有意思的事。我不以為研究某位值得研究的「藝術家」,僅僅是環繞這個人、為了這個人,而是,這一人物及其作品的複雜感,能夠移入並誘發其他研究者的學案,衍生更豐富、更有趣的學問。
自木心回國到逝世後,十餘年來,著文評述而持續不輟者,可能是隴菲,他果真將之作為自己的一份志業。在先秦學問(自亦包括《易經》)之外,當然,他的眼光涵括並參酌廣義的「西學」――甚至時下的種種流行文化、流行語――是故他的下筆,並非就木心或一篇目、觀點做文章,而是以其詩、文、繪畫、音樂視為整體,設置為他的研究。這研究,也並非將木心深在的「中國性」納入所謂「國學」――大陸流行「國學熱」階段,曾出版《魯迅與國學》,收集了所有魯迅與國學相涉的文本,此舉雖未不妥,倒是屬於這種做法――隴菲的路數不是這層意思。他試以現代所呈示的不同文本和思想,映照先秦的資源,又據以切入諸般現代性議題,求證古典智慧之在今日的種種可能。木心,為他提供了殊難尋覓的個案,與這個案的反復周旋,隴菲始得作學問的旁白,發自己的感觸,兼有喝彩與異議,其間,時有胡蘭成、王鼎鈞的聲音。
譬如,在可見的本土文學家與文學批評中,「文學」(這一外來語)始終是理所當然的「關鍵字」,但在昭明書院追思會上,隴菲即提出,他視木心的文學為「文章」。這在當時評述木心的寫手中,唯隴菲抱持這等見解與說法,一字之別,已是立論的大異。近有九○後晚生青原君亦取「文章學」評析木心,被隴菲引為知音。
再譬如,木心相對通俗的《上海賦》,讀者讚譽的理由莫不落在「故實」層面的精彩筆法(木心私下說,這是他演練巴爾札克式都市圖景的遊戲之作),但隴菲九年前即著文〈這賦不是那賦〉,看標題,即知這一解讀是遠自先秦的文章觀。
本書篇幅最長,稱引最繁的篇幅,是隴菲對《文學回憶錄》意興勃然的全方位解讀(見〈木心讀記〉)。所謂文學史、文學觀,本來仁智互見,人言殊別,允為文學世界的美談。旅美學者李劼先生以他自己的經緯而讀解《文學回憶錄》的專書之外,便是隴菲這篇用力之作,一路寫來,正可見他以先秦學問借鼓而鳴的痛感與快意――篇首引木心的「你煽情、我煽智」,即隴菲身為學者的會心語,再引陸游為杜甫慨歎的詩句:「後世但作詩人看,使我撫几空嗟咨」,則分明是在替「藝術家」木心發聲浩歎了。
這浩歎背後的消息,則是隴菲自己的文化立場。假木心而挾先秦(包括《易經》),〈木心讀記〉是他針對今世的一場論辯式發作――絕不是「國學」文章――在洋洋十幾萬言的智性發作中,隴菲擇取而擴及的公案、詞語、人事、國事,在在落實地面而無分中西,儼然是以古典學問為主幹而夫子自道的文案兼時評,其中被稱引者,除了他在茲念茲的古人,還有西洋的哲人、政治家、科學家、文學家、詩人,更有佛家語、道家語、禪宗公案,加上當世的王朔……
而隴菲的觸角與機心,遠不止此。二○一三年初《文學回憶錄》問世,他竟去半年光陰,追蹤收錄了逾百萬字的網絡讀者反饋(無分讚譽、感觸、質疑、謾罵),題為《反響拾零》。有必要嗎?沒人做這件事。我以為,這是隴菲刻意為之的一份現代性調查,是他在網絡曠野間的先秦式漫步:在這份超級規模的「眾聲喧嘩」中,他不單是為《文學回憶錄》聽取回聲,更在度測他眼前的閱讀生態與先秦思想的斷與不斷,他所矚目者,始終是文化存續的活資訊與真消息。
本書〈木心與他的朋友李夢熊〉〈木心自度曲〉兩篇,則是隴菲身為音樂學者的得意之作。前者為木心找回遺散數十年的老友,也為讀者描述了一位自棄於時代的狂士,是隴菲追念前輩的義舉,因李夢熊曾執教於隴菲就學的蘭州藝術學院,故而也是他對老師的致敬之作。後者適時寫於去年底「木心音樂首演」之際,以懇切的專業性,逐句分析了編創木心音樂遺稿的高平演奏版本,也為木心生前從未被演奏的音樂遺事,做出了首次的、高調的評議。說來感慨,在木心身後收穫的來自音樂家的敬意中,隴菲到得最早。
木心的繪畫觀,隴菲也能證之以作為全息智慧的先秦資源。去歲當我寫成評議木心美學觀的〈繪畫的異端〉,隴菲即為文應和,將我結結巴巴試圖抽取的畫理,以道家的自然觀與方法論歸納之,當然,語意高度簡賅。
「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是於我輩,甚至隴菲一輩久已失傳、失憶亦且失效的古語,遑論更年輕的代際。隴菲的全部工作,即是不肯忘卻也不肯相信其失效,並以這三句話的所指與能指,高懸於他所展顧的西學。十年來,乃至今後,木心,遞給他這樣一種快樂――在我們時代的文章與識見中,並非遍佈這種快樂―亦即:古典學問遠未窮盡其在今日的可能性與生命感,當隴菲源源不斷稱引而行使這遙遠的智慧,這份快樂,同時便是他的學問的自信。
二○一七年四月十二日寫在北京
跋
隴菲
「采四海之花釀酒,不知成不成?」――胡蘭成弟子仙楓語
因與陳丹青先生之世緣,而結與木心之仙緣,自二○○六年起,迄今已經十一年。
也因與陳丹青先生之世緣,而結與胡蘭成、王鼎鈞之仙緣。
此次應桐鄉夏春錦先生之約,編輯已刊相關舊文,整理十年讀書劄記。此書原先計畫作為「蠹魚文叢」之一,由浙江古籍出版社出版,因故改為另由臺灣秀威資訊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出版。
始讀木心、胡蘭成,時年六十有一。耳順之後忽聞木鐸,心旌搖曳竟不能止。〈超逸與潛行――讀木心、胡蘭成〉(未刊,本書未選),以及〈木鐸聲聲,我心搖曳〉(已刊,部分文字編入〈木心讀記〉)、〈這賦不是那賦〉(未刊,編入〈木心讀記〉)、〈陳人無人道〉(已刊,部分文字編入〈木心讀記〉),皆當時急就。
不料,尚未有緣與先生晤面,卻驚悉噩耗。因是而有〈木心的姿態〉(未刊,本書未選)、〈木心的姿態與木心的沮喪〉(已刊,部分文字編入〈木心讀記〉)兩篇弔唁文字。
此後,因《文學回憶錄》發表,而有〈反響拾零〉之輯錄(未刊,本書未選),與〈熱讀木心――微型文藝復興〉(已刊,選入本書)。
木心是作家,也是畫師,還是樂人。〈木心談作文〉〈木心轉印畫〉〈木心自度曲〉(以上三篇皆已刊,且選入本書),從文學、美術、音樂不同側面,體察木心器局境界。
因曾就讀蘭州藝術學院,特別關注時任學院音樂系聲樂教授之李夢熊先生,遂有〈木心的朋友李夢熊先生〉(已刊,選入本書)。又因參加「木心故居紀念館」開館儀式,目睹木心學生陳丹青拳拳之心,而有〈木心的世界――木心故居紀念館開館側記〉(已刊,選入本書)。還因參加木心美術館「木心的講述:大英圖書館珍寶展」開幕式,而有〈重逢拜倫〉(已刊,選入本書)。
還因媒體設問,而有〈筆談答卷〉兩則(已刊,選入本書)。
除上一仍其舊的已刊未刊文章之外,尚有未曾面世之〈木心讀記〉,印刻十年思路。
木心說:「你煽情,我煽智。」
受其煽動,不由不生孺慕之思,究極之智。末世趨文而尚藝,士子窮理以明義,於此重文辭藝術而輕道術義理的當下,著重探究長宙廣宇造化天道。
禪宗有言:見與師齊,減師半德,知過於師,方堪傳授。
從門入者不是家珍,須是自己胸中流出,蓋天蓋地,方有少份相應。
讀木心,須存「知過於師」之志,或許會有「少份相應」。
能否相應?相應幾何?知我罪我,其惟〈讀記〉。
〈讀記〉非文學藝術之文章,而是道術義理之文章。
劉熙載《藝概•文概》有言:「有道理之家,有義理之家,有事理之家,有情理之家。」
木心文字,有道理,亦有義理,有事理,亦有情理。道理、義理,是不易之天理。事理、情理,是變易之人理。事理之述,情理之詠,其文章當重文辭,申個性。道理之究,義理之明,其文章當通條貫,梳脈絡。〈讀記〉側重,是道理、義理。因此,由木心言說觸發,勾連古往今來各家。
嵇康有言:「推類辨物,當先求之自然之理,理已自定,然後借古義以明之耳。」(嵇康《聲無哀樂論》)
此所以〈讀記〉既不是作而不述,也不是述而不作,而是作而述之,夾敘夾議的緣故。
本雅明曾經設想,全以引言構成一部著作。本雅明的設想,到了如今網絡時代,生發出嶄新意義。於此,凱文•凱利新著《必然》多有說明:「世界上所有的文檔,都應當是其它文檔的注腳。」(尼爾斯語)
任何一本書都不會成為一座孤島,它們全部都是相互關聯的。
被人批註、標注、標記、收藏、總結、參考、連結、分享、傳播,才是書籍長久以來真正想要的。
每本書中的每一個字都被交叉連結、聚集、引述、提取、索引、分析、標注,並被編排進入文明之中,程度之深前所未有。
(新的網絡技術)應該讓這些文檔間的聯繫變得清晰可見,永不間斷。
此乃隴菲搜集整理木心《文學回憶錄》發表以來一百零八輯約一百二十八萬餘字網絡〈反響拾零〉的緣由。
網絡技術發達之前,早有人開始超鏈結實踐。
中國古典,向來有說、傳、變、疏、詁、訓、解、注「本經」的傳統。
杜預《春秋左氏傳序》說:「經者不刊之書也。故,傳或先經以始事,或後經以終義,或依經以辯理,或錯經以合異;隨義而發。」
陳寅恪《柳如是別傳》、錢鍾書《管錐編》《談藝錄》等大師著作,繼承中國古典傳統,已經部分實現本雅明的設想和尼爾斯、凱文‧凱利的呼籲。此一類著作,大有古今中外皆會吾中的氣象。
如凱文‧凱利《必然》所說:「那時,只有少數學者達到了這種程度的成就並且成為權威,但它會變得司空見慣。」
今天,由於網絡技術發達,網民有了一種「全新的參與方式」。「這種參與方式,已經發展成了一種建立在分享基礎上的新型文明。」網民們樂此不疲地收藏、標記、點讚、回憶、批註、解說、鑒定、編輯、連結、分享、展示、傳播,把「五花八門的碎片化信息聚集在一起」。「閱讀變得社交化。通過屏幕,我們能夠分享的,不再只是我們正在閱讀的書名,還有我們的反應,以及我們讀書時做下的筆記。」(《必然》)
凱文‧凱利說:「如此一來,書籍便會從它們的約束中抽身出來,並將它們自身編織在一起,成為一本巨大的元書籍(mate-book),成為萬能的圖書館。這種以生物神經方式連接起來的集體智慧,能讓我們看到從單獨、孤立的書中看不到的東西。」(《必然》)
凱文‧凱利的結論是:「無論是人、物還是事,直到他們被連結,才得以『存在』。」(《必然》)
其實,宇宙所有物事,從來都是相互關聯,「乃若眾燈,交光相網」(熊十力《體用論》)。所有物事,無一不在天羅地網中共生同在。當代電腦網絡,不過凸顯了這個事實。
不過,和西方學者迷信電腦技術不同,華學更看重人心會通。從「深藍」(Deep Blue)到「阿爾法」(AlphaGo),電腦技術在人機大戰中取得的勝利,不過是「深度學習」(Deep Learning)的勝利。所有的程式,還都是人來設計編輯。所有的運算題目,還都是人來選擇確定。
凱文•凱利說:人類和機器之間將形成一種共生關係,人類的工作就是不停地給機器安排任務。(《必然》)
電腦擅長處理數據,可以完成人類交給它的各種運算任務,前提是人類交給它任務。網絡連結了海量數據,但它自己並不懂得「大數據」的意義,依然有待人類設計問卷,人類選擇、鑒別、使用這些「大數據」。
數據不等於智慧。大數據不等於大智慧。
電腦博弈,不等於臨機應變。電腦博弈勝出,不是因為電腦可以機裡生機,變外生變,還是受已有程式設計、儲存數據限制。
截至目前為止,電腦雖然已經可以像「阿爾法○」(AlphaGo Zero)那樣突破人類以往的經驗而主動學習,但還是在人類已經設定的(圍棋)規則之中,既設有自己設定遊戲規則,也不能自己發問,提出面向未知的問題。
凱文‧凱利說:「一個好問題是機器將要學會的最後一樣東西。」(《必然》)
而我以為,機器也許永遠不能學會像人類一樣發問。
整理〈讀記〉,會通華夷,東風西風,合力煽智,新體新用,體用不二,問之不盡,思之無窮。
是為之跋。
二○一七年一月十二日京東燕郊
二○一七年二月二十日中山翠亨
二○一七年二月廿一日潯陽江頭
二○一七年二月廿二日鐘山之陰
二○一七年三月卅一日京東燕郊
二○一七年四月十六日蘭州雁灘
二○一七年十月廿五日京東燕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