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潛默:脫軌的飛行
溫任平
潛默的電影詩集印行了之後,便忙著他的《紅樓夢》的馬來文翻譯,可沒想到另一部現代詩集正等著他去下筆著墨,不,應該說,等著他在電腦上點擊。
我在好幾個場合提到,現代詩一直在「感」,一直趕著去釋放許多時候是因文造情的各種感覺,可是卻沒留意這些感覺的後面有些甚麼知識、知性抑且哲理性的東西。我也在好幾個場合提到,詩的空間性,舞臺感。我甚至說:詩可以是一齣短劇,讓演員在臺上對話、演出。
潛默的詩是在感性與知性之間尋找平衡的釋出。他的電影詩的探索歷程,有助於他更瞭解故事的重要性。不一定是小說意義的故事性,而是某些情節的鋪陳有助詩的發軔、開展。唯感很容易帶來審美疲勞,惟有故事情節能帶著讀者繼續尋幽探勝。
2018年3月25日,潛默寫〈城堡〉,從那天開始,他即走入密集寫作的寫詩程序。城堡的敘述者(narrator)是會說話的鏡頭,是上帝的眼睛,它(祂)寫出小孩如何用沙築疊城堡的過程:鏡頭,track in,天地漸漸變小,而眼前的城堡漸漸變大。城堡的構築多像烏托邦的建立,而這正是六十四歲的潛默的「利比多」(libido)原動力。
「我從低處看你/一舉一動像玩泥沙/你築的城堡/看到沙粒的面貌/上面亮閃閃像一把把刀/你的頸項準備掛上刀痕/而我的轟雷,起初沈悶/人人都悶在心裡/誰指揮了我/我又指揮了誰/天地越縮越小,我/漸漸,不止/看清你/也看到整個沙堡的真貌/影像一片片切入/指揮我未來的手指/必遙控那一大片土地」
來到人生的最後(也是最重要)的階段,即使是相信永生的潛默,也面對時間的壓力,對過去的緬懷,對當下如何自處的哲學困難。
六十出頭了吧
怎能就此低頭走過
〈與青春同行〉
那個男人,隱藏的
是什麼
我的一張床
這麼多年了,他丟棄它
〈男人〉
我身上散發的魅力
六十出頭之後無法抗拒
〈老少對話〉
倏然轉身,舞已成風
撲在熟悉的記憶深處
張開的花瓣同時展示標誌
我的舞,化成一個永恆
Aloha,親切無比
〈Aloha〉
潛默在他的八十首詩,多次提到「六十歲之後又如何……」明顯是在擺姿態。正如余光中的〈死亡,你不要驕傲〉以及〈與永恆拔河〉,裡頭都充滿了時間的焦慮,他們兩人選擇擺一個雄強的、不在乎的姿態去面對歲月的摧折。
「城堡」的意象在詩人筆下不斷衍異,它可以是虛無飄渺的「遠古」、神奇的「魔鏡」、神祕的「黑森林」或「魔幻世界」,絢麗的彩虹,封閉的孤獨國,一個結結實實的「鐵箱」,甚至是一座「回頭,總望不見自己的首尾」的長城。
潛默在八十首詩裡的人物,很多時候都在等訊息、期待訊號。他像個囚犯,等著突襲、突圍而出,然後他即可從「想飛,變成真正的在飛翔,進入真正脫軌的飛行」。為了追求,人物扮演一步一腳印、充滿幻想力量的蝸牛,不顧一切衝出恢恢天網的逃犯與海盜。作者寫得甚為隱匿,我之所以有能力把這一疊完成於三十天內的八十首詩用聯想綰接起來,是因為我亦曾六十出頭,我亦曾有過想突圍的想望。
我有一個很可愛的美國詩人朋友Mark Strand,他是1990年的美國桂冠詩人,曾榮獲普立茲獎,2014年逝世。馬克永遠不服老,永不言老。Mark多才多藝,在67歲那年還在他主演的電影Chelsea Walls飾演報館倚重的資深記者。他在一首詩裡,居然妙想天開,讓一個死去的老人從死亡甦醒,並參加舞會在遊戲酬酢:
從繁華派對離開,很清楚
儘管已經年逾八十,我依然擁有
一副美好的軀殼……
明乎此,出現在潛默詩裡的60出頭的男人,肌肉結實,能跳舞,踩自行車,能揮拳出擊,魅力四射,令人解頤開懷,就有了說服力,因為「吾道不孤」。
詩人寫〈白髮〉,我還以為是嗟老之作,讀下去才知道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
「如果你問/世間情為何物/告訴你/它是一頭你遺忘的/早熟的白髮,在風中飄散/像那隨風的敗絮/含苞昨日的希望/掛在青青的葉子上/升為晴空萬里的繁星/化成純淨的雨露/盼望今夕就是七夕/讓我揮動密密長長的白髮/叫喜鵲吱吱吱地,把它/裁剪成新一座/橫跨天河的橋/橋上,我們把昨日擁抱/明月把所有的白擁抱/再以天國的顏色/擁抱我們」
在詩人筆下,白髮竟然可以「掛在青青的葉子上,升為晴空萬里的繁星……」詩的結尾連喜鵲也登場,明月擁抱所有的白,以天國的顏色擁抱我們,多麼美妙、多麼意想不到。那種樂觀豁達,教人覺得白髮是美,白髮是浪漫,白髮甚至是圓滿。潛默的雙語詩集趕著出版。把我這篇序當作是讀後感吧。限於時間與篇幅,其他不及析論的部分,應該另有高明從容探討,我不再喋喋了。
2018年4月26日